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脑瘤是癌症的一种。人的头盖骨中可能出现的肿瘤有一百三十多种。组织内部的所有新生物都是肿瘤。肿瘤可能发生于任何一种身体组织。肿瘤发生的环境和条件目前还不清楚。肿瘤只会发生于生命体,属于另一种生命。已经死亡的组织中不可能出现肿瘤。肿瘤的发生和扩散是一种生命现象。在生命内部,另一个否定生命的新生物出现、繁衍,并不断拓宽其领域。这种现象是生命现象的一部分。肿瘤与生命不可分割,所以很难治疗。请您做好吃苦的准备,也让患者做好心理准备。
  当时我没能听懂医生的解释。他的话很空洞。他说,死人不会得肿瘤,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可能得肿瘤,肿瘤是生命的证据。在我听来,他等于什么也没说。也许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显而易见的话,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然而当时的我却还是惊恐于他的话语的直白。我的恐惧是那么沉重。他的解释越直白,我越是束手无策。早晨,妻子死后,我拔掉插在她手腕上的注射管,俯视医院窗外雾蒙蒙的街市的清晨,我才知道我对医生那直白的话语的理解并没有错。
  主治医生诊断出肿瘤那天,我把医生的诊断告诉了妻子,但我没把医生强调“生命现象”的解释转述给妻子。我不想对病人讲那些没用的废话。
  “老婆,医生说你得的是脑瘤,MRI照片也是那么说的。”
  妻子哭了,哭声拖得很长。等到哭声逐渐平息,只听妻子说道:“老公啊,对不起……老公,对不起。”
  
  “充满了。”
  我从桑拿房出来,服务员把充完电的手机递给我。打开机盖一看,电池出现了四格。泌尿科该到开门的时间了。这里距离我常去的那家公司附近的医院很远。桑拿房旁边的胡同,教堂和肉店所在的大厦三楼挂着“泌尿科诊所”的牌子。护士在拖地,有位老医生正在翻看晨报。
  “我得了前列腺炎……请帮我把尿……”
  “请躺到那边。”
  我在医生指定的床上躺下,解开腰带。医生隔着衣服按了按我的小腹。
  “哎呀,怎么这么胀……”
  “昨天夜里没睡好觉……”
  “如果劳心费神,就会更严重。您今年多大年纪?”
  “五十五。”
  “年纪一大,前列腺炎就会自动找上门来。这只是老化现象,不能称其为病。从前,人上了年纪尿流减弱,就是这个原因。不过先生的症状稍微有点儿严重。”
  医生指示正在拖地的护士道:“崔小姐,你帮这位先生排排尿。量挺大,可能要费点儿时间。准备两只尿桶。”
  护士走了过来。她头上裹了一条白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我躺在床上,仰望着戴头巾的护士。要不是淡淡的香水味和她隆起的胸部,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护士好像是怕我记住她为我揉搓生殖器的样子,所以就拿白毛巾盖住了脸。
  “请您稍微抬抬腰。”
  我把腰向上抬了抬。
  护士把我的裤子和内裤一起退了下去。护士用那双戴着胶皮手套的手爱抚似的弄大了我的生殖器。
  就在护士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中,我的生殖器膨胀起来。生殖器陌生得仿佛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就是这个不再属于我身体的生殖器让我羞耻得有些凄惶。护士往那个洞中塞进狭长的导尿管。导尿管无限深入我的身体。尿道火辣辣地作痛,被禁锢在膀胱里的尿液在凄厉地呐喊。
  “不能动弹。可能要费点儿时间。如果尿道疼得厉害,请您按铃。”
  护士退出去了。沿着导尿管,尿液像发射玩具水枪似的间歇性流出。吱溜溜……吱溜溜……我听见尿液跌落的声音。声音仿佛来自远处,却很清晰。粉红色海洋的尽头,漂来了过世妻子的灵柩。就在膀胱的疼痛稍微退却的某个瞬间,我隐约睡着了。
  
  2
  上午十点刚过,我回到医院。院务科指定的是三号灵堂。妻子的尸体进入冷冻室,灵堂里还没有另外的尸体,也没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女儿伏在妻子遗像前哭泣。女儿的未婚夫金敏洙身穿黑色西装,抚摩着女儿的肩膀。女儿两年前大学毕业,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再过两个月,她就要结婚了,然后跟留学的丈夫一起搬往纽约。
  女儿的脸和身材都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眼睛圆圆的,耳朵很小,双颊有些厚。女儿哭得一塌糊涂,圆润的肩部曲线和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后背也酷似死去的妻子。我轮番打量遗像上妻子的脸和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的脸。死者的面部表情在生者的脸上复活了,隐隐约约地。
  偶尔三口人围坐在晚饭桌前,我时常为妻子和女儿相似的面容而感到尴尬。那时候,我总感觉围坐在一起吃饭让人感觉很沉重,可却怎么也摆脱不掉似的。然而死了的妻子的遗像和活着的女儿的脸是如此的相像,这更让我难以自拔。早晨,妻子临终时的值班实习医生说出“死了”的瞬间,我被仿佛爆炸般的膀胱的重量压迫着,真想瘫坐在地。那是类似于重压的感觉。
  吊丧的客人要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陆续赶来,而家住釜山或光州的亲戚第二天才能到达。说是亲戚,其实只有我的弟弟和弟妹、侄子侄女,还有妻子那个终身未嫁的妹妹。通知亲戚参加葬礼的事情我让女儿看着办。上午,公司秘书负责在报纸上刊登讣告,或者通知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校友会、学军团战友会、老乡会、交易银行职员、地方代理店社长、监督厅公务员、同行、广告媒体领导、广告制作代理公司、广告模特、医疗用品公司社长、容器制造公司社长、票据折扣交易公司、美容杂志记者、日报美容版记者等。
  葬礼用品和丧服、包括牛肉汤在内的待客食物以及饮料都由医院的灵堂准备妥当。灵堂职员提交了诊断书和死亡报告,跟市立火葬场取得联系并确定了火葬顺序。就连预定殡仪车、购买棺材、商定坟地位置等,也都由灵堂职员打电话处理。妻子的死应该由我来承受,可是在妻子的后事处理中,我根本插不上手。
  灵堂里的电话响了。是医院总务人员。总务说可以租借死者冥服,然后让我去交纳妻子临终前一周的医疗费和住院费。妻子病发以后,已经花掉了三千万元的医药费。做了几次手术,还有许多不包括在医疗保险范围之内的精密检查。如果加上我和女儿照顾妻子的钱,总共有四千万元左右。病人已经死了,却要我支付她活着时的最后的医疗费,这好像不是公平的交易。然而死亡只是死者本人的事,医院不可能对此承担责任。我从钱包里取出信用卡,递给女儿的未婚夫金敏洙,让他到总务窗口结账。
  料理后事时,就连女儿长长的哭声也像妻子。女儿问我:“早晨,妈妈疼得厉害吗?”
  “没有,她很安详。我都不知道你妈妈咽气了。我以为她在睡觉呢。”
  “那段日子,她那么痛苦……”说着,女儿又哽咽了。每次头痛发作,妻子都疼得直抓头发,呕吐出绿色的胃液。皮包骨头的妻子拼命挣扎,真让人怀疑这个如枯叶般萎缩的女人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到最后她常常昏厥。昏厥之后,她会拉大便。肛门括约肌张开,妻子的大便不断向外喷涌,持续良久。护理员戴着口罩,拿尿布堵在妻子的两腿之间。妻子的大便都是红色的液体。紫菜渣和米汤里的米粒、蛋清都没有消化,直接排泄出来。液体状的排泄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恶臭之中也掺杂着妻子每天必吃的五种药物。妻子的排泄物都是液体,流出之后立刻就渗透进了尿布。虽说不到一碗,可是大便味和药味倒没有混合,而是各自发挥着威力。
  那是难以名状的气味。每次妻子拉大便,我就走到病房门外抽烟。
  “妈妈,现在不疼了吧?都结束了?”女儿望着妻子的遗像,喃喃自语,然后又呜咽起来。
  咽气的瞬间,即使妻子体内仍有痛苦,如果筋疲力尽的她感受不到疼痛,或者没有力气对痛苦作出反应,我们就无法得知妻子在最后的瞬间是否真的平静。因为头疼,她踢床单、抓头发,即便如此我仍然理解不了她的痛苦。我只能感受到自己望着妻子抓头发时涌上心头的痛苦。妻子在病房里彻夜挣扎,窗外送走了冬天,迎来了春天。护理妻子的日子,每天早晨我从医院赶到公司上班。如果我向那个强调脑瘤属于“生命现象”的主治医生询问有关妻子的痛苦和我的痛苦之间的关系,他一定准备好了显而易见而又极其明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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