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没什么,医院已经尽力了……”
我回答得很牵强。秋殷周和女职员们一起去了餐厅。晚上十点多钟,广告策划一科科长朴镇洙和广告策划二科科长郑哲洙来到灵堂。他们都是社长以高额年薪搜罗而来的化妆品广告界的新锐人物。朴镇洙负责基础化妆品,郑哲洙负责色调化妆品。他们都穿黑色西服,系黑色领带,脚下是黑色的袜子。这是从医院灵堂借来的丧服。两个科长跪地行礼,我透过网丝般微薄的袜子看见了他们的脚掌。行礼之后,他们拉着我的胳膊走进灵堂旁边的附属室。
“这种时候本不该说这些,不过夏季广告形象和文案需要您立刻定夺。看样子对手好像要采取行动了。”二科科长郑哲洙说。
“其他董事也没什么特别的意见,只要常务和我们两个做决定就行了。”一科科长朴镇洙说。
两个科长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公司的权力阶层。
“我知道了。今天早晨,社长给我来电话做过指示。”
二科科长脱下黑色西服上衣,松了松领带。松领带的时候,他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
“不过嘛,‘女人的内心之旅’是不是太观念化,太朦胧了?好像更适合秋天的风格。如果选择‘内心之旅’,影像制作也会很复杂,似乎很难突出形象。”
“必须以联想突破观念性。都市女性需要私人化情绪。摆脱都市,这是女人夏季情绪的核心。”
“可是问题在于,本来就因为没有机会外出而坐立不安,‘内心’给人故步自封和闭锁的感觉。化妆品不是内在产业,而是给人看的产业。”
“我觉得应该选择‘炎炎夏日,轻松女人’。今年夏天,预计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潮湿燥热天气。韩国女性天生多水,好像每天都带着水袋似的。女性对自身体内的水分是既无奈又憎恶。回头想想,还是强调‘轻松’更恰当。”
“夏天,必须强调女性存在的转换感。存在的转换,陌生与激动,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所以,‘以影像表现内心之旅也不失为好办法’。”
“不错,‘内心之旅’可能是个很有品位的方案,但是缺少挑战性。我不知道基础化妆品方面如何,反正用在色调化妆品上不太合适,缺少吸引人的力量。”
“我倒觉得‘轻松女人’反而更适合表现存在的转换感。如果同时表现出湿润和干燥的感觉,那就一定行得通。因为夏天本来就沉重而濡湿。”
“‘轻松女人’的确含有逃脱的意味,但是问题在于这种轻松会因为过度轻松而失去厚重感。相比之下,‘内心之旅’的厚重好像更安全些。”
关于“内心之旅”和“轻松女人”,朴镇洙和郑哲洙争论了很久。
两位年轻科长根据自己选择的广告语列举出与之风格相符的女模特,又对模特们头发的质感、眼睛的深度、眼皮的高度、眼眉的紧张感、下唇的松弛度、上唇与下唇接点的极限感,以及肩膀角度给人的温顺感和可供欣赏性做了分析。广告语尚未选定,两位课长已经做好了拍摄影像资料的准备。关于女性身体部位具有的质感的分析以及对风格的定位,他们的意见时有冲突,然而对于“广告不能朦胧”这点,他们却是意见一致。他们还谈到相关风格的拍摄定位和构思内容,以及根据指甲、嘴唇、眼珠、大腿、小腿、眼眉等各部位启用模特的问题,另外分别列举了模特们的身体特征。朴镇洙的提包里装有数十张五彩缤纷的照片,都是模特们的身体部位。郑哲洙也拿出过去一年间收集的电视剧、电影、歌曲、时尚、舞蹈中出现的女性形象的分析资料。他的资料用A4纸整理得干净整洁,并且装订好了。
“后天必须作出决定。形象的内容模糊点也没关系,表现必须明了。”
郑哲洙说。他的语气总是果断而坚决。后天是出殡火葬的日子。
“我相信你们的判断。这件事原来模糊不清,需要多听听职员们的意见……”
两个科长说话极富战斗性,就像指挥突击的军官,然而他们的话才是真的模糊。感觉有些虚无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席卷了整个世界,并将世界裹挟到某个地方。我站在模糊而虚无的队列的最前面。直到午夜,科长们才离开灵堂。他们在灵堂接待窗口旁边的服装保管处退还丧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回去了。午夜已过,再没有吊唁的客人来了,负责收奠金的会计和职员们也收起名册回家了。几个打算留下过夜的职员和大学同学正在餐厅里打牌。秋殷周也回家了。灵堂又变得空空如也,遗像上的妻子正淡淡地笑着。
手术前一天,护士给妻子剪头发。护士用手抓起一撮头发,从发根处剪断。妻子哭着任由护士处理。剪掉头发后的妻子显得很陌生。护士把剪掉的头发装进白色的袋子,拿出去了。那天,主治医生把妻子的脑部MRI照片递给我看。他把几张幻灯片挂在墙壁上解释说:
“情况不太好。右边这个像高尔夫球似的白色部分就是肿瘤的核,现在已经长大了。肿瘤内部开始出血。肿瘤压迫大脑,引起头痛,迫使神经系统混乱。尽管照片上没有显示,不过细胞里也有可能出现了肿瘤。”
从照片来看,头盖骨内的骨髓仿佛浮游的流体,脑髓则是尚未具备形态飘忽不定的原生质,怎么看也不像控制知觉和机能的司令部,反而更像远处依稀的记忆或传说,飘忽不定。这就是妻子吗?原来这就是我的妻子。这就是妻子每次头疼都用手指甲抓挠墙壁的痛苦的中枢。幻灯片上有肿瘤的部分宛如灯火般明亮。明亮部分的周围零散地分布着萤火般的微光。脑髓没有任何形态感,像雾又像风,或者掠过的气流。说它是感知并处理各种生命感觉的器官未免牵强,它如灯油将枯般危机四伏,它沉浸在时间和语言发生之前的黑暗里,闪闪烁烁的肿瘤之光点点散落,宛若世界的黄昏。借助催眠剂的力量,妻子睡得很沉。即使心灵消灭的夜晚,肿瘤之光也仍在妻子的脑髓中明灭闪烁。这时医生又说:
“这是个艰难的手术。视神经经过肿瘤后面,如果肿瘤压迫视神经,可能引起半盲或失明,或者视觉错乱。手术大概需要五个小时。打开头盖骨,用显微镜透视,并以0.1mm为单位进行操作。你们家人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看着妻子的脑髓照片,喃喃自语似的问道:“做完手术就不会复发了吗?”
“但愿如此。肿瘤摘除以后,首先不会再有头痛和呕吐。同样是脑肿瘤患者,然而每个患者的状况都不一样。对个人而言,疾病只是概念和固有的症候。医生可以摘除肿瘤,却无法介入肿瘤患者的生命。”医生表现出无谓的亲切。他的亲切解释仿佛规范肿瘤世界的宪法。
妻子的头痛一旦发作,很快就会到达顶点,然后渐渐平静。当头痛到达极点,妻子一边咳嗽一边呕吐胃液。等到头痛减轻,妻子早已满头大汗,折腾得筋疲力尽。护理员用带子扎住妻子痉挛的四肢。
“老公……狗食……狗食……”
刚刚摆脱了头痛,妻子的身体还处于被束缚的状态,她却气喘吁吁地操心起了狗食。如果钟点工不来,狗就会被拴在空荡荡的家里,饿上整整一天。那是黄毛的纯种珍岛犬,它对豆粒之类的干粮不予理睬,只吃汤泡食物。女儿参加工作以后,妻子嫌家里太冷清,就养了这条狗。自从妻子住院,狗就一天到晚被拴在家里。下雨的日子,它趴在狗窝里伸出前爪,用舌头舔着落在爪子上的雨滴。这样的动作能持续好几个小时。
“老公……给狗喂食……狗食。”
护理员给妻子脱掉裤子,为她擦拭头痛发作时流到胯骨中间的粪便,妻子仍然忘不了给狗喂食的事。狗的名字叫菩提。妻子给它取这个名字,希望它来世托生为人。我用双手抱住担心狗食的妻子的头。剃须刀刮过的头在荧光灯下微微泛绿。这颗孕育肿瘤的微小却温热的脑袋。我的手感觉到血在她的血管里流动。在血管底下的脑髓中,肿瘤闪烁着夜晚的光芒。
“早晨我喂过了。晚上美英会去喂它的。”
也不知道妻子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呻吟似的嘟哝不止,狗食……狗食……然后在昏迷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