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六个月以后,妻子的肿瘤复发了。进行第二次手术的前一天,医生又把我叫去,给我看了MRI照片。从前的肿瘤核心已经不见了,分散在周围的荧火般的两道火光正逐渐拓宽领域。医生决定为妻子进行第二次手术。
“上次的肿瘤不见了,这次不是复发,而是长出了新肿瘤。”医生说。
第二次手术结束,妻子从恢复室被抬回病房,我真希望妻子就这么死了。只有这样才能体现我对她的爱和真诚。妻子仿佛枯树枝,只剩下凸起的骨头和一口气。如果肿瘤蚕食了嗅觉中枢,嗅觉神经就会发生紊乱,这种症状将影响味觉,而神经组织中的嗅觉和味觉紧紧相连,医生这样解释。第二次手术后,妻子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体重减轻到三十公斤。早晨她说口渴,于是我喂她吃冰激凌,却都被她吐了出来。
“冰激凌有臭味。”妻子哽咽着说。我喂她喝凉水。夏日清晨已经来到病房的玻璃窗外。清晨把藏青色的天空铺展在远处高楼大厦的缝隙之中。妻子连连摇头,抱怨食物散发着臭味,根本难以下咽。护理员把比萨饼上的奶酪和腊肉收拾干净,只喂她吃面包的边缘。妻子还是吐了吐舌头。妻子最难忍受的就是热腾腾的米饭味。她越是讨厌某种味道,对这种味道的反应似乎就越敏感。就连旁边病床上的患者吃热米饭,妻子也会转过头来呕吐。
“热米饭的臭味更重,气味通过热气散发出来。”妻子对护理员说。妻子吃蔬菜汁或奶油汤时,护理员也帮她塞住鼻子。妻子先把食物咽下去,再用水把口漱干净。
至于冰激凌或热米饭中是否原本就有臭味,我不能找医生或妻子询问。我知道食物的味道不会因为嗅觉中枢的紊乱而改变。我知道即便妻子的嗅觉中枢稳定下来,也不能说妻子嗅到的味道就是食物的本味。我知道妻子咬牙切齿痛恨的臭味就像肿瘤一样潜藏于食物深处。也许肿瘤一扩散,妻子就能感知到大脑稳定时所嗅不到的气味。也许膻味、腥味、香味、辣味对妻子来说都是臭味?然而任凭我怎么想,却始终也理不出头绪来。吃的东西急剧减少,妻子的粪便变得又黑又硬,就像干巴巴的药丸,没有水分,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妻子的粪便好像肠子和食物之间经过一番殊死搏斗凝结而成的舍利。每次护理员给妻子换尿布,都会点一炷香,戴上口罩,而四肢松懈的妻子却因为害羞而挣扎着推开护理员,最后终于还是筋疲力尽。对于自己的大便所散发的恶臭,妻子没有任何反应。妻子在彻底颠倒的味觉世界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岁月。
早晨,我在灵堂里吃方便面。我让女儿和她的未婚夫半夜回去了。灵堂里只有我自己。遗像上的妻子仍然在笑,头发间光泽流转。方便面又咸又膻又腻,调料的味道弥漫在灵堂。妻子的照片在这样的气味里微笑。葬礼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5
你的名字叫秋殷周。当我用你的名字称呼你,你真是那个叫你的名字的人吗?你听不见的你的名字,秋殷周,这是你的名字。
独自守护着妻子灵堂的清晨,想起你的名字是件残忍的事情。我想起你女儿两岁或三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星期天,几名职员到公司加班。那天,你带着你的女儿来上班。你敲打着电脑键盘,好像是制作消费动向分析报告书。你女儿抱着玩具熊坐在旁边。你的办公桌上放着孩子喝的牛奶,还有几颗草莓。一起加班的几个职员围在孩子身边抚摩她的脑袋。
那个夏天,群青色系的眼影和睫毛膏的销售状况颇为乐观。代理商以降低利润率为条件要求进货,公司因为广告和市场管理业务推迟了暑假,大家忙得不可开交。那一年的广告海报上,正午阳光直射下的地中海散发着无限的光芒,就像鱼的绿色脊背,水平线这边的水和对面的大海变换了新的色调。大海无边无际,女人的眼眸被放大为特写镜头,随风摇曳的水波在女人的眼睛里荡漾。根据广告部长的分析,那年夏天的雨季格外漫长,天气格外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虾酱味,而群青色系的广告带给那些怀念明朗季节的女性以强烈的震撼。海报贴到全国各地的百货商店、俱乐部、桑拿房,以及地方代理商店,甚至也出现在九点新闻之前的电视广告里。每天晚上我都用宣传费宴请消费者团体的干部、广告媒体的领导、美容栏目的记者。有些新发行的周刊或女性月刊的广告负责人,新开业的广告代理公司负责人,以及有望成为双眼皮、嘴唇、手指甲、大腿等部位模特的女性的经纪人,则动用他们的宣传费请我喝酒。那是个湿漉漉的、群青色的夏季。
你加班的那个早晨,我走过你身边的过道,看见了你的孩子。我几乎惊讶得坐倒在地。这个眼耳鼻舌轮廓尚不明晰的孩子的脸上,已经明显地带有你的表情。不知道是目光、嘴唇,还是双颊,孩子完全继承了你生命的质感和味道。孩子在办公室里蹒跚来去。看着你的孩子,我想象你孕育这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孩子的子宫以及把孩子带入这个世界的产道。还有一个地方,那里太过遥远,我的思绪不能抵达。那里仿佛比绿色鱼背般发光却又变换色调的广告里的地中海更遥远,比妻子脑髓中发光肿瘤的光芒更遥远。
那天中午,我带领所有加班的职员去了公司附近的牛杂碎汤店。你领着孩子一块儿去了。职员们围坐在长条桌旁,你坐在我左边第三个座位上。牛杂碎汤和肉刚上来,男职员抱怨“天气真好”,喝起了白酒。你把汤饭舀进空盘子,放到孩子面前。孩子不会用勺子,她弄洒了许多饭粒。你把手帕系在孩子的下颌底下。你用勺子舀起热气腾腾的汤泡饭,再用嘴嘘几下,你吃一半,另一半喂给孩子。孩子张开嘴巴。孩子的嘴巴里面是粉红色的,而且湿漉漉的。孩子的下嘴唇和你一样,有些下垂,所以看得见嘴唇里面,还能看到她的小舌头。孩子的嘴里好像没有皮肤包围的嫩肉,显得十分柔软。把鼻子凑近,仿佛能嗅到你的气息。勺子太大了,孩子总把饭粒弄洒,你把粘到孩子脸上的饭粒摘下来,放进自己嘴里,再用手帕拭去滴落在孩子下巴上的汤。服务员送来一把小汤匙。你用小汤匙给孩子喂饭。你把萝卜泡菜放在水里过滤,然后用牙咬成小块,放在勺中喂给孩子吃。你以同样的方法喂孩子吃蒸咸鱼。有时候,近距离凝望你的生命很尴尬。孩子粉红色的嘴巴里面幽深、黑暗、濡湿,你的产道应该也是这样吧。脑海中浮现出饭粒和鲐鱼进入粉红色黑暗之后的旅程,我的心里也变得漆黑了。为什么?我不能抵达的地方为什么如此真实地存在。吃完了饭,孩子在餐桌边走来走去。孩子走得踉踉跄跄,好像要摔倒。孩子来到我身边,拄着我的肩膀。我按捺住想抱她的冲动,把身体蜷缩成团。
那天晚上,下班后我直接去了妻子的病房。那天护理员休息,我和女儿轮流照看妻子。自从做完第二次手术,妻子的视觉神经也麻痹了。夜里,我在病房浴室里给妻子洗澡。我把妻子放到床上,帮她脱掉所有的衣服。我自己也脱光了。妻子的身体轻如枯叶,干枯的骨头上浮着松懈的皮肉。我抱起赤裸的妻子走进浴室。妻子的上身挂着我的肩膀,我弯下后背给她洗胯骨和大腿。脱水的皮肤沙沙作响。我用儿童象牙香皂为妻子清洗粗糙的皮肤,就像揉搓衣服。“老公……对不起……”妻子哭了。我把妻子放在尿盆一样的椅子上,椅子中间有洞。妻子在椅子上垂下了四肢,两条腿就像悬挂在解剖学教室里的骨头,真的只有骨头。粗糙的皮肤长出了黑斑。死亡已是迫在眉睫了。然而谁也不知道多近的距离才算是迫在眉睫。我把妻子放到椅子下面,为她擦去香皂沫。刚刚擦完,妻子拉出了稀屎。尽管不多,却发出刺鼻的臭味。“老公……对不起……”妻子又哭了。视神经紊乱以后,妻子就连身边也看不见了。妻子的视角只能固定在前方。妻子在哭,不停地摇头四顾,也许是因为羞耻之心。我用淋浴头冲走地上的稀屎,把妻子放回到椅子上。我把妻子的肛门和粘有大便的大腿内侧重新清洗一遍。我打开换风机,除去浴室里的异味。最后,我用干毛巾为妻子擦干身体,把她放回床上。妻子总是哭。妻子的哭声纤弱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