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老婆,别哭……不是还有我吗?”我说。我打开电吹风,吹干妻子只剩发茬的头发。半夜里,妻子的头痛又发作了,注射了镇痛剂和催眠剂,她睡着了。她睡得很沉,她的意识和羞耻心不再发挥作用的时候,我觉得轻松。妻子入睡后,我又走进浴室,用香皂洗去手上的臭味。臭味不易祛除,我来到走廊吸烟。凌晨两点,不知道谁又断气了,值班医生和护士从走廊尽头匆匆跑来。站在凌晨两点的医院走廊,我想起你女儿的嘴巴。我想走到你身边,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若不立刻表白,仿佛妻子、我、医院,还有群青色系的化妆品、广告都会齐刷刷地蒸发掉。我急得直跺脚。如果你知晓我的焦虑,也许你会用你那女人的胸膛把我拥抱。你的名字叫秋殷周。当我用你的名字称呼你,你真是那个叫你的名字的人吗?你听不见的你的名字,秋殷周,这是你的名字。
  
  6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戴口罩的火葬场职员向死者家属举手行礼。职员按下按钮打开火化炉的入口。火化炉地板上铺有热板线圈。火化炉是电梯式的。职员把妻子的棺材推进火化炉,关闭入口。女儿靠在未婚夫的背上哭泣。“正在火化……预计结束时间是下午2点。”火化炉上的红字越来越大。收殓时,妻子的身体盈盈可握。殓尸员吃力地拉过殓布,紧紧地捆住了妻子的尸体。收殓之后,妻子的身体就像长木块。木块的下面挂着花鞋。
  等待火化结束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带着痛哭的女儿来到等候室。等候室里已有数百名家属在等待火化结束。等候室左侧角落里设有告示牌。121号火化完毕……请家属到观望室领取骨灰。122号火化完毕……本火葬场拥有尖端完全火化设施,无烟,无公害。为了有效利用国土,请积极协助火葬。家属们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左侧角落里的告示牌。右侧角落里放着一台巨大的电视机。美军正越过幼发拉底河向巴格达进军。电视画面上,拖着火柱的导弹冲向漆黑的夜空,遭到轰炸的市区很快就被火焰烧热了。伊拉克军人抓获了五名美军俘虏,并将他们拖到摄像机前。伊拉克军人审问美军俘虏:“你杀了几名伊拉克军人?”美军俘虏没有回答。航空母舰每隔十秒发射一枚导弹。伊拉克难民用骡子驮着行李,流落到国境以外。家属们轮番打量着左边的告示牌和右边的电视画面,等待火化完毕。每次出现“火化完毕”的字样,都有几名家属离开座位走出等候室。到处都是家属在哭。身穿素服的年轻女人哭得捶胸顿足,还有哭着哭着就晕倒了的老人被抬到外面。电视继续播放战争特别报道。巴格达攻击战刚刚推迟,纽约股市的股价立即暴跌,纳斯达克指数也一落千丈。蟑螂在等候室的地上爬来爬去,甚至爬上了电视画面。火葬场职员拿着苍蝇拍打死蟑螂,又用拖把擦掉了蟑螂的痕迹。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下午两点,妻子的火化终于结束了。收殓以后,妻子的尸体又被抬回冷冻室。早晨,取出尸体,拉到火葬场。所以妻子的身体,也许是在冰冻的状态下燃烧的。冰与火之间,仿佛距离很近。我带着女儿走到观望室的玻璃窗前。“火化完毕”的字样在火化炉的门框上显得更大了。玻璃窗对面,火葬场的职员正举手行礼。职员按下按钮,打开火化炉的入口。仿佛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几块骨头和骨灰散落在火化炉底。辨认不出是哪个部位的骨头。只是碎片。看不出是大腿骨还是头盖骨。骨头很白,很轻。闪烁在妻子脑髓中的肿瘤的光辉不见了。玻璃窗那边的火化炉好像依然滚烫。一个职员拿着笤帚走进火化炉。为了不让汗珠落入骨灰,他在额头上束了条毛巾。他用笤帚扫起骨头碎片,用撮箕倒进骨灰盒。他先装入骨灰,再把骨头碎片放在骨灰上面。他合上骨灰盒盖,然后再次举手行礼。职员用白布包起了骨灰盒。他打开玻璃窗下的洞口,把骨灰盒递出来。我伸手接过骨灰盒。女儿哭了。
  
  “常务先生,秋殷周今天递交辞呈离开公司了。”
  我把妻子的骨灰盒保存在遗骨堂。在回去的车上,跟随在我身后的人事经理对我说道。
  “秋殷周,是不是策划科的女职员,细长脸……”
  “是的。她丈夫是外交公务员,被派往华盛顿了。”
  “原来如此……”
  “她说您在服丧,所以临行前不能当面告别了。”
  “哦。她的业务水平怎么样?”
  “也就是中下吧。部长好像也不怎么惋惜。”
  “要不要再招人啊?”
  “不用,他们部长说不需要招人。”
  “哦。我看看她的辞职书。”
  看样子,人事经理对秋殷周的辞职是打心眼里高兴。五年前公司处境较好的时候,对于人力需求判断错误,录用了太多新职员,对此人事经理也予以承认。社长曾经私下作过指示,今年年底要缩减人员。直到妻子的葬礼结束,我仍然没能在“内心之旅”和“轻松女人”之间做出决定。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我上班了。今天要召开有关夏季广告方案的最后一次董事会。人事部职员把秋殷周的辞职书和离职金清算的材料送到我面前。从科长到相关的部门理事都已盖了章,我在秋殷周的离职材料上签名,批准了她的辞职申请。我在离职金清算书上附加了“希望迅速执行”的意见,交给总务科。负责在灵堂接收奠金的会计向我汇报了总数,共收到奠金五千六百万元。会计把现金换成支票,塞进了信封。把奠金账簿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会计转身离开了。
  我要用奠金还清为女儿操办婚事而欠银行的贷款。那天的董事会仍然没能确定广告方案,社长指示说按我的判断来操作。我无法判断。那天晚上,我早早就下班了。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到泌尿医院排出膀胱里的尿液。生殖器上插着导尿管,我躺在床上两个小时等候尿液排出。尿液哗啦哗啦地流进床底的尿桶。排完了尿,我感觉膀胱就如原野般空旷。
  家里没人。拴在家里的狗从狗窝里跳出来,扑上我的腰间。没有了妻子,家里再没有人养狗了。我牵着狗去了动物医院。好久没有散步了,狗兴奋地拖着绳子跑在前面。我拜托兽医让狗安乐死。
  “这狗品种不错,怎么不养了?”兽医抚摩着狗头问道。
  “养不了了,家里没人喂……”
  兽医把狗绑到铁架子上。恐惧不已的狗温顺地把身体交给兽医。
  “这狗叫什么名字?”
  “菩提。”
  “菩提?”
  “我老婆给取的,希望它来世投胎做人。”
  医生抓住狗脖子上的肉,注射了一针。一针下去,狗慢慢地瘫软了,它伸出坚硬的脚掌,接着伸开前爪。我把狗的尸体交给兽医处理。回家以后,我打电话给广告理事:“喂,现在没时间磨蹭了,就用‘轻松女人’。‘内心之旅’太朦胧了。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按预算执行。”
  “明白。模特和摄像机早已准备就绪。外景地也联系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那天夜里,我好不容易深深地睡着了。我所有的意识全部崩溃、全部蒸发了。我睡得很深很沉。
  (责任编辑 李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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