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化妆

作者:[韩国]金薰 作 薛 舟 徐丽红 译




  公司搬迁新址之前,各部门没有单独的房间,只能把隔间用做办公室。越过我座位上的隔板,那边的你双肩珠圆玉润,仿佛浮在半空。每到季末,职员们要把未完的业务彻底做完,所以常叫中国餐馆送外卖做我们加班的宵夜。那个季度末的晚上,你好像在写新上市眼影的消费者反馈报告书,或者各大媒体广告效果分析报告书,要不就是为了处理消费者对防晒霜副作用的投诉事件而制作内容详尽的报告书,规划用于消费者团体和媒体记者的宣传费和接待费。淫雨连绵的夏末傍晚。你身穿一件圆领长袖衬衣,露出脖子下面的两根锁骨。等待结算文件送来的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注视着隔板那边的你。在你胸部开始隆起的地方,你的锁骨从胸骨转向了肩胛骨。暴露于锁骨之上的青青静脉依稀又鲜明。我坐在隔板这边注视那边你的锁骨,并且用手抚摩自己的锁骨。那时,我在想象你的身体。你身体深处的奥秘所在仿佛呈现于我的眼前。我想着身为女人的你,想着你深邃体内的国度,以及在那个国度的清晨被你的体液浸湿的朝霞色肌肤。我想着你的肌肤带来的新鲜岁月,却不能让我的思绪深入你的国度。你的白色套衫上是一条缀有很多珠子的琥珀项链。夕阳穿过云彩,穿过楼顶的招牌缝隙,照在你的项链上,照着项链的每颗珠子。周围逐渐收起缕缕残光,沉没在珠子里的日落看似岌岌可危。当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被清除得近乎苍白。那时候,如果我不能毫不犹豫地喊出你的名字,你便会向着你体内的晚霞色的肌肤,向着我所触摸不到的神秘地带,永生永世地沉沦了。我因焦虑而缩紧了身体。季末的每一个夜晚,你的肩膀化作日暮时分岌岌可危的晚霞展现在我面前。你和部门同事一起要了中国餐馆的外卖,我买的是牛杂碎汤。你在你的座位上吃,我在我的座位上吃。每次低头,你都用手拂起垂落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用筷子去夹东西吃。你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细夹子,用门牙把夹子咬开,插在耳根处,挡住了飘散的头发。锁骨之上的脖子宛如白色的墙壁。你继续吃。盛一勺炒饭放进嘴里,再喝一口汤,你重复这两个动作。从你吃饭的样子中,我能感觉到错过饭时的饥饿工人的食欲。每次你下咽食物,我在隔板这边就会看见你下巴底的白色皮肤。我又用手去抚摩我下颏底部的皮肤了。办公室里弥漫着人工调味料的油腻味道。每次你伸出筷子,项链上的珠子就会摇晃。我想象着炒饭的米粒进入你的体内和你的体液融汇,并在你的身体里流淌的路径。不对。那个古代国家的地底我窥视不到。你是那样地确切而生动,几乎刺伤了我的眼睛,你秀发飘逸吃饭的样子仿佛埋藏于地底的遗迹或传说,遥远而模糊。就在这确切与模糊之间,我愚钝地抚摩着自己的锁骨和脖子以下的皮肤。就在这确切与模糊之间,你随着季节更换衣服,每个加班的夜晚,你都买炒饭。到公司六个月后,你向同事们发请柬。你结婚了。在同事们发现你肚子隆起为你担心之前,你一直穿着背带裙以便挡住足月的肚子,继续上班。你生了个酷似于你的女儿,产假过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有时我会在公司走廊或电梯里与你相遇,你的身体里总是散发着年轻母亲的乳香。那是一种淡而略臭的味道。那是一种亦远亦近难以分辨的味道。那是确切而又模糊的味道。你的体味流进我的身体,我无可奈何地想到你的身体。你吃着炒饭加班的夜晚,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穿越你所有的意识和记忆,想象你只留下呼吸的沉睡的身体。当你沉睡,你的呼气流入沉睡在你心中的婴儿的吸气。我在你的房间里想着你的熟悉的体味,直到清晨来临。我想象着在你身为女人的所有生物学条件中生生息息的睡眠,以及当你入眠时仍在你体内活动的肺、心脏和其他内脏器官。我想着在你身体里的血管中流动的血液的温度和被你的体液浸湿的肌肤的质感。在我心里,你的肌肤仿佛不能用手触摸的传说。那个季末的夜晚,我的身体因排尿不畅而异常沉重,整个身体都是难以言说的困乏。几年以前,当你还是个新职员,你微笑着向我走来,递给我请柬的同时也向我请婚假,当时我的身体是那么沉重,仿佛一个窘迫的肉团。我因膀胱沉重没能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我还在唠叨什么恭喜你呀,新郎是做什么的,我会以社长的名义给婚礼送上花环,结婚以后生了孩子还来不来公司上班,婚礼那天我要到外地出差,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请你不要生气,等等等等。我把两张支票装进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下“恭贺新婚”几个字递给你。你双手接过信封。你深深地低下头去,我没有理会散落到你脸颊上的发丝。你转身回到座位上。当时,你身穿准新娘套装。你背转过去的身体在套衫和裙子里楚楚动人,半袖套衫下露出的手臂上现出青青的静脉。你的静脉看似通往远方的道路。静脉里流淌着我无法捕捉的你的岁月,与我毫无关联的青青静脉展露在我面前,就像夏天掠过这个世界的空气,而我无能为力。我希望夏天你也能穿长袖衬衣,然而你每个夏天都穿短袖衬衣。我们二人将尊老爱幼,白头偕老,请您为我们祝福——你留下的请柬上如此写道。你结婚那天,我去全罗北道出差。事先预定的出差。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公务可以让身为常务的我心安理得地不用参加手下职员的婚礼。那段时间,新上市的美白化妆品引起强烈副作用,全罗北道的消费者团体正准备提起上诉。
  我出差的目的就是用金钱稳住受害者,劝说消费者团体的代表,阻止他们上诉。同时,我还要跟要求提高眼影和唇膏利润率的地方销售代表进行协商。你的婚礼开始了,而我正在群山、益山,我跟受害者一一见面,给他们金钱补偿,收下他们签订的“不追究民事和刑事责任”的约定函。当你到达新婚旅行地济州岛,我正在金堤和几名中年女性消费文化保护协会代表见面,一边称“因为有了各位对我们产品的监督,我们才更有紧迫感”,一边给她们分发装钱的信封。晚上,我把销售代表召集到位于金堤市区的沙龙包间里喝酒。销售代表们声称,随着农产品市场的开放,农村经济陷入低谷,曾经是主要消费层的年轻女性消失了。他们威胁说,如果不提高利润率,所有销售代表和代理店都将退回经营权,并要求总公司负责所有欠款。我向他们解释,利润率和欠款完全是两码事,不能联系在一起,同时也把总公司因慢性流动资金困难导致每到发工资时必须进行短期融资的处境讲给他们听。我说:“这些你们都很清楚,为什么还要这样呢?”他们以同样的问题回敬我。我酩酊大醉,却没有任何收获。女人们脱下衣服,喝醉酒的销售代表们把手插进女人们的腿间。“看脸色,你的洞里是印第安红,你应该是粉红色。”全州销售代表在女人的裤裆里摸索半天,拿出手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嚷道:“你这个脏货,好好洗洗吧。”“社长先生,稍微有点儿蛤蜊味才好吃嘛。”“这是蛤蜊味吗?分明是烂虾酱味嘛!”
  我用公司法人卡支付了酒钱和小费。全州分公司社长在金堤万经庄口码头村给我找了家旅馆。我叫了个代理司机,把我送到旅馆。你结婚那天,我的日程就是这样。旅馆窗外,退潮之后的泥潭远远地伸展,皎洁的月光在泥潭上蹒跚而行,最后粉碎了。海水退到泥潭之外,大海终于看不见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在这月光苍白恍若隔世的空间,一只鸟儿高声鸣叫着飞向退潮的大海。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我在旅馆房间里想起你的身体,这实在是不幸。在你的身体里,河水流淌,霞光万丈,清风徐来,大雾消弭,黎明降临,群鸟栖息。这样的幻影彻夜萦绕我的心间。你的名字叫秋殷周。当我用你的名字称呼你,你真是那个叫你的名字的人吗?你听不见的你的名字,秋殷周,这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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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点钟刚过,涌来了吊丧的客人。社长送来了有成年人个子高的纸花。社长的纸花摆放在遗像前面,客户代表送来的纸花摆放在遗像左右两侧。同学会、老乡会、战友会送来了挽幛,悬挂在灵堂门口。公司会计也来了,负责接收奠金。行过礼,客人们去了餐厅,团团坐定后吃着牛肉汤当晚饭。晚上九点多钟,秋殷周出现在灵堂。就像秋殷周结婚那天我出差一样,我希望妻子葬礼期间秋殷周也出差或休假,不要出现在葬礼上。秋殷周和同来的女职员们并肩而立,对着妻子的遗像磕了两个头。我低头望着秋殷周双手放在胸前伏地磕头时的身体。秋殷周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没穿袜子。秋殷周的头碰到地面时,头发散落开来,露出了没穿袜子的脚后跟,脚后跟上的角质和大拇脚趾以下圆润的皮肤也露了出来。秋殷周趴在地上,她的后背和臀部是那么明净,仿佛超凡脱俗的身体。这个身体显得很自足。我想起秋殷周结婚那天,我在万经江泥潭边旅馆里度过的夜晚。我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这些思绪,然而这些思绪却不肯离开我的脑海。遗像上的妻子淡淡地微笑。我想留遗言,不要使用微笑的照片做遗像。我和秋殷周相互行礼。行礼之后,秋殷周来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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