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风化的女人

作者:[日本]木村红美 作 高培明 译




  我和玲子那种相互保持距离的日子突然结束了。
  一天,这家咖啡店罕见地突然满座,看到玲子对面的那个位子还空着,我先走出店外,重新考虑一下又立即走回店里,小心翼翼地问了她声“可以吗”,就在那位上子坐了下来。然后,我们一点一点谈起了自己和公司的事情。
  玲子的老家在鸟取县。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她好像因为什么缘故,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连盂兰盆节和新年都不回去探亲。
  忘了是哪一天了,玲子告诉我:
  “对了,鸟取县也有一个夏威夷哟,土得掉渣的夏威夷。”
  我想象不出日本乡下土得掉渣的夏威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在我愣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玲子哧哧地笑了:
  “那儿有个叫羽合温泉的地方呀。就是羽毛的羽再加一个合字,他们硬把它念成夏威夷呐(注:羽合温泉位于日本鸟取县东伯郡汤梨滨町。在日语中,“羽合”与“夏威夷”发音相同。)。”
  不到中午的时候,飞机在鸟取着陆。气象预报说台风正在逼近,我们到达的时候正在下雨,有人告诉我,从飞机场到举殡仪馆还要坐一小时左右的汽车。公司来参加丧礼的共有十个人,大多是玲子所在科的同事,我们要分乘三辆出租车前往殡仪馆,费用当然由公司负责。
  和我乘同一辆车的人里有个叫佐伯的女人,是最近才被派到玲子所在科的合同工。今天她总算没在身上抹什么,玲子可没少唠叨过她,说她身上总是有股浓烈的安娜苏、迪奥之类的香水味,跟男人说起悄悄话来让人烦得拿她没办法。
  “我已经几乎不回去探亲了,但那是个好地方啊。有很多温泉,还有沙丘。”
  看着窗外不知名城镇的街景,我想起了玲子的话。这时,就在大楼的前头,出现了一座山。
  “想去沙丘的话,要趁大批旅游的人还没杀到之前,一大早去最好了。刮风的时候,在那里可以望得到风在沙丘上吹出花纹的景致。”
  “我们从沙丘附近经过吗?”
  我问了一声,司机闻言摇了摇头:
  “沙丘和殡仪馆在相反的方向。”
  “那个沙丘,是可以骑骆驼的吧。”
  佐伯一边摆弄着手指甲,一边嘟哝道。她的手指甲已经洗掉了涂在上面的颜色,留得长长的,是经过精心修理的。
  “我早就想骑骆驼了。时野,你想不想也骑骑骆驼呀?”
  我想到沙丘去,其实是想去看看风在沙丘上吹出花纹究竟是怎么回事,对骆驼没什么兴趣,但我还是敷衍道:
  “想骑啊。”
  “还有,你怎么会跟植田关系那么好?你们不在同一个楼面工作,年龄又差得那么多。”
  以前我一直是称呼她玲子的,这下我总算想起来了,玲子的姓是植田。
  “因为我们都到公司附近的那个去惯的咖啡店吃午饭。”
  “哎?那个店的午饭好吃吗?”
  “没什么好吃的。”
  我老实地回答道。佐伯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怪人似的。
  刹那间,我忽然想到,其实我应该骗她说“很好吃呀”,可是,要是她听了我回答,又说“那下回请你告诉我那个地方”的话,不是反而麻烦吗?所以,还是让她把我看成个怪人好一点。
  我跟佐伯的话刚停下,一直在和司机议论天气好坏的三好科长就从副驾驶座上转身笑着问道:
  “对了,听说你最近结婚了,是吗?”
  三好科长看上去很懦弱,从名义上说他当然是佐伯的上司,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一直唯佐伯的马首是瞻。我这是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真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我结婚的?很难相信不爱说话的玲子会在科里把这事告诉他。
  “是的,我在公司里还在使用娘家的姓。我计划在这次公司旅游以后退职。”
  “你们科的熊谷恵理佳跟我是同一年进公司的,我们有时也一块出去喝一杯。我都有孩子了,可她到现在还没结婚。比她晚进公司的人也一个个超到她前头去了,这不?你就是第四个。你现在怎么样?结婚以后是不是压力更大了点儿?”
  我本来是打算结婚以后也继续工作的。
  一年以前,我要结婚的事让周围的人知道以后,本来跟我不投缘的熊谷就不用说了,那些想招更年轻的姑娘到科里来的男上司,也开始在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上对我吹毛求疵、冷言冷语。我被他们搞得情绪反常,压力重重。
  进公司以后,午休的时候,我一直是叫一客外卖,或是自己买个盒饭来,在公司的休息室里吃午饭。可是熊谷老是坐在休息室我边上的桌子那儿,我不是她们一拨的,没必要跟她搭茬儿,但我看不下她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尽量到公司外边去吃午饭。
  在休息室的时候,我总是和同时进公司的几个女孩子一边瞎聊一边吃盒饭。说老实话,在那个圈子里,没有一个跟我谈得来的,我当然不可能喜欢跟她们待在那儿,所以,就算没人跟我作伴说话,我还是宁愿一个人到咖啡店里去吃点虾仁炒饭,那样反倒轻松一点。这样一来,我就跟玲子认识了。
  “没什么,不要紧。”
  我耷拉着脑袋随口答道。心里真希望快点儿到殡仪馆。
  “我也想早点找个男人来养我,好快点退休呢。”
  佐伯摆弄着她的指甲插了一句,引得三好科长和司机笑了起来。从她的化妆层下边的皮肤状况来看,她根本谈不上年轻。
  “我可不愿意一个人上了年纪孤零零地死掉。”
  佐伯冷不防把脸贴近我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然后从黑皮挎包里拿出带把的小镜子和睫毛油,开始涂她的睫毛。
  
  快到殡仪馆的时候,雨下得越发大了。玲子的丧礼很素雅,是以当地的亲属为主举办的,出席者中以上了年纪的人居多。总务部长本来指示我和佐伯帮着做一些签到的事,但他们并不缺人手。
  “植田好像不怎么回老家探亲,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啊?”
  在飞机上,玲子所属的营业部长和总务部长是并排坐的,我的位子就在他们的后面。在公司里,总务部长对于每个员工的家庭情况是知道得最详细的。
  “她进公司不久母亲就过世啦,所以啊,今天的丧主是她父亲,看来他们没什么血缘关系呢。”
  “我倒是听到过说,她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
  “那两个弟妹都是她父亲带过来的。”
  总务部长还低声说户口本上是这么写着的。这句话我没有听漏,也许他是请谁调查过的。
  “这么说来,她和家里的关系也许……”
  “……也许不太好吧。”
  在早晨出发的飞机上,我半梦半醒地想道,玲子大概原来就是个无亲无眷的人吧。极目积满白雪的富士山顶离机翼渐行渐远,我又感觉到,现在再怎么后悔当初不该不更主动些跟她沟通,也已经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了。但我感觉得到,她活着的时候,也是极不喜欢那种过分的亲昵的。
  “说起植田,我就想起了六花亭的点心来啦。”
  “你坐飞机坐晕了,就净想找这种无聊的事聊,烦不烦呀?”
  听玲子说过这事的营业部长忽然转换了话题:
  “每年黄金周或暑假的时候,她好像都喜欢去北海道旅行,每次总是买六花亭的点心当礼品,回来分给科里的人。什么奶油葡萄干三明治啦,还有裹着时鲜花卉包装纸的巧克力啦什么的。可是今年我不记得她给过我这样的小玩意儿,也许是去厌了没去吧。反正她有一个时期老是去北海道,去得自己心里都腻了。”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啊。”
  总务部长也嘟哝道:
  “说不定,她那里有什么相好?”
  “这事我挂在心上,在酒席上问过她呢。可能是我问得太俗了吧,她满脸通红,拼命地否认。我看她是有太清高了吧。”
  “看来好像是有点儿。”
  “她总是一个人出去旅行,随便开着一辆租来的车,不去观光景点,专找导游手册上没有的风景好的地方。她说她就是喜欢那种朦朦胧胧的景色。”
  由于台风的影响,飞机不时摇晃得很厉害。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北方冰冷的荒野。狂风吹散了浮云,遍地茂密的野草在风中波浪般地起伏。玲子松开了原来箍成一束的头发,让它随风飞舞,她面对着浮云飞散的天空和枯草杂沓的荒原,挺直了腰背耸立着。我这么在心里勾画着玲子的背影,觉得那背影竟然很像她本人。
  

[1]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