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惊天劫钞案

作者:伊 梦 丹 亚




  这一摔,如水溅油锅,偌大的饭厅顿起嘈杂的鼓噪:“妈的,流血卖命打日本,临了就吃这个!什么优待伤兵,狗屁!”
  “吸兵血的军需官,吸到伤兵身上了。该杀!”
  “格老子,管理员克扣军粮,欺人太甚。兄弟们,走,找龟儿子算账去!”随着四川伤兵“川拐拐”尖锐的一声吆喝,几百名伤兵纷纷摔盆撂碗,起身离座,摩拳擦掌。
  “咦!唐头儿,你老人家啷个稳起啰?”“川拐拐”见与他同桌的唐铁锁双眉紧皱,巍然不动,好生奇怪。
  更奇怪的是,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一伙伤兵,眼睁睁地看着唐铁锁的作派,一个个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瘪了,不声不响地四散开去。连刚才鼓噪最烈的“川拐拐”和“独眼龙”,也悄悄重新端起了饭盒。
  明眼人一望便知,唐铁锁是第九荣军疗养院几百名伤兵的头目,享有极高权威。可看看他领章上的军衔,一杠两花区区中士,充其量不过一班长,何以能对几百名伤兵不言而令,不怒而威?
  一切源于三个月前的“荣军”大闹军法处。
  那天,被弟兄们戏称为“广西猴子”的伤兵郑小山,耐不住一天两顿菜糊糊带来的饥饿,又烦在疗养院干躺枯坐的寂寞,趁午睡时刻,独自一人悄悄溜进了泰县城。刚进东门,一阵扑鼻之香勾引他鬼使神差地踱进了一家小吃店。这家小吃店是河南人开的,专卖家乡风味小吃:水晶包子和糊辣汤。郑小山进店,大模大样地坐定,张嘴就要了20个水晶包子和一海碗糊辣汤,须臾,风卷残云下了肚,直吃得满脸通红,浑身热汗。刚要喊店老板算账,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才记起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没有,每月的津贴费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了。无奈之中,只好嘻皮笑脸地与店老板商量,留下身上的军装抵饭钱。
  任凭郑小山巧舌如簧,河南老板横竖不答应,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没钱?中!店门口大街前顶板凳去!”
  郑小山走南闯北,知道规矩:餐饮“勤行”对付吃白食者,不啰唆,请他自取一条板凳,倒顶头上,跪在店门口,向市人昭告自己“拆烂污”的行止,兼及乞讨。直至过往行人中有动了恻隐之心者,替他偿付饭债,方可灰溜溜而去。这一招,是极厉害而有效的儆诫。
  眼下,郑小山一听河南老板要他“照方抓药”,全身的血都要开锅了。他猛地撕开衣襟,拍打着胸脯上累累伤疤,冲着河南老板大吼:“老子是流血卖命打日本的抗战功臣,是荣军!羞辱老子,你敢?”
  河南老板对“国军”本就一肚子怨气,根本不吃郑小山这一套,二话不说,操起案板上一根小胳膊粗细的擀面杖,劈头朝郑小山砸去。郑小山顺手抓过一条板凳,挡住迎面之击,继而在店堂里与河南老板摆开了“全武行”。这下子,小小店铺里炸了锅,食客们尖声怪叫,抱头逃窜,连带整条街面都乱了套。
  骚乱之声,很快引来了郑小山的“克星”——四名左臂套白箍,头戴暗绿钢盔,全副武装的巡街宪兵。这下子,郑小山撞到枪口上了。
  四名武装宪兵闻声赶到小吃店,一眼瞥见郑小山军装左胸襟上缀着红十字徽标,就判定又是第九荣军疗养院的伤兵进城闹事。泰县城东龙岗第九荣军疗养院里住的,都是从抗战火线上下来的抗日军人,理当备受尊重。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年复一年,这些荣军的军纪一天不如一天。隔三岔五,就有散兵游勇溜进城,听戏不买票,吃饭不给钱,酗酒闹事,滋生是非,管都管不过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只有加大纠察力度。可就是没人去探一个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郑小山当然在劫难逃。宪兵不由分说当场扒去他的领章胸徽,戴上手铐,扭进宪兵八团羁押室。粗粗一问,断定他扰乱市面治安,已触犯《军人犯罪惩治条例》,旋即转送泰县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听候军法审判,并随之通知了第九荣军疗养院少将院长刘亦树。
  刘亦树是老行伍,西北军冯玉祥的老部下,戎马半生。早在长城喜峰口抗战中,与日本鬼子白刃肉搏,丢了一条右臂。伤好后,不能再返前线,到荣军疗养院当了院长,一干又是好些年。因为性情敦厚,为人平和,遇事特别讲究预留退步,加上缺了一条胳膊,有人就给他起了个谐音外号“留一手”,从此就叫开了。
  “留一手”院长接到军法处的通知,暗暗叫苦:这帮伤兵大爷,真不让我省心。可想想他们都为抗战流过鲜血,同病相怜,总也下不了弃之不顾的狠心。当即匆匆进城,赶到警备司令部,求见警备司令赵锡丰,为郑小山求情说项。
  自从全面抗战爆发,赵锡丰虽身为军人,官居少将,可从未上过火线,天天在后方例行公事,处理“等因奉此”的文牍,是那种人称“福将”的角色,根本体察不了曾经浴血沙场的军人的情感。对第九荣军疗养院这帮常常惹麻烦的伤兵,恨不能统统毙了,省得烦心。所以,对“留一手”的说情,他丝毫不为所动,一派官腔,一口一个“军法从事,以儆效尤”!
  消息很快在荣军中传开,疗养院炸了营。唐铁锁第一个跳起来:“郑小山有什么罪?身上被日本鬼子的子弹穿了几个窟隆,到今天,连肚子都吃不饱,这又怨谁?弟兄们,咱们荣军不能让人骑在脖子上撒尿,走!”
  当下,就有十几号与唐铁锁、郑小山“铁哥们儿”的荣军跟着唐铁锁直闯军法处,口口声声与郑小山犯了同样“吃不饱肚子”的罪,自请入监,甘领军法。
  军法处长请示赵锡丰,得到指示:“送上门的不肖分子,尽数收押!”
  第二天,又有五六十号荣军以同样的理由自请收监。赵锡丰略一犹豫,横下心,照单接收。
  第三天,数百名荣军全来了,请求收押。
  此举轰动了泰县城,舆论大哗,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抢新闻,很快“陪都”重庆有了反应。时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率先发难,诘问江西省军政当局是否有虐待抗战荣军情节?否则何以激起哗变?泰县的市民纷纷拥到军法处门前看“西洋景”,见到数百名伤兵缺胳膊少腿,衣衫褴褛,身缠绷带,面呈菜色,瘦骨嶙峋,恻隐之心大动,很多老太太掩面悲泣,不少商家当场捐衣捐食,全然忘了荣军曾经给他们制造的麻烦。
  形势逆转,省府熊主席把赵锡丰叫去痛斥一顿,责备他“处置失措,激发事端”,命令他立即释放扣押的全部荣军。并告诫他,今后学聪明点儿,处事要有政治头脑。
  最终,唐铁锁和他的荣军弟兄们赢了这一局,而且换来额外的优抚:全体荣军饱吃了一个月大米干饭,领到了几个月都没发的营养津贴。唐铁锁也从此成了荣军信服的“唐头儿”。
  可惜,好景不长。
  一个月后,饥饿又一次笼罩了荣军疗养院。首先在餐桌上消失的是有油水的炒菜和热汤,代之以咸萝卜条、臭咸菜。继而,从每天的两干一稀,变成一干两稀,一日三顿稀饭,以至今日的一天两顿番薯菜糊。一个月可怜的几块钱营养津贴又停发了。问军需官,问管理员,答复一样:国难期间,百事维艰,公教人员都只发6折的“国难薪”。再说,重庆军需总监部就发给这么点儿军粮,爱莫能助,请弟兄们谅解。既是抗战功臣,理当克己奉公,体察时艰,共赴国难嘛!一派搪塞,把荣军们气炸了!
  唐铁锁和他的弟兄们不是三岁小孩,岂会被管理员军需官的鬼话唬住。
  唐铁锁曾从《大公报》上看到抨击“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报道,揭露“陪都”重庆的高官富贾们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奢侈逍遥。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战时省会”,又何尝不如是?
  一想起这些,唐铁锁就恨不得操起机枪把眼前这个肮脏龌龊的世界打个稀巴烂,可环顾周围的伤兵弟兄,又不由悲从中来。抗战杀敌,血洒疆场,要说,我们算对得起国家民族了。可国家对咱们呢?太薄情寡义了,临了让我们受这份洋罪!有好几次,唐铁锁真想冲出疗养院,远走高飞,再不受这窝囊气。凭自己一身力气和祖传的铜匠手艺,就不信混不饱肚子。
  然而他最终没走。唐铁锁知道,自从大闹军法处之后,几百号弟兄就把他当成了主心骨。荣军疗养院并非久栖之处,疗养几个月,一朝痊愈,或解甲归田,或重返部队,天各一方,再聚就难了。难为弟兄们与他共患难,尊他为“唐头儿”,分手在即,难道就眼看着兄弟们带着伤残,两手空空地各奔东西?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凭什么当官的主、有钱的主就享受荣华富贵?流血卫国的功臣却像一群叫花子?不,决不能让弟兄们流血卖命再苦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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