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天子门生
作者:汤学春
田野荒芜了,可以再绿;人心荒凉了,怎么疗治?纵然他是“天子门生”,纵然他有满腔热血,纵然他能鞠躬尽瘁,他又能改变什么?
走马清溪
资南一半山区,一半湖区。南湖属湖区,却与山区搭界。站在南湖的大堤上朝堤垸内望去,但见一马平川,疏林片片,林间白花花的小楼房如街如市。
清溪村在南湖边沿,与山区的清溪乡搭界,确有小溪汩汩流来。清溪村人在村尾修了一道水闸,闸前积水成一大塘。闸下面的清溪绕村而去,穿过南湖流入资江。溪上有桥,站在清溪桥头朝村里望去,村居整齐划一,成五条居民线。线上大多是楼房,红白瓷砖墙面在阳光下耀人眼目。
清溪桥一侧有一栋三层楼房,白瓷砖一贴到顶,铝合金淡绿色玻璃大窗将阳台封闭,那一份豪华于清溪堪称鹤立鸡群。清溪村在这儿设了个清溪招待所,房屋的主人,也就是招待所的老板,名叫白丽荣。她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计划生育专干兼调解委员会副主任。
这一天,清溪村除村民委员会主任外的全体班子成员,村支书陈嵩凡、副支书兼治安主任陈嵩力、会计李楚中,加上白丽荣,就早早在这儿聚会。因为昨天他们接到镇里的电话通知,有个叫梁业的副镇长要来村里驻点。当然,南湖镇有十一位副镇长,来个把副镇长不过屁大个事儿,却是这位梁业儿戏不得:他可是市长高足,“天子门生”!
一个月前,先是资江市电视台,接着是省电视台,多次播出“市长求贤”的一道专题新闻:市长三顾省城某名牌大学,就如刘皇叔三请诸葛亮一般,请来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梁业!清溪村的班子成员不敢估量一个市长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但说梁业是天子门生应该不算过分。当然,今天好好地招待梁业,自己也可吃个天昏地暗,实为两公婆养崽——都有面子啊!
清溪招待所老板白丽荣雇有两个帮手:一个打杂的李妈,一个掌勺的王妈。李妈什么都干,包括给白丽荣洗内裤;王妈专司厨艺,她的拿手好菜是鳜鱼干锅。村支书陈嵩凡来招待所吃喝,没有鳜鱼干锅不下筷子。鳜鱼干锅不容易烧好,必须是清一色5寸长2两重的鳜鱼,一锅煮22尾,少了多了都不能入味;那鳜鱼本是珍稀鱼种,更是难找。好在清溪有个渔场,其转包承租人叫李楚材,人称才鱼子;这位才鱼子有技术,常年养着鳜鱼。只要白丽荣一个口信,说凡哥要吃鳜鱼干锅,才鱼子就不能不送上门来。
不过,自从李楚达辞去村民委员会主任职务后,才鱼子就开始有点儿调皮了,总是皱着眉头说:“5寸长2两重的鳜鱼正在长呢,你们给我什么价钱啊?”居然讨起价钱来。他也不想想,陈嵩凡吃鳜鱼干锅是从来不讲价钱的;不讲价钱就是没有价钱,才鱼子养鱼有一肚子学问,偏偏就不懂这个,其实是一个傻逼。然而,这个傻逼不识高低干傻事已不止一次两次了。所以这天陈嵩凡亲自来厨房巡视时,果然就没看到鳜鱼,只有几条鲤鱼。
这还了得!陈嵩凡便问白丽荣:“鳜鱼呢?”白丽荣巧笑嫣然道:“算了吧,凡哥,有白斩鸡,有酱板鸭,有十多道菜,谁说鲤鱼就上不了桌面?”
陈嵩凡脸上那条刀疤一下子通红,这不是鲤鱼上不上得桌面的问题,这是那傻逼蔑视村班子的权威!“力逼!”陈嵩凡叫来治安主任,“带你的人马立即去渔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给我网10斤鳜鱼来!不合规格的不要,听明白没有?”
治安主任陈嵩力屁颠颠地跑了。不出一小时,他拎个化纤袋喜滋滋地回来了。将那化纤袋往地上一倒,果然全是清一色符合规格的鳜鱼。陈嵩力道:“老子们去了八个人,那狗日的才鱼子不在场里,便将他的鱼塘闹了一个底朝天!”
白丽荣轻轻地嘟哝一句:“土匪!”
然而,鳜鱼干锅做好,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那位天子门生到来。
资南区南湖镇下辖22个行政村。昨天,镇党委书记王怀远极其认真严肃地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选调精兵强将,抓紧治理烂村。所谓烂村,主要是指村班子有问题,或者有村民委员会主任无支书,或者有支书无村民委员会主任,或者都没有,全面瘫痪。这种现象在资江市农村是经常出现的,每年农历年底和年初,党和政府的头等大事,就是抓农村村级班子建设。往往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建好,不出三五个月,村班子就缺胳膊少腿地瘫痪或者半瘫痪了。现在早稻即将黄熟,南湖镇这种烂村就出现了十个。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因为关系到收上交。在资南,人们把对农民征收各种农业税费统称为收上交。南湖是个农业大镇,没有像样的企业提供税源,加上镇财政亏空逾千万,农民的上交如果出现问题,全镇工作无法运转不说,398位吃财政的在职干部也只能喝西北风。而收上交,就全靠村班子这个战斗堡垒发挥作用,所以治理烂村成了当务之急。
到任还不到三天,分管农田水利的第十一副镇长梁业,就被派往清溪村。清溪村比起其他九个烂村,情况算是最好的。
临下村前,王怀远给梁业交代,清溪村的班子问题主要是村民委员会主任撂了挑子。清溪的宗族派性严重,矛盾十分尖锐,前年建班子,陈李两姓闹得沸反盈天,镇里工作队折腾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促成选举。选出个村民委员会主任李楚达,干了一年零一个月,就不干了。王怀远叮嘱,现在建班子,不可动大手术,只要说服那李楚达就行了。
镇上去清溪有一条沙石公路,坑坑洼洼。梁业找了个载客单人摩托,一直坐到清溪桥,然后下了车。他想进村随便走走,趁还没人认识他,先找个印象。
梁业走在居民线的马路上,冷眼旁观,多数人家关门闭户,屋后菜园的篱笆已毁,看不见一点儿绿色,偶尔能见到一头猪在顽固地拱篱笆。过几户人家便有一家小卖店,总有一堆人围着一桌麻将或者纸牌,老的小的,男人女人,认真而执著,并没把他这个陌生人放在眼里。
节气已过芒种,熏风万里,早稻开始黄熟,是个丰收在望的好年头。然而,那田段上棋格般的稻田却如一盘散乱的围棋,这里空出一块那里空出一块。那些空块还是板田,长着荒草,不知是有心轮作还是故意抛荒。有一群鸭子在荒田里嬉戏觅食,倒是带来了一点儿生机。
有个汉子在放鸭,头戴个烂斗笠,身穿件破汗衫,高高瘦瘦,一身炭黑,悠悠地唱着道情,嗓音蛮好:
月儿呃弯弯照九呀州,
几多呢欢乐几多呵愁。
几多那高楼把酒来饮,
几多呀流浪在街哇头……
南风送耳,梁业听这汉子唱得有些意思,便跳过水渠,朝他走去。
梁业道:“大叔您好,请问尊姓大名。”
汉子道:“不敢。陈有边。我爹是指望我干什么都有点儿边,可是我没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一只眼睛。
梁业瞧去,那眼睛有点儿萝卜花。
陈有边道:“乡邻看我一把年纪,没有叫我边瞎子,叫我老边。这位领导有何指示?”
梁业道:“这田是谁的,为什么不作?”
老边看一眼梁业,道:“怎么?不作田犯法么?”
梁业道:“这么好的田,抛荒实在可惜。”
老边没好气道:“什么可惜。你以为还是从前,这位领导年纪轻轻,思想一点儿也不解放。如今作田,农药化肥耕种机收割机地膜育秧抗旱排涝还有一大堆上交,肯定是要折老本的!”
梁业道:“不作田就不上交了?”
老边道:“总之有话说呗……啊,一只麻鬼!”
资南将不带绿色的青蛙称为麻鬼。那只麻鬼在田对面路基下被鸭子追赶着,老边眼快,马上丢下梁业,打飞脚跑去抓。可那麻鬼跳过路基,钻进稻田去了。老边回来,埋怨道:“巴壮的一只麻鬼,要不是跟你汇报,就跑不掉的,让那白颈鸭婆吃了,明天一准生个双黄蛋!”
梁业想笑,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老边道:“这田也不是抛荒的,只插一季稻。现在一季稻值钱些,可以少折点儿本。”
梁业问:“上交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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