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死间
作者:许葆云
怀宁侯孙镗,这个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汉子,双手掩面哭出声来。半晌,沙哑着声音道:“当年岳武穆含冤而死,天下人只知临涕,毫无作为,于阁老身后却有我们这一班旧部,不替他申冤雪恨,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
“为了收拾石亨,我们花了整整四年时间搜集他的罪证。去年二月,一切就绪,我盟弟恭顺侯吴瑾陪皇帝登上凤翔楼,故意将石亨家的新宅指给天子看。皇帝问是谁的私邸,吴瑾道:‘这必是王府,不然怎能有如此排场。’一句话揭出石亨贪赃受贿的恶行,我们趁机将搜集的罪证呈上,就此扳倒了石亨,仇人只剩下曹吉祥。
“可曹吉祥是司礼监首领太监,皇帝最亲信之人,他的侄子曹钦又掌握东厂,自成体系,我们这些大臣很难动得了他。想要扳倒他们,唯一可用的力量就是锦衣卫。为此,必须挑选忠信干练之人潜入锦衣府。成名早年在禁卫军的三千营任职,是林兄帐下部将,为人激昂慷慨,忠勇可鉴,所以我们选定了他。
“五年前成名靠诬告自己的老上司蓟镇指挥使孙承宗是于谦一党,得到逯杲赏识,混进锦衣府。为此事孙将军全家蒙难,受尽苦楚,并无怨言。这五年来,成名做了无数昧良心的缺德事,才升到锦衣府千户。眼看一切就绪,哪知刚一动手就出了岔子……”
秦锐只觉一丝寒气从脚底直攀上来,全身冰冷,脸色灰白。屋里静了片刻,畹儿接过话来:“成名进锦衣府后,我父亲也假装投靠曹吉祥,和他在一起混了好几年。去年告老还乡回了江阴,在家住了一年,接到孙叔叔的消息,鞑靼袭扰甘、凉二卫,朝廷准备西征,孙叔叔手里有了兵权,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们从江阴来到保定,住进客栈,原计划是让自己人假扮东厂番子上来抓人,然后另有人将我们救出,这样事情就闹起来了,锦衣府听到消息,成名就以这个因头再把我们捉回去,问出那几封信来,以此引逯杲(gǎo音搞)上套。
“可是计划刚动,救我们的人还没赶到,你却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把我们救走了。后来我们弄清你只是侠义之心,就找个借口和你分手,再回到保定,依计行事,想不到你又一次出现,救了我们,更把我们的人杀了一个!”
卢凤翰和陈旭都不知畹儿说什么,一齐望向秦锐。秦锐已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可死了人,也足够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我们只好将错就错。为了不让你再搅和,我和父亲假称回浙江避难,然后不辞而别,本以为你会离开保定,或者回山,或者往江南去,而我们换了个地方,等着锦衣卫来抓……”
“可又让我碰上了。”秦锐低声道,“我自以为做了好事,心里痛快,想找个馆子大吃一顿,正看到你们落进锦衣卫手中。”
孙镗不禁一声长叹:“真是命数!”
畹儿半晌无言,终于又道:“本来我父亲想借这几封信把逯杲引出京城,然后我们的人假扮东厂刺客去行刺逯杲,逼他和东厂反目。那时逯杲就会善待我父亲,以求通过他和京里反对东厂的人取得联系。我父亲虽然陷在狼窝,其实稳如泰山,反而可以做孙叔叔和逯杲见面的引子。可半路上你突然出手,混乱中,我父亲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这还不算,你又从哪儿找了这两个人来,莫名其妙地害了我丈夫!”畹儿忽地站起身来,指着秦锐的鼻子尖声道,“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你这个多管闲事的狗畜生!”
孙镗厉声道:“畹儿,你干什么,这事不能怪他!”
畹儿转身冲孙镗嘶叫起来:“不怪他!让我去怪谁!”
“把他们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闹一场吗?”
畹儿愣了片刻,掩面奔出屋外。秦锐面色如土,望着孙镗。孙镗低声道:“成名确是畹儿的夫婿。”
“不可能!他那样拷打林大人和畹儿!”
“苦肉计。成名加入这个计划后不久就和畹儿订了亲,林兄辞官回江阴前,他们行了合卺(jǐn音紧)之礼,这事是我提的,反正我们这些人生死都系在一起了,让他们成亲也好。”孙镗看了看房中的三个人,轻轻摇头,“眼看苦肉计成了,逯杲也已离京,可想不到几天之内林兄和成名先后被杀,我们苦心经营的计划功亏一篑……”
秦锐呆坐在一旁,眼前一片漆黑,竟似已想不起自己是谁,置身何地。孙镗走过来轻声道:“不必过于自责,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你去看看畹儿,她现在的心境,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秦锐一惊,起身飞奔去了。
屋中静了良久,卢凤翰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交给孙镗,孙镗揭开油纸,面前赫然便是那几封要命的书信!
“怎么在你们手里?!”
“从成名身上抄来的。”
孙镗长叹一声:“逯杲看不到信,林兄和成名就白死了!两条人命啊!”
“我们、坏了大事了……”
孙镗双眼紧闭,微微摇头,尽力镇定下来:“这信我会想办法送回去。二位是成名的师兄弟,也都是侠义之士,我们的计划不能就这么停下来,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卢凤翰和陈旭对视一眼,起身道:“但凭侯爷吩咐。”
孙镗点了点头,关了房门,回过身来,对二人深深一揖。
秦锐一路追出庄来,远远看到畹儿呆呆地坐在树下,双手抱膝,身子缩成一团。秦锐悄悄走过来,看着畹儿不敢开口。畹儿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来干吗?”秦锐犹豫半晌,轻声问:“侯爷说我二哥是你……”
“是。”
“可他怎能狠下心来,对你和林大人用那样的酷刑?”秦锐无话找话。
畹儿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这用不着你管!”狠狠地瞪着秦锐。半晌,好像自语般喃喃道,“不怪你,是我们运气不好。陪我坐会儿吧。”
秦锐在畹儿身边坐了。畹儿双腿蜷在胸前,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秦锐也不敢吭声。两人就这样呆坐了很久,畹儿忽然道:“我当时真的招了。”
“什么?”
“本说好等父亲的眼色行事,可我没熬过就招了……原以为下了多大的决心,事到临头,却只是个没用的丫头。如果真落在敌人手里,那一定守不住秘密,什么也守不住。”
秦锐一时不明白畹儿说的是什么,半晌会过意来,低声道:“不,当时你父亲和丈夫都在身边,那些信又不是真的秘密,反正要说,只是早晚罢了,所以你才软弱。如果真有秘密,你是守得住的。”
畹儿静静地望着秦锐:“也许你说得对,我从小让父亲宠惯了,又找了个比我整整大十岁的丈夫,虽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成名宠我,比我父亲还厉害。他们打我时我父亲哭了,成名却连哭也不能哭,因为得完成计划……其实他们都比我艰难,可谁也不能后退。”
秦锐呆呆地听着,心中一片凛然的寒意:“你和孙侯爷、林大人、我二哥是一样的人。”
“什么样?”
“狠。你们都不是寻常人,身上有股一往无前的狠劲,为达目的所下的决心比天还大!不像我们这些匹夫,最了不得也就是拼上一死,再多就做不出什么了。”
“也许他们这些大男人是这样,可我只不过是咬着牙跟着他们走。从小就听父亲讲于阁老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嘴里说的是于阁老,心里想的是于阁老,慢慢陷进去了,觉得为于阁老报仇的事比天还大,好像自己就为这事才生下来。到底在做什么,能不能成,都不管了,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走来走去,最后把于阁老都忘了,心里只剩仇恨和计划。”畹儿抽了抽鼻子,低声道,“为什么我父亲不能只是个告老的官员,成名不能只是个禁卫军的千户?而我就整天呆在家里,种点儿花,做做刺绣,等着丈夫回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想……”
畹儿住了口,呆坐半晌,喃喃道:“现在亲人们都不在了,回头想想,像做梦一样,眼睁睁地跟着别人忙活,进退两难。忽然梦醒了,一身轻松,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儿,拍拍翅膀就能飞起来。”畹儿抬头望着天边的某处,忽然轻轻笑了,“我想变成一只会说话的聪明鸟,八哥好呢,还是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