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死间

作者:许葆云




  
  七 (尸从)人
  
  四更将尽,保定城中灯火萧然,万籁俱寂。黑暗里,两个人影出现在锦衣府衙门外,四顾无人,纵过高墙,无声无息地向后堂潜去,直来到逯杲的寝室外。一个黑衣人摸上前,俯身拨动门闩,只几下,房门开了,两人拔出背后的钢刀,闪身入房,月光下,只见床榻上空无一人,正惊疑间,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大群锦衣卫从隐身处冲出,院子里火光闪闪、人声如沸。
  “妈的,真来了!”逯杲狠狠地咬着牙,“在锦衣府混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想动我!王绶,你亲自去,给我抓活的!”
  锦衣卫佥事王绶带着几个手下冲入房中,高叫:“大人要活口,手底都给我有点儿数!”锦衣卫齐声答应,蜂拥而上。
  瞬间,房中兵刃交格,呼喝惨叫声四起,一转眼已有三名锦衣卫被砍倒在地,两个黑衣人也各自受了几处刀伤,被十几名锦衣卫逼到墙角。眼看情势危急,混乱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大声喝叫,双手握刀四下狂扫,将锦衣卫逼退,不顾性命地直向王绶扑来。王绶挺刀突刺,那刺客却已豁上了性命,迎着刀锋撞去,王绶大惊,手下一软,这一刀斜捅进刺客的软肋,那人大叫一声,一刀挥出,王绶的头颅直滚出十几步远,尸身栽倒在地,血污四溅。另一个黑衣人也吼叫着抡刀乱砍,顿时又砍翻两人。其他锦衣卫吓得发一声喊逃出房去,黑衣人顺手关了房门,回身拉住一只书架猛推,书架“砰”地倒下,将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那中刀之人眼见锦衣卫退了,一跤坐倒。
  “怎么样?”
  “真疼,”卢凤翰满脸是汗,手抚伤处带着哭腔低声道,“四哥,帮我看看,真他妈疼……”
  陈旭抢上前查看伤处,王绶那一刀是从左腹斜斜捅入,卡在了肋骨上,伤口血如泉涌,倒未伤到脏器。
  “没事,死不了!”
  “死不了?”卢凤翰咳了几声,低低笑道,“死不了也得死……我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疼过,四哥,想想办法。”
  陈旭把卢凤翰扶到床边躺下,扯下蒙面的黑布用力掩住伤口,血渐渐止了。陈旭笑道:“真是少爷坯子,一点儿伤就大呼小叫,要是上了战场,撞上鞑子,我看你准得掉头就跑。”
  “上战场干吗?我他妈不想上那儿去。”卢凤翰喘息半晌,低声道,“其实我不过(尸从)(sǒng)人一个,白学了一身武功,可要说为国为民,行侠仗义,压根儿没动过这个念头。什么社稷天子,都太大太远,和咱小百姓扯不到一块儿,头顶上有官府,也轮不到我替天行什么道。百十亩水浇地,七八间大瓦房,糟糠妻子,一儿一女,尽够了,别的还图什么?不是师父一句话,我决不会抛家舍业,跑到这儿来找二弟的麻烦。可现在这条命硬是不要了,为的是于阁老,这个名字就值得我去死!”卢凤翰长叹一声,“就这么死在外头,骨分肉烂,家里连个信儿都得不着。儿子才五岁,还想好好给他请个先生,我女人倒会持家,可也才三十出头……舍不得,事到临头,心里还真舍不得。”
  陈旭笑道:“要说(尸从),我比你还(尸从)。其实我上山以前是做贼的,多亏师父点化,才好歹揭了这身贼皮。可骨头变不了,娇妻美妾,金银财宝,山珍海味,哪样也舍不下。为别人去死?做梦也没想过,就算于阁老也不值我拼上这条命。但要老二命的那一砖头是我扔的!我老婆没生养,又是个醋坛子,我对她也没什么心气儿了。半年前又收了房外宅,模样周正,知冷知热的真可人疼……也没给她安排安排,只怕将来要怪我无情啦。”
  卢凤翰连连摇头:“真没出息。其实你比我们谁都聪明,本事也强。”
  “师父说过我多少回了,不指望成器,只要不做贼就行。”陈旭笑出声来,“想不到我这个贼骨头,临了还真做了件大事。”
  “咱都是赶上的,身不由己。”卢凤翰抬起身来,“不管怎么说,好歹是为忠义而死,也算有个说头。”
  “忠义?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说这忠在哪儿?义又在哪儿?”
  “咱们不过死得无声无息,老二枉死,还落千古骂名,这些事哪里计较得过来。”卢凤翰把头凑过来,“你说人死了有魂吗?”
  “有!”陈旭半开玩笑地大声说,“像咱这样死出名堂的人就有!”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片鼓噪,无数火把逼了上来,有人高叫:“里面的人听着,再不出来就放火了!”陈旭起身从门缝向外望去,院里是成群的锦衣卫,兵刃在火光中闪着寒光。
  “到时候了。”陈旭上前扶起卢凤翰,“黄泉路上总算有个伴儿,有什么话咱路上说?”
  “好,”卢凤翰将钢刀横在颈上,深深吸了口气,“路上说!”
  “走着,兄弟,走着……”
  
  “这两个家伙就是杀周千户的刺客!”
  “能肯定?”
  “面对面撞上的,错不了。”
  逯杲看着手下将两具尸体抬了下去,自己踱到桌旁坐下,闭目不动。
  “东厂和锦衣府本是一家,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我们的人,他东厂说杀就杀!”门达愤愤地道,“对付周成名也就罢了,居然把手伸到大人头上。这姓曹的也太狠毒了!”
  逯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摇曳不定的烛火把他的脸颊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青白色。门达凑上前低声道:“东厂已经把脸撕破了,咱不能坐以待毙呀。”
  “得先从周千户死前办的案子下手,弄清他到底从林树涛手里拿到了什么。”
  “可我们到处找不到那些信,会不会周成名已经把东西毁了?”
  “但愿没有。”逯杲站起身来,“召集人手,把这府里每一寸地方都翻过来,一定要给我找出来!”
  
  整整一夜,秦锐枯坐在庭中一动不动,夜风四面拂来,杂乱扭结,浑无章法,偶尔有声音在耳边划过,如真似幻。秦锐呆呆坐着,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起。
  不知何时,孙镗走到秦锐身旁,静静地站了一会,低声道:“畹儿已经去了。”
  秦锐没有作声,好半晌,忽然身子一颤,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孙镗。孙镗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林兄和成名死后,畹儿就有了这个念头。我曾劝过她,可以觅处庵堂,诵经茹素,青灯古佛……可畹儿性情刚烈,我也不知如何劝她。现在她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昨夜,走了。”
  秦锐愣愣地听着,脑中昏沉沉的,说不出是惊愕还是伤感。从昨天到现在经历了太多的震惊与愧悔,他的神经似已麻木了。
  “你两个师兄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昨夜去行刺逯杲,想来已经成仁了。”
  “行刺逯杲?为什么!”
  “他二人刺杀周成名时被门达远远看见,而成名临终前,凭着急智对门达说那是东厂的人。我想他当时这样讲,一来为整个计划埋下伏笔,二来也是替自己的同门兄弟遮掩。可现在我要借这个由头,把计划继续下去。”
  “怎么说?”
  “既然锦衣卫误把你的两个师兄当成了东厂的杀手,我们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再出手刺杀逯杲,然后死在那里,这样逯杲就会认定是东厂要杀他灭口,惊惶之下,会彻底和东厂决裂,同我们站在一起,用那些信去参劾曹吉祥。”
  “可我两个师兄为什么一定要死!”
  “他们的尸身若不摆在门达面前,又怎能证明这就是当日刺杀周千户的刺客?”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逯杲!侯爷手握兵权,又有曹吉祥通番卖国的证据,难道还收拾不了他们?”
  “信是假的……”
  秦锐惊得几乎呼吸停滞:“假的?”
  “我们手里没有曹吉祥叔侄的任何证据,几封信都是假的。”孙镗冷冷地道,“只要能除掉这些畜生,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可用这些假证据怎能扳倒东厂?”
  “就因为是假的,我们才不得不让林大人和畹儿去演那苦肉计,好让逯杲相信那些东西是真的。如此安排,我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孙镗深深叹息,右手抚额半天不语,终于又道,“现在你的两个师兄先杀了周成名,再去刺杀逯杲,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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