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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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臆知我们是以何种隆重的仪式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降临时惊人的啼哭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但是对于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有限的生命,结束短暂的旅程,我们无法选择,无法预知,某种程度上我们对生是充满幻想的,对于死亡却是那么无能为力。尽管必须经历死亡,但无法知晓生命灭失后曾经亲密的人将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悼念我们的离去,我们总在追问,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死亡的神秘与无法实践在为生命罩上一层悲凉的同时,更多的是让我们这些还生活在俗世的生命更加地迷恋凡尘,也许死亡真的需要勇气。
不知道海明威将那管猎枪对准自己的咽喉时,他在思索什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方方的小说《出门寻死》,为我们的存在模拟了一场死亡的战争。作者将生活的过程略过,直接进入到生命的最后极限——死亡,应该说这是一次写作活动的冒险,来借一个女性人物对死的寻找来演示我们的死亡场景显然有些让人吃惊。这个耐人寻味的“寻死”在略过生命价值、意义等重大命题的同时,促使我们想迫切地知道这场死亡的战争起源于什么,威胁来自哪里,主人公何汉晴对死的执著力量究竟是什么,她与死亡的这次赌博式的对抗会如何结束呢?
作为文学的一个母题,死亡和生一样无数次地被描写渲染过,但是方方却将死作为一个放大镜在生活的身体上来回扫描,然后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观察死亡这面放大镜到底照耀出了生活的什么面目,看到了隐藏在生背后的本质又是什么。《出门寻死》这个关于死亡的小说就是这样一个放大镜式的文本,通过对何汉晴琐碎生活的放大与透视,将与生相对抗的命题演绎得分外深刻。
中年妇女何汉晴下岗后,在上有父辈下有晚辈的生活夹缝中精打细算,过着非好非坏的日子,平淡,寡味。惟一让她不能开怀而且左右了她一生命运的便秘是困扰她最大的难题,除此之外,她对生活是满意的,顺心的。尽管便秘使得她与上大学改变人生擦肩而过,而且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断折磨着她,但她始终无法与自己的身体抗争,包括便秘。突然有一天便秘无意中成为一个导火索,最终导致她下决心去寻死,听来是多么可笑的一个借口,为了便秘去寻死,在正常的生活逻辑中,显然这个理由根本无法构成我们放弃生命的前提,可是在何汉晴的世界里,恰恰就是这个荒唐的借口让她想放弃生命,放弃对生活的抵抗。当然便秘并不是构成她寻死的直接借口,中间还缠绕着一系列事件,可事实是便秘威胁到了她的心情,成为她寻死的一个理由、证据。文本从她产生便秘的感觉开始,拉开了她躁动的生活。由于便秘她无法去关掉烧开了水的炉灶,而一直叫唤着的开水壶撕咬着她正在与便秘做斗争的心情,在与婆婆、丈夫能否关掉炉灶的心理较量中她以失败告终,由此引起了她对生活的怨恨,对亲人的怨恨,她将不满、愤懑以及堆积已久的莫名的烦恼一股脑归结到生活本身,而在此时作为参照物的家庭妇女文三花的思想即她也想寻死的想法正好切合了她烦乱的心境。小说的叙述以何汉晴产生死的念头为引子提出了死亡的命题。死不是因为我们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或者经受了怎样艰难的痛苦,譬如不治之症,相反却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琐碎的事情像蛀虫一样吞噬着我们对生活的热情。要是真的碰到了重大的变故,譬如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我们相反却能顽强地与困难斗争,维持生命的过程,那时在我们的心中有一盏信念的灯始终点燃着,为我们的前行指明航向。但是就是在这些根本不能成为死亡的理由中我们放弃了对庸俗的、乏味的生活的抵抗,自愿将生命交出去,以求得解脱。不知道我们的意志到底是顽强还是脆弱,我们可以对抗巨大的看来不可战胜的困难,却不能对抗细微的疼痛。文三花的那句“觉得活得没意思”的话让她愈想愈觉得有道理,厌倦成了企求死亡的最好借口。而将她死亡的想法推向高潮的则是丈夫的冷漠,婆婆、公公的责骂,小姑子的冷嘲热讽,在饭桌上他们赌博似的对何汉晴贪生的嘲笑最终促成她下定赌博性寻死的决心,那种可怕的冷漠终于将她对生活的厌倦升华成一定要结束生命之念。她走出了那个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原因竟是去寻死。
生的艰难让她困惑,希望去死,以死来告别烦恼、痛苦,但是真正要去死的时候她却同对生一样,失去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没有一种现成的死的方式让她借鉴,所以接下来她如果想实现死的理想就必须去寻找死的方式,在对死的寻找中又激起了她一次又一次生的欲望。但是这些欲望又被无情的冷漠抵了回来,所以她继续朝死的方向前行。在朝死行进的过程中,由于没有了生的负荷,她的本质,她作为自然人的一面压倒了社会人的一面,人性开始回归。
首先是她的英雄主义情结回归,弱小的她也敢于与歹徒斗争,像一个平民英雄一样挺身而出去保护一个被歹徒欺负的女孩,假如她还有生的希望她也许是没有救人的勇气的。英雄主义还体现在当她遇到文三花寻死的关键时刻,她用自己的机智和勇敢挽救了文三花的生命,矛盾的是她救文三花的时候心中想的还是死,一个想去死的人还有心思去救另一个想寻死的人,这与生活的逻辑好像是背反的,可是这在小说中却是一个事实。生活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毫无道理可言,你要是想与它讲理,或者从它那里找到对与错的答案,你会失望的,因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生活就是生活,冰冷地按照自己的规则发展,任何人也没有力量去改变它,你所能做的只是去顺从、适应,按照它的逻辑生活就是了。
其次就是她没有了对生活的恐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认真地做点什么。我们总以为我们是在认真地生活,为房子、为孩子、为钱财、为名誉、为尊严努力地奔波,但是当我们拥有了苦苦奋斗得来的这一切后,发现其实我们梦想的并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想要的永远在远方,过往的努力成了一个泡沫,失去了意义,就像一场游戏,完了就完了。但是我们还是不甘心,又继续朝下一个目标努力,奔突,我们还是津津乐道于这种无意义的游戏,尽管结局是一样的。死亡将一切目标颠覆、消解,让我们真实地面对自己的需要,面对内心真实的自我,这种需要祛除了功利性,与心灵直接关联,因而是纯净的,坦荡的,没有结果不如意的恐惧,没有物质利益的牵累,心开始放松,悠闲,慢慢享受生命的恩赐。但是立即又出现了矛盾,享受了之后还得面对想去死的念头。可是如果不想去死了那就必须重新将生的恐惧,如何汉晴对照顾家的恐惧,对自己便秘的恐惧等又将恢复原样。到底有没有一个办法去诠释生命的活法呢?在使死亡合理化后,何汉晴开始寻找过去的足迹,在这些足迹里深深镌刻着她过去的生活痕迹,她的生,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闹,所有的记忆被翻检而出,温暖着想去死的心情。可是走到这一步她如果不去死,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赌博式的想去死的过程演化成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她自己的身份确认的那个位置不存在了,当然不是空间上的不存在,而是在她心灵空间的绝望,她似乎除了完成死的想法再没有事情可做了,原来对生的疑问和无可奈何转化成了对死的无可奈何,因为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她卖血供养上大学的儿子对她的死都很麻木,那生命个体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她被这一问题深深困扰,死也无法解释她的种种疑问,对生的追问自然也不会有一个答案,故事的叙述到此又出现了一个结:死亡到底能对抗什么?对抗现实,对抗冷漠,对抗无奈,都不能。就在死亡也无法对抗生活的时候,何汉晴的思想开始转入别的方向。
在叙述的链条即将中断脱节的时候,作者以文三花再次寻死为背景,想死的未死,原本不想死的依然想死,可是真的面对滔滔长江水,何汉晴又一次退缩了,为什么?因为她的英雄主义行为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她的虚荣心又被激起,她对自己的价值开始自信。原来她对死的犹豫和对生的犹豫都来自于她无法对自己价值确认的焦虑。在生命个体作为一个符号无法得到呈现,在被生活的冷漠异化成物的时候,在被媒体关注重新开始作为人而存在的时候,她重新有了一个位置,可以为别人做点什么了,生的希望重新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热情。可是她为这份热情没有找到包容的出口,因为当别人对她的需要结束之后她又陷入了无意义、无价值的迷惘中。她猜测过,她出走后家里人的态度,但是过去的生活事实随即推翻了她的猜测,她甚至用她和丈夫刘建桥的爱情为借口,让过去的美好温暖她的心灵,但是在无力的现实面前没有人帮她解脱死亡的咒语。由此她开始了等待,等待自己曾经的爱人来解救她,重新将她拖回到生活中来,让她自己确认自己的价值。长久的等待后,他出现了,他的出现是以悲剧性的身份而不是以救赎式的身份,他骂她,说她,甚至以他自己下岗后也想死为证据来证实他活得也很艰辛。本来他的角色应该是忏悔的,央求她回家,事实是他训她,那种带着温情的训斥,那个暗含着太多力量的深深的一握,让读者的眼泪无声流下。也许爱不是华丽的语言,关心也不是时时的呵护,而是在长久的生活中彼此建立的一种无声的神秘的默契。她在流浪四十八小时后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任何的改变,她还得与便秘做斗争,还得为一家大小操心,也许这就是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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