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温庭筠与云天镜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顾师言。老僧吉备真备脸有悲悯之意,而顾师言还盯着棋局,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老僧缓缓说道:“老衲知道顾檀越近日迭遭变故,心神有损,但观顾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缩脚,构思了无新意,且自信全无,一味跟着老衲后面下,试问这棋还如何争胜?如何与天下棋士一较短长?棋力减退尚可原谅,棋品猥琐至此实在不应该!”老僧说到最后一句,简直疾言厉色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尽皆失色。再看顾师言,他全身打起抖来了,涕泪俱下,拜倒在地,呜咽道:“大师救我。”老僧语气转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温庭筠忙问:“圣僧,顾训怎会这般模样?”老僧道:“方才老衲称道顾檀越为弈林百年来第一人,乃是据数日前在松果山时的那局棋,顾檀越在那局棋显现的高华气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潜稳健的气度,令老衲大为叹服,至于今日之局,几乎不值一提,是为庸手。”双手扶顾师言起来。顾师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语。老僧也不多问,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难,乃可大用。”说罢,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观星象,道:“已是正亥时,城里宵禁,三位便在此处歇息一宿吧,只是夜里莫要乱走,万万不可出此小院,此间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说罢,双掌一击,便有一婢女碎步而来,老僧道:“领三位檀越去厢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来至右边一间厢房,房间甚是宽大,有四张云床,摆设简洁雅致,桌椅床具虽非雕花锦绣,但一尘不染,俱是上好的花梨木。温庭筠道:“老和尚没了庙,却跑到这大宅子里住着,奴婢成群,大违清修之道。对了,刚刚玉鬘这小姑娘还称呼老和尚为国师,当真稀奇。”云天镜道:“吉备大师早年远游西域,名头甚响,传说其有通天彻地之能,这当然是过夸了,不过或许哪个番邦小国奉其为国师也未可知。”
  而顾师言一进房,坐在床沿上抱头不语。温庭筠过去与他并肩坐着,手抚其背,问:“顾训,你究竟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这次,我与你一见便觉得你风采不似往昔。”顾师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负胆色过人,未想却是个懦夫,蒋士澄说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还被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梦不分,华屋看作废墟,乡人疑我为狐鬼,下棋时神思涣散,吉备大师对我失望之极。飞卿兄,我真的是废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顾训了!”言罢,痛哭失声。
  温庭筠与顾师言相识数年,从未见其如此脆弱,动辄哭泣,直如三岁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办,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么招招魂便可。”这话温庭筠没说出口。
  云天镜宽慰道:“顾公子,这须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亲历都会心有余悸,休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平复。”顾师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动平复不难,但锐气已折,如吉备大师所言,我已丧失从容自信,日后再也无法与高手争胜了。我视棋为性命,如此则生不如死。”
  温庭筠道:“顾训,你就是太痴,世间万物,错综变化,岂可拘泥于一时之遭遇遂自废自弃!”顾师言点头道:“飞卿兄教训得是。”云天镜道:“两日后,你随我们镖队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胜甚多,正可舒舒闷气。”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单说温庭筠翻来覆去睡不着,对他来说,未到子时便睡实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尽兴,棋又未终局,脑子里思绪杂沓如奔马,枕上转侧,忽得一佳句,兴奋难眠,遂披衣而起,悄悄来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赋得曲牌《菩萨蛮》一阙,词曰: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自信此乃绝妙好词,急欲对人吟诵,但顾师言与云天镜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将他们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并不见灯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温庭筠心痒难熬,佳词隽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心中叹道:空有绝妙词,恨无知音赏。此时若有二八女郎,执红牙板,将此词曼声吟唱,我以洞箫和之,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惜非烟姑娘远在维扬,想当日浅斟低唱,两情相悦,何等快活,我温七神仙不做要来考功名,可笑!可鄙!温庭筠思来想去,这阙《菩萨蛮》若不向人吟诵一遍,今晚休想睡得着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没有别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声,心中一动,心想:找这小丫头来唱此曲牌也是不错。在黑暗中久了,隐约也辨得出周遭轮廓,当下摸黑出了院门,顺着那遮雨长廊慢慢走去。
  这大宅安静异常,显得温庭筠的脚步声响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时有数人在齐步走。温庭筠停住脚步,足音消失,便只听得“怦怦”心跳声,忽记起老僧说过不要出此小院的话,心想:这大宅阴森森的,确实令人背脊生寒,况且这夜里到哪里去找那个少女?还是先回去吧。此时,他已来到长廊尽头,正待转身回去,忽见左前方有一间屋子隐隐透出灯光,温庭筠大喜,如飞蛾投火,朝那灯光行去。
  离那有灯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时,那落地长窗忽然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温庭筠着实吓了一跳,随即醒悟是屋里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棂纸上。听得一个奇怪的口音在说话,温庭筠半句也听不懂,心想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蛮语?又听得屋内另一人在说话,温庭筠心中一喜,这人说的话倒听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却令温庭筠大吃一惊,只听那人说道:“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原来老僧吉备真备也在这里。果然便听到那老和尚的声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温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夺顾师言皮囊”究竟何意?只觉屋内之人言行诡秘,似乎不怀好意,当下蹑手蹑脚来至窗下,正待探头朝窗内张望,突然背心一麻,登时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接着身子悬空,被人提起。
  温庭筠脖颈不能转动,看不到是何人暗算于他。那人显然力大无比,单手抓住温庭筠腰脊不费力似的将其举起,温庭筠仰面朝天浮在半空,两眼向上,只觉屋顶黑影晃动,随即一道门框擦着鼻尖而过,那人托盘子似地托着他进到屋内,又觉身子猛地一沉,已被横放在一矮榻上,侧身向内,依旧看不到屋内之人。温庭筠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好比是一条死鱼搁在砧板上。一时间,屋内没有半点声息。温庭筠眼珠转动,只看到白壁上三个硕大黑影。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声音问道:“国师,你看这人如何处置?”老僧吉备真备沉吟不语。那个声音又道:“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老僧吉备真备的声音:“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待,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先前那声音问:“那么国师的意思是?”老僧吉备真备来回踱了两步,道:“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那奇怪的口音出声了,道:“师兄说得是。”
  温庭筠心里痛骂那老和尚,知道这些人还要对顾师言不利,便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牢牢记住,明日告知顾师言与云天镜,让他们知道这装模作样的老和尚不是善类!我温七自幼过目不忘,什么搜神术能让我忘掉这样的大事?且慢,不妨装作忘却以求脱身,好主意!这时,听得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有人从外将门阖闭,再看墙上黑影,果然只剩一个,想必老僧吉备真备与另一人俱已出去,留下那个师弟施展什么狗屁搜神术。
  但房内气氛果然怪异,似能听到极远处流水汩汩的声音,令温庭筠觉得极为安心,似乎这里便是安乐窝,一劳永逸,舒服之至,瞥眼见壁上黑影如大鸟般两臂张开,不停地抖动,不禁心下一懔,心想:这人果真有妖术,当下凝神静气,力求心神不乱,同时心中默念“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要让此念铭心刻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淡忘。忽听那古怪声音道:“你错了你错了。”语气惋惜之极。温庭筠一愣,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后脑,又听那声音道:“这便为你解穴,好生去吧,只是莫将今晚之事对人说便是了。”温庭筠紧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突觉脑后“玉枕穴”一股热气透入,两耳“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所见蓦然大异,灯火通明,芳香四溢,有丝竹管弦如流水般缓缓而出,一株硕大的七彩莲花从地表升起,停在半空,莲花上现出一个颧骨高耸长眉遮眼的老者。
  “你是谁?”老者声如洪钟,四壁轰鸣。温庭筠耳鼓里“你是谁?”之音如远山回响,久久不绝,不由自主开口道:“你是谁?”老者道:“我是温庭筠。”温庭筠跟着道:“我是温庭筠。”老者问:“你今晚看到什么了?”温庭筠也这样问。老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天一黑我就睡觉了。”温庭筠一字不漏地照说。老者道:“很好,你回房睡觉去吧。”温庭筠应声而起,双目紧闭,却能左弯右拐出房门、过长廊、进小院,回到厢房,解衣躺下。云天镜被他脚步声惊醒,见他躺下不动,也就没问。此时,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天。
  (长篇连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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