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台岛魅影

作者:胡健国




  一年前他父亲病故,他便常在若男家出入。一天,他向卡赫尔牧师忏悔时,说出了他的苦恼,原来他未来的岳父、现任总政治作战部的高参、他的名义上司苏华,与他进行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这将会影响到他与若男的关系。
  事情发生在一次晚餐桌上。他与若男一家人正兴致盎然地用餐,一台半导体正放着音乐,突然音乐停止,出现了女播音员嗲声嗲气的声音,说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已进入了全面武斗的阶段,造反派与保皇派正真刀真枪地斗争……
  他正听得起劲时,“咔”地一声收音机关掉了,关机的正是未来的岳父。他不解地发问:
  “苏伯,这么好的新闻,你……”
  “怎么?你很感兴趣?”苏华微笑着问他。
  “是的,凡是大陆这些消息我都很想听,我要知道大陆到底乱成个什么样子。”语气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
  “为什么?”苏华的语气显得有些严肃。
  “爸爸,显宗,你们都别说了,换个话题行不行?”若男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头。
  “不,我要说,”一提起大陆,王显宗便控制不住自己,“我的母亲就是被共产党的子弹打死的,多好的妈妈……”
  “是你看见共产党开的枪?”
  “这……”严格的军事训练,使他对这个具体问题不敢贸然下结论。
  “两军对垒,子弹无眼,你父亲在世时说,流弹发生在去机场的公路上,而当时共产党的军队还在城市的那一边,只能用炮轰。这点你想到过没有?”
  “这……”他当时年纪太小,事后人们说是共党的子弹,他也就深信不疑了。他理屈词穷地诡辩,“不管怎样说,总是共产党将我们赶到这个小岛上的吧?”
  “你呀……”苏华不无失望地摇了摇头,若男迷惘地看着他,他心中有些惶恐了。
  像往常一样,卡赫尔牧师听完他的话后,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上,温柔地用一口清晰的华语说道:“孩子,主会宽恕你的……”接着,便又是那番千篇一律的《圣经》翻版似的语言。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当他离开时,牧师要他晚上再到教堂里来。
  王显宗一离开,卡赫尔马上就写了一份告发苏华的情报,由专人送到台湾当局监视现役高级军人的谍报参谋部。
  当晚,在牧师的卧室时,卡赫尔拿出几本《台湾书简》,卡赫尔要他回去好好研究。同时还给他讲了很多当前中国大陆内乱的情况,那些骇人听闻的内容,大多是这位想象力丰富的牧师根据“美国之音”的报道即兴发挥的。
  此后的每周三、五晚上,他都如约来到教堂,在卡赫尔娓娓动听的讲述中,接受了“托庇意识”,最后,由他推荐加入“清风社”,成为本田与张金诚联系的神秘信使。
  蓝波咖啡厅被破获时,他已经逃到了天主教堂内。半月后,他凭着高超的化装技术,混过重重关卡,从桃园、新竹、苗栗、台中、彰化,一路辗转到了嘉义。
  前天,他在阿里山火车站冒险向若男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今天赶到嘉义。现在他正等着她出现。
  六十年代的嘉义还是个荒凉偏僻的小县城,到处都可见“二战”末期盟军轰炸的残垣断壁。火车站位于圆环地带,虽说是全城的中心,但也只有一排排炉灶当街的小铺面。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不久,车站口吐出了一股出站的人流,王显宗敏锐的眼睛,一下就捕捉到混在人群中的她。
  苏若男是个漂亮的女孩,在大学时她曾蝉联过三届学生运动会的体操冠军,形体训练使她身材苗条而不孱弱,四肢匀称而不娇嫩。她举止大方,从不娇媚作态。由于长期生活在军旅之家,使她秀丽的面庞常显出冷峻的神情,幼年丧母又养成了她凡事都不乏主见的作风。时下她在一所中学任教。
  她父亲与王显宗的父亲是多年的挚友,青梅竹马加之共同的志趣爱好,使这一对青年人结下不解之缘。尤其显宗的父亲病故后,她对他更增加了一层女性的呵护。一年多来,她察觉到显宗举止有些怪异,也只当是思念慈父的暂时病态。
  两月前,王显宗给她打了电话后,便神秘地失踪了。开始她不以为然,军人就是这样,他的父亲早有先例。后来,王显宗的母亲经常到家打听儿子的消息,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并且他们平素戒备森严的高级军官生活区,近来却经常发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在周围游荡。她将这些反常现象告诉父亲,父亲非常严肃地说,王显宗可能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使她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她了解父亲说话从来是负责任的。是什么罪?父亲没有说,她也不再追问,这是他们的默契。父亲没有阻止她与恋人相会,这要下多大的决心!她动身时忍不住将头靠在父亲的胸前,轻轻说了声:“原谅我。”
  “我相信你。”父亲将她的红色风衣递给她,“带上,山上用得着。”当然她不可能知道,她出门后,父亲立即给一个地方打了电话。
  出了火车站,她在一个不显眼的大排档坐了下来,她要冷静地观察一下环境。
  正巧她的座位与“安乐大旅社”面对面。当她的眼光从街的右侧扫向街的左侧,再从地下向对面的楼房扫去时,她看见旅社二楼左边第三个窗口有一只手向她比划。她急忙将眼光收回,她不敢贸然行事,她从老板手上接过一碗粥面,一边装着挑面条一边用眼角向那个窗口瞟了一眼,这次她看清楚了,窗口里的那只手,用指头摆出一个“V”字,她心中一喜:是他!他们初恋约会时,每次见面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双方惊喜地互相用手指摆出这个内涵“成功──胜利”的字母。
  与情人相会时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何况分别了两个多月,此时她忘记对方是个被通缉的要犯了。当她径直向旅社走去时,大排档那边一双从台北上火车时就开始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了狡黠的寒光。此人将礼帽拉向眉沿,扔下两张钞票,急忙起身向电话亭走去。
  若男一进房,连门都未来得及闩上便被王显宗一把抱住,两张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若男感到双乳被他结实的胸脯挤得有些胀痛时,才挣开他的怀抱。
  王显宗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捧着她的脸,能向她说些什么?突然他警觉地抬起手腕,手表指到上午九点三十分,今天是单日,再过半小时,那趟唯一登山的火车便要开了。这个旅社不是久留之地。他向若男轻声说:“我们马上走。记住,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叔叔。”
  一辆三轮车将他们拉到北门火车站,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火车开出站,经过市区,向湾桥、鹿麻铲、竹崎方向奔驰。
  他们面对面靠窗坐着,中间隔着窄窄的茶几。王显宗拉着若男的手,若男的眼望着窗外那沉沉的柑橘树和红黄相交的美人蕉。此刻,她已经从相会时的激情中冷静下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她帮不了他,这次与他的相见很可能是永别。所以显宗攥着她的手她也不忍挪开,心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惆怅。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列车过了竹崎、木屐寮、樟脑寮,铁路两旁漫山遍野如火如荼地怒放着鲜艳的圣诞红。他们不是一对度假的情侣,无心观赏这秋天里的春色。王显宗已经感觉到了身旁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时时盯着他,而且在竹崎站还上来了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他预感此次上山是一条不归路,令他欣慰的是,心爱的姑娘能伴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车到神木站停下,休息一刻钟,供人们游览。
  阵阵山风吹来,使人感到有些寒意。显宗将红色风衣为若男披上,若男心里感谢父亲为她想得周到。她来到一棵最高大的神木前,这是一棵红桧,树龄已有3000余年,树干有多处遭受雷殛的痕迹。显宗发现不远处,三三两两站着一些监视他的人。若男还不了解危险已经逼近,她向神木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列车继续爬行,过了神木第二段“Z”字路,很快便到了阿里山车站。显宗一看表,正好下午1点,列车从嘉义到阿里山,整整爬了三个半小时。他却还嫌它跑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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