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李天青自顾自地往湖边上走,传宗便怯怯地跟在他的后面。到了湖边,李天青忽地转过身来,训斥道:“传宗,你跟老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小杂种,满白鹭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萧玉堂搞出来的,我看你养着,好像还蛮有趣似的!”
  “他,他是幺妹的儿子。”传宗嗫嚅地咕哝了一句。
  “狗屁,幺妹现在跟我了,你放明白一点,别跟老子嘴上无毛,瞎扯。幺妹没得儿子!”
  传宗困惑地望了李天青一眼,赶忙低下头,小声地说:“幺妹说过让我把他带大的。”
  李天青抬手给了传宗一个嘴巴。“别在老子面前一天到晚幺妹长幺妹短的!”
  传宗惊恐地捂着脸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天青踢了他一脚,吼道:“起来!”
  传宗一听,便又畏畏缩缩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天青说:“瞧你妈的这副德性,长大了他不杀了你才怪。我跟你说,趁早把他结果了完事。去,把他带出去弄了!”
  “天青大哥,你不能下这个手,这让我以后怎么向幺妹交待!”
  “你不管,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怕!”
  “你怕,老子一枪让你的脑袋开花,你怕不怕?”
  李天青说着掏出枪抵到传宗的脑袋上,传宗吓得嘴张成一个黑洞。他愣了半天才说:“我,我没做过这种事,我不会!”
  传宗说的是实话,他长这么大,称得上是个“杀”的,大概就是动刀杀了一回鸡。那一次还是他爹逼他杀他才杀的。那天,他和他的爹从幺妹家里回来,俩爷儿高兴,尤其是他爹,觉得老王家就要续上香火了,他那么早死了堂客,一把屎一把尿把传宗拉扯大不容易啊!他叫传宗捉只鸡来杀,他今儿个要好好地喝一盅。传宗捉了鸡来,却无从下手,提进来说,爹,你来杀,我杀不好。他爹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这么大一个爷们,连只鸡都杀不好,日后还有何用。他爹一怒之下说,你今天杀不了鸡,你就不消再吃饭了。说完,他爹躺到床上生闷气去了。传宗到底还是把刀抹向了鸡脖子,鸡是杀了,可等他把血淋淋的鸡往地上一丢,满身是血的鸡,却歪歪扭扭地爬起来一路跑了。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刀了,后来的鸡都是萧玉堂杀的。李天青要他杀人,对于他的困难可想而知!
  他再一次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李天青恼火地把枪戳进他的头发里,把枪栓拉开,传宗的脑壳“嗡”的一下就麻了。
  “你敢再哭一声,老子就跟你把脑壳盖子掀了!”
  李天青的声音像是从远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子弹击穿脑壳,又从另一边飞出去了,只留下那声音在子弹穿过的通道里,来来回回撞个不停,像一把锯子锯过去锯过来。他看到了他的脑浆涂满了头上的头发,白花花的一片……他张着嘴,仰起脸看着李天青,不敢再哭。
  李天青说:“我在这等你回话,枪响了你赶快回来。”说完,押着他走到茅屋前。传宗对屋内喊:“二元!”那声音便透出一丝血的腥气。二元闻声从屋里跑出来,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向着传宗扑过来。
  “爹!”
  清脆的童音在这个上午,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过已经萧瑟的湖区,忽地撞在李天青的影子上,吓得二元连忙抱住传宗的腿子。传宗赶紧把他抱起来,说:“跟爹到湖里摘菱角去!”这句话一出,泪便涌到传宗的睫毛边上。
  “爹,我还要摘莲蓬!”
  传宗用盈着泪水的眼又看了一眼李天青,这一眼是他最后的哀求,然而他的目光遇上的是冰霜地逼视。传宗的泪便滚出了眼眶,他怕二元看见,忙把二元的头搂到自己的肩上。
  李天青见传宗上了船,转过身将呆立在门闩边的黄氏一把抱起来,走进茅屋的里间……
  
  这是民国三十二年初秋的湖上。
  传宗撑着他那破旧的小船,船舱里坐着一个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孩子,然而却又和他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那个孩子喊他“爹”,他却要在限定的时间里了结他的性命。可是此时,那个孩子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死已近在咫尺,他伏在船帮上将手探入水中,愉快地撩着水,偶尔有擦船而过的荷花,他便用手在那荷花上摸一下……
  船不知不觉就到了湖心。
  “爹,你说新妈妈在家里她会不会怕?”孩子忽地问。
  “新妈妈怕。”传宗答。
  “那我们回去,把新妈妈接来吧!”
  “乖,二元乖。我们去摘菱角。”
  “我帮爹到哪儿去了?他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可能等几天就会来看二元的。”
  “我的妈妈她为什么要跟那个人呀?”
  “……”
  传宗一下语塞。传宗在孩子问他第一句话时,他就在想,今天他什么话都要回答他,这可怜的孩子在这个世上就只有数得清的时间了。可是,可是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二元,乖二元……”
  传宗在心里连喊了两声,孩子正看着从船头飞过去的一只水鸟。
  “爹,你看,那只鹭鸶鸟叼了好大一条鱼,它肯定是叼回去喂它的小鹭鸶的!”孩子没有听到传宗的回答,他回过头看到的是传宗满脸的泪水。
  “爹,你哭了?二元不乖,二元不问妈妈了!”说着,孩子也哭了起来。
  传宗把自己的泪擦了擦,说:“二元乖,二元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二元,别哭!”
  说着,传宗不再划船,他走到孩子身边把他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把挂在孩子脸上的泪擦干净了。
  “二元,你喜不喜欢爹?”
  “我最喜欢爹!”
  “爹好不好?”
  “爹好。”
  这时,枪响了。
  孩子浑然不觉,传宗却如同雷击了一般,脸一下煞白。他看着他,他正玩着刚摘的莲蓬。传宗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他的脸已经痛苦得走了形,他怕孩子看见,便把孩子放下来,重新撑起了船。这时,泪又从他的眼里漫了出来,他赶紧把它擦掉,擦掉了又漫了出来。他不由手上加了一把力,把船划进了一大片茭草里。
  茭草排是湖心浮动的岛,像冰河解冻时的浮冰。无数的茭草经年累月地长,发达的根部勾连在一起,在湖中往往形成一座足以载人的绿色小岛,那是水鸟们的天堂。野鸭、湖鸥、白鹭和苍鹭们,便常常在这里爆发一些不为人知的争夺地盘的战争。传宗看了一眼茭草排,他的心狂乱地跳了一下,他将船缓缓地撑到茭草排前。
  “二元,你上这个茭草排去找一找,这里兴许有野鸭蛋呢。”
  “爹,真的呀?我一找就找三个。你一个,我一个,新妈妈一个!”
  说着,孩子就从船上往茭草排上爬,他从船上伸脚探向茭草排,茭草排微微晃动了一下,孩子慌地收回了脚。
  “爹,我怕。”
  传宗把船重新往茭草排靠了靠,然后用竹篙把茭草排稳住,说:“二元乖,别怕,回去鸭蛋都给二元吃,二元最乖!”
  孩子再一次往茭草排上爬,这次终于爬了上去。在人世仅仅长了三个岁月的小小身坯,像一只猿猴在草窠里爬着。
  传宗将船往后使劲一撑,小船便退出茭草排滑到一片芦苇后面。他逃一般地往前撑,茭草排就在他的身后迅速地被各种湖草遮去了。
  茭草排上,孩子果真拣了一只野鸭蛋,他站起来,兴奋得拔腿想跑,不料,脚下一虚,小脚陷到茭草排里。这次,他没有显出惊慌,而是很有经验地趴到茭草排上,然后对外喊了声“爹。”没有回音。孩子再喊:“爹!”还是没有回音。他将小脚拔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茭草排边,往外一看,茭草排外,早已没有了传宗,只有那些湖草、荷叶和微微漾着波浪的湖水。孩子这下吓坏了,恐惧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缠上他的脖子,他喊出来的声音便完全变了调:
  “爹、爹──爹──”
  声音一波一波荡着,一下就追上了正在逃走的传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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