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你说什么?你们趁我不在,把我的女人糟蹋了,反过来还要找我要钱?
  
  二元长到三岁,长出了萧玉堂的影子,宽大的额头加之挺翘的鼻子,萧王台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从萧玉堂的种里发出来的芽。
  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使传宗的爹绝了最后的念想。萧玉堂在他的茅草屋前,夸张地和二元亲热,尤其让他心里发梗。幺妹明明是他儿子传宗破的身,可发出来的芽,却不是从他儿子的种里拱出来的。
  “狗日的,没得鸡巴用的东西!”他恨恨地在心底里骂着。
  他第一次从二元的脸上看出萧玉堂的模样时,他把小家伙抱到太阳底下看了半天。传宗从地里回来,看着他爹古怪的样子,想把二元从他的手里接过来,遭到了他爹愤怒的呵斥: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这不是你的种,他的额头和那个不要脸的一模一样!传宗在他爹的指引下仔细地看了熟睡中的二元,他不仅没有生出他爹期待的忿恨,反而在二元毛绒绒的额上亲了一口。
  “你个狗日的,老子要被你活活气死的!”
  他爹气得满脸煞白,颤抖着举起拐棍,传宗一见,吓得赶紧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他爹看着抱头蹲在自己脚边的儿子,心底一酸,枯涩的眼窝涌出一丝湿润,他的拐棍往边上移了移,重重地捣在传宗的脚边,铁头在地上插了足有半尺来深。
  生二元的那个女人叫幺妹。幺妹姓陈,自小她爹左一声幺妹,右一声幺妹,把她叫得满湖里人都忘了她原来姓陈。幺妹出嫁前是许给萧玉堂的,结婚却是跟传宗,这不能怪幺妹。
  萧玉堂在湖里放鹭鸶被抓了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去就是两年。幺妹的爹在这其间恰好死了,连买口薄皮棺材的钱也没有,传宗卖了祖上的三亩良田,葬了人,就把幺妹娶过来了。没想到新婚的第三天,萧玉堂不知从哪儿跑回来,胡子拉碴,衣服东飞一片,西挂一块,不像个人形,只是他背在背里的那杆枪,幽蓝的光在夜里不停地闪着。萧玉堂闯进传宗的新房,用枪一指,传宗就乖乖地从新房里出去了。
  传宗对这件事不像他爹,一天到晚气鼓鼓的,像谁欠了他几十年的陈大麦未还似的。传宗第一夜面对女人,窝是找准了,他不要脸不要命地往里一冲,一步路没走,脊椎猛地一震,就见兜头一盆凉水泼来,一个巨大的冷颤摇过全身,双腿便软塌塌地迈不开步了;第二天见了幺妹,正面也不敢照,晚上在床上,幺妹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不得不从床上跳下来躲到茅房里,把不能阻遏的冲动与无助的羞怯交给了自己的双手。自己解决的方式让他心满意足。他从茅房里出来,憋得青筋暴突的脸便又重现出平滑的光芒,他用被子将头一蒙,把幺妹忘在一边,睡得踏踏实实的。第三天是萧玉堂回来的日子,正好,让人害怕的女人不再需要他去侍弄,而他自己却有了自己的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呢?他不认为二元长得像谁有多么重要。然而,他爹的拐棍在他的脚边捣出一个半尺的深坑之后,他再看他爹,心里就发慌。他怕他爹。尤其是萧玉堂和二元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躲了,缩进昏暗的屋子里,把一部坏了的老水车,在手里摆过去弄过来,满屋子便都是木头扭曲的声音,吱吱地响。
  二元的名是传宗的爹给起的。这是萧王台的规矩,儿子的儿子得由老子的老子来取名。传宗的爹望着一团粉红的肉,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只有“二元”这个名好,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名字,让人一听,就觉得两人都不吃亏的。
  二元六个月后开始呀呀学语。凡人开口不是呼爹就是喊娘。娘好喊,就一个,这爹该给在谁的头上,着实让人大费思量。按理是萧玉堂沾幺妹多,不过说到底幺妹终究是传宗破的身,爹的名份当然得给传宗。但萧玉堂也是爹,不管二元是不是他的种,他日了他的娘,就是他的爹。萧王台的人说应该喊“帮爹”!这称呼一听就堵,堵就堵。萧玉堂想,你日了我的女人,我再日你的女人,你叫我一辈子不舒服,我让你一生里当王八。
  二元不慌不忙地长,长到三岁,分出了究竟是龙种还是蛇蛋。
  萧玉堂对于二元长出了他的模样,自然是巴之不得,这说明他在幺妹的田里播的种不是瘪籽,开了花结了果。但是,二元跟自己一个模样,那也就是说,他、二元、幺妹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也就等于说幺妹是他萧玉堂的女人。可是,自己的女人却是别的男人破的身,那自己岂不就是个王八!
  先前想让传宗当王八的萧玉堂,没想到落到最后,自己竟成了王八!最让人恼火的是,自己的儿子不喊自己爹,却喊了别人。萧玉堂所有的恨就转到了传宗爹的头上,见天没有个好脸色,但见了二元,却稀奇得不得了。不管什么时候,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怀揣了十个月的这团肉,紧紧地抱在怀里先不要命地亲———“帮爹,你胡子扎人!”在二元的奶声奶气里,再把他抛到空中,这时就有一串咯咯的笑声从二元的小嘴里爆出来,在传宗家门前的空场子上欢快地盘旋。
  对于传宗的爹,这咯咯的笑声,每一个音节都是一把锋利的刀,他衰老的心哪里还能经受无数把锋利的刀反复地砍斫!他手中的那根拐棍颤得他不得不拼命地将之拄在地上,才不至于脱手跌落;而这个时候,他的儿子,蹲在那部破旧的老水车边,无助而懦弱的样子,尤其令他心如刀绞。
  在这种不能承受的疼中,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比较和暖的下午,走进了大地主舒亦龙的院子。
  萧王台三十户人家不到,最有位分的就是大地主舒亦龙。舒亦龙四十亩良田,二十条渔船,儿子在荆师学堂读书。对于萧王台,这可是几辈子才出一回的人物。萧王台算过去算过来也不过就是八十亩良田,舒亦龙竟占了四十亩。张开眼四下里一望,萧王台哪一面都是水,白鹭湖里湖套着湖,水连着水,稍稍数一下就有燕子湖、潘泊湖、豆豉湖、泥港湖、内泊湖……那八十亩良田,真可算得是龙王太平冠上的珠子。老话说“湖广熟,天下足”,说的就是这水与水湖与湖的缝里,这一点可怜的土地熟了,天下的人就能吃上饱饭!
  土地在这片湖区金贵着呢。
  传宗的爹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把祖上几辈人世传下来的三亩良田给卖了,的确是花了血本。他的三亩良田一说要卖,大地主舒亦龙就把它买走了。萧玉堂再怎么横,他也算不上一根葱,他如今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被抓了伕后,他爹为了找他连自己也找得没了影子;他娘看着幺妹许给了传宗,一气之下跟人走了。等到萧玉堂回来,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这么散了,三间茅草屋早成了黄鼠狼和老鼠的窝。
  传宗的爹问舒亦龙,他现在让萧玉堂把幺妹和二元都带走,他找萧玉堂要回他为他儿子花的八块大洋有没有道理,舒亦龙把一杆镶了玉石的烟嘴噙在嘴里,老半天没有声音。传宗的爹说,八块钱他只要四块。传宗的爹说到这里,舒亦龙便说,该要,你三年差不多也在帮他白养人,他拿八块大洋没吃亏。传宗的爹说,万一他耍横怎么办?舒亦龙说,不会的,你尽管找他要,万一他不要脸,你就说是我说的。不过,照他的性子,他就是不想给,他也会答应的。
  从大地主舒亦龙家出来,传宗的爹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要踏进家门时,萧玉堂又在门前的空场子上跟二元疯着。传宗的爹那口堵在心里刚呼出来的气,便又堵在了心里。
  “帮爹,你快点,还有一圈你抓不到我,你就输了。”
  萧玉堂四肢着地,笨拙地一边蠕动着他的身躯,一边唔唔地叫着:“我来了,我要把你吃掉。”
  “帮爹骗人,乌龟不咬人的。”
  “我是龙王爷跟前的龟丞相,我要咬人。”
  萧玉堂刚说完,二元便在背后抓住了他。
  “你输了,我赢了,我要骑马!”
  “好好好,帮爹变马啰。”
  马比乌龟高,可是萧玉堂却比先前趴得更低,整个人就跟伏在地上差不多,他的手在身子边平贴着,跟二元做了个马蹬。二元便踩着这个马蹬爬到他的背上。萧玉堂说一声“攥好,马可要跑了”,然后躬起腰,张开四肢一蹦一蹦地闹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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