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我、我没有看到二元,他们一直对我说,二元在你哪儿的!不行,我要去找传宗,我要去找传宗!”
  幺妹突然跪到萧玉堂面前,抱住萧玉堂的双腿。
  “玉堂,我们去找传宗问个清楚好不好?我的儿,他究竟在哪里啊?”
  
  传宗和他的女人黄氏早已出门,萧玉堂和幺妹在茅屋里扑了个空,慌慌地往那块旱坡地里赶。当荒坡地现在他们眼里时,两人不由互望了一眼。哦,这是块怎样的土地啊———浸透了他们的欢乐,也浸透了他们的痛苦,而这时,那里却悬着他们唯一的希望!
  传宗在忙着,在已经收获了一年的土地上,耕耘着新的收获,他的女人正如早些时候的幺妹一样,在水车上踏着水。水车的轴在瓦片里磨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曾经是那么熟悉,但这时却透着不安与焦虑。
  “传宗!传宗!”
  传宗在专心专意地耕着自己的田,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他,等到他听清了有人喊他时,他停了犁;等看清是萧玉堂和幺妹,他就傻了。
  “你过来!你过来呀!”幺妹见他站在田中间发呆,恨不得扑到田里。
  传宗放下手里的活计,往田边上走得迟疑而卑怯。
  “传宗,我的二元呢?”
  幺妹实在等不及,这一问,把传宗迟疑而卑怯的双脚定在了田里。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一句话出来。
  萧玉堂把挎在背后的枪往前挪了挪,说:“李天青已经死了,你用不着怕。”
  萧玉堂的这句话一落地,就见传宗身子一晃,跪在了田中间。
  “玉堂哥,不关我的事。”
  “快说!”
  “那天,那天,玉堂哥,你刚走,天青大哥就来了,他一来就逼我对二元下毒手。我不干,我跟二元到湖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没想到,天青大哥用枪把二元给打了!”
  幺妹如同雷殛一样,在窄窄田埂上,直直地往下倒。萧玉堂愣了一下,伸出手将她扶了一把。幺妹推开萧玉堂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娘天天做梦都在想你,哪知你早就丢下你的娘走了!……萧玉堂,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幺妹哭着哭着,忽然问传宗:“你把我的儿埋在哪里?”
  传宗用手指了指那边的高坡。
  幺妹爬起来,发疯地往高坡上跑去。
  萧玉堂一直有一个不祥的预感,现在,这个预感成了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一下冷到了极点。
  眼前的一切再也没了色彩,他看着幺妹发疯似地往高坡上跑去,就像看一片被风从树枝吹下的叶子似的,没有了一点反应。他想不出自己这一刻是走还是不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让那片落叶在脑子里多飘一会,他四周看了看,哪里有什么落叶。明明是有落叶的,他清晰地记得它曾在自己的眼里摇晃地飘落而下的,他茫然的眼便落在了依然跪在田里的传宗身上,他的心懔然一噤。他说不出来是什么让他打了这个寒噤,他只知道这个寒噤让他的心充满了痛苦、悔恨……
  “起来吧,兄弟!”
  他对仍旧跪在田里的传宗说,然后他像喝多了酒似的,也爬到高坡上,他看到了两座坟。他不知为什么会有两座坟,但他想那一座小的肯定是二元的。
  幺妹扑在那座小坟前,疯了般地用手刨着地上的泥巴。坟头枯干的芦苇间已抽出了新的叶芽,嫩嫩的叶芽,在风中不停地摇动着自己的身子,像在和人说话。
  这还有什么用呢?他想,就算见到了棺材,二元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他在幺妹的背后站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他就那么走着,最后,他在湖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坐了下来,满眼里就漂满了湖上的草啊、芦苇啊、荷叶啊、水鸟啊……
  晒着春天暖暖的太阳,萧玉堂怀疑自己睡了一会儿,也许没睡,他说不清楚。再看湖上,湖里依旧是先前的那些草啊、芦苇啊、荷叶啊、水鸟啊……不同的是,有一对水鸟,正在空中追逐,它们嬉戏着落入水中,交颈之后,雄鸟爬上雌鸟的脊背,尾羽两两扬起,紧紧地贴在一起……
  萧玉堂爬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走回了来路。
  高坡上,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风中摇动的芦苇。不,他看到了他的儿子二元!
  “二元———”
  二元正倚在那坟头的芦苇里对他笑着。
  “帮爹———”
  他的耳朵里便飘满了那稚嫩的声音。他看到了自己血管里奔突的血,涌起一道道高高的狂澜。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要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刻也不会再松开……在他接近坟头时,他被绊得一个踉跄,他稳住身子,横在他眼里是仰面躺在两座坟中间的幺妹,一根金簪子插在她的喉管上,在太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芒,簪子的根上,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泡。
  “不———二元!我要我的二元!”
  哪里还有什么二元!风把芦苇抽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便热辣辣地疼。他屈膝跪在地上,把幺妹抱进怀里。
  这是从那天在传宗家摔碗走后,他第一次真正地和她肌肤相亲。
  “幺妹,幺妹!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啊?”
  谁还来回答他呢?没有人了。幺妹那曾经好看的一双眼睛,这时,死死地瞪着,那前方她已无法看见了!
  “幺妹———
  幺妹———”
  传宗和他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高坡地,那浸透了男人一生一世悲凉的呼喊,便越过他和她,飘向辽阔的湖面……
  又不知过了多久,传宗和她的女人重新拾掇起手中的活。那粗重的活计,一干起来,就似乎忘了先前的事。忽地,高坡那边传过来一声闷闷的枪声:
  “砰———”
  “不好!”
  两个人丢下手中的活,急急地跑上高坡,高坡上没有人。他们四下里找了找,在湖边上,在萧玉堂先前坐过的那棵苦楝树旁,萧玉堂的身子往边上歪着,伏在了幺妹的身上,他的后脑上正呼呼地往外喷着血……血光掩过了插在幺妹脖子上的那道金色的光芒……
  
  这一天黄昏来临的时候,高坡上两座坟的西边,一座新坟堆了起来。新坟的顶上一丛芦苇,把新绽的叶片在风中不停地摆着,似乎应和着高坡下的水声和轴声的旋律而舞。
  如血的残阳在西天,把天空抹成了一座腥臭的屠宰场。一只白鹭从湖面飞起来,接着,另一只也飞了起来。
  两只鸟一前一后,在黄昏的空中“嘎———嘎———”地叫着,向着西天那轮将沉未沉的太阳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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