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座白墙上糊满了黑牛粪的碉房前。碉房是两层的,下面是敞开的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着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亲感谢地拍拍光脊梁的肩膀。光脊梁噌地跳开了,恐惧地望着父亲,恰如父亲恐惧地望着狗群。父亲问道:“你怎么了?”光脊梁说:“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没有听懂的父亲不解地摇摇头,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又给马卸了鞍子摘了辔头,让它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着行李踏上石阶走到了碉房门口。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正要敲门,就听光脊梁的孩子一声尖叫,惊得他倏地回过头去。父亲看到光脊梁的脸一下子变形了:夕阳照耀下的轮廓里,每一道阴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亲从来没见过孩子的眼睛会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远处的草坡上,一溜儿站着跟随父亲来到西结古的七个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名叫冈日森格的大黄狗。父亲很快就会知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藏獒,是一只年轻力壮的狮头公獒。
父亲用半通不通的藏话对光脊梁的孩子说:“你怎么了?他们是上阿妈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话疯了一样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
藏狗们立刻咆哮起来,争先恐后地飞扑过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落荒而逃,边逃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冈日森格掩护似的迎头而上,转眼就和一群西结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团。
父亲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类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冲撞,第一次发现狗类和人类一样首先要排挤的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异类。所有的藏狗都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拦截它们的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知道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它迅速选准目标,迅速跳起来用整个身子夯过去,来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扑咬下一个目标。这种快节奏重体力的扑咬就像山崩,它扑向谁,谁就立刻会滚翻在地。但西结古的藏狗似乎很愿意自己被对方扑倒,每当冈日森格扑倒一只,别的藏狗就会乘机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着血的,迅速把冈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红了。
更加严峻的现实是,冈日森格扑翻的所有藏狗没有一只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站在狗群的外围,连狂吠一声的表示都没有。它们在观战,它们似乎不屑于这种一哄而上的群殴战法而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或者它们意识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来犯者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着。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让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几乎就是耻辱。更加耻辱的是它打败了对方,而流血的却是自己。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机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点点地耗尽力气和流尽鲜血。
冈日森格改变战法了。当又一只藏狗被它扑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袭者戳了两个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后,涌动在血管里的耻辱让它做出了一个几乎丧失理智的决定:它绕开了所有纠缠不休的藏狗,朝着那些身体壮硕的大狗冲了过去。它知道它们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狗种,那就是令狗类也令人类骄傲的喜马拉雅獒种;知道喜马拉雅獒种的这些骄子才是西结古狗群的领袖,能跟自己决一死战的应该是它们而绝不是吠绕着自己的这些小喽啰。它相信自己能够杀死它们,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们杀死,但不管是杀死它们还是被它们杀死,它所渴望的只应该是一种身份相当、势力相当、荣辱相当的藏獒之战。
西结古的藏獒没想到冈日森格会直冲过来,而且一来就撞倒了一只和来犯者一样威风凛凛的狮头金獒。藏獒们吃惊之余,哗地散开了,这是扑过去迎战来犯者的前奏。但是它们都没有扑过去,它们看到狮头金獒已经翻身起来扑了过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冈日森格和狮头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着我的皮,我咬着你的肉,以两颗硕大的獒头为中心,沿着半径,转过来转过去。但显然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很快就有了分晓,狮头金獒被压倒在地了,半个脖子嵌进了冈日森格张开的大嘴。血从冈日森格的牙缝里流了出来,那是狮头金獒未能尊重一只比它更强大的同类而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并不惨重,因为冈日森格并没有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当它很快扭动着滴血的脖子十分愤怒地站起来,想要龇牙回击冈日森格时,发现对方已经丢开自己冲向了另一只离它最近的藏獒。
这是一只竖着眼睛挺着鼻子的凶狠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离冈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为早就预见了狮头金獒的失败,也早就做好了鏖战冈日森格的准备。在冈日森格压倒狮头金獒的时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随时扑咬的样子挑逗着对方,但等到冈日森格真的朝它扑来时,它又巧妙地闪开了。这种还没有较量就开始躲闪的举动在喜欢硬碰硬的藏獒中并不常见,只有那种和狼和豹子经过无数次打斗的藏獒才会从对手那里学来这样一种战术。躲闪是为了激怒对方,以便在对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况下寻找进攻的机会,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闪着,让愤怒的冈日森格更加愤怒了——当冈日森格那越来越狂猛的扑咬接二连三失败之后,它不禁发出了一声藏獒在打斗时本不应该发出的尖叫。这说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达到,只要这样的扑咬再持续几次,就会大大挫伤冈日森格的锐气,而挫伤锐气对一只年轻气盛的公獒来说,几乎等于丧失了一半攻击的速度和力量。
然而老谋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冈日森格的能力,冈日森格虽然由于求胜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态,可它很快知道了老公獒的目的,也观察到了对方躲闪的线路。它依照最优秀的遗传本能立刻就明白对老公獒的扑咬是需要提前量的。它用自己算计好的提前量扑咬了一次,尽管没有成功,但立刻又明白,不仅要有提前量,而且要声东击西,让对方在自己的计谋面前逃无可逃。接下来的一次扑咬它大获成功,也让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伤害。灰色老公獒在闪开对方攻击的一瞬间扑哧一声趴在了地上,实实在在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已经出现在脊背之上,与此同时后颈上有了一阵灼烫的疼痛,冈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开了它的皮毛。它回头就咬,碰到的却是冈日森格在呼噜噜的喉咙深处向它发出的低声警告。它一听这警告就低下头哑哑地叫起来,那是哭声,那是相当于人类凄然而恸的哭声。哭声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经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维护西结古草原藏獒的尊严了。它现在唯一要做的并不是挣扎着起来和对方扭成一团继续撕咬直到自己被咬成重伤或者被咬死,而是把本该自己消灭的敌人拱手让给别的藏獒,然后痛苦地看着别的藏獒在打败这个来犯者之后是如何的趾高气扬。
凄然而恸的哭声让冈日森格迅速离开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转身撞翻了两只从后面蹿过来试图咬它屁股的小喽啰藏狗,然后面对一群一只比一只壮硕的喜马拉雅獒种,用鼻子噗噗噗地喷洒着满胸涌荡的豪气,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羁的样子。
到了这种时候,按照獒类世界古老习俗的约定,该是由獒王出面迎战来犯者的时候了。在青藏高地,草原深处,尤其是在青果阿妈草原,守护领地的藏獒群里,大都会有一个处于领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强大十分凶悍的,一定在保护领地中建立过人和狗都能认同的巨大功勋——咬死过许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过许多金钱豹和雪豹,甚至咬伤或者咬死过藏马熊和野牦牛。此外它们很可能就像咬死狐狸那样咬死过人,咬死过那些敢于闯入领地挑衅主人的仇家。和别的动物不一样,獒王的诞生并不一定是藏獒与藏獒之间激烈打斗一决雌雄的结果,因为在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中,在共同的责任共同的敌人面前,谁是最勇武的,谁是最智慧的,谁是智勇双全的,藏獒们心里都有数,加上人类的认可,大家也就随之认可主动称臣了。只有一种情况会使獒王的产生演变成藏獒与藏獒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那就是人类的认可和藏獒们的认可出现误差。被人类认可或者指定的獒王一定要证明人类的选择是正确的,而被藏獒们认可的獒王也一定要证明藏獒的选择是正确的,于是打斗就会频繁出现,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只被彻底征服。也有至死不服的,倔强的一只被更倔强的一只活活咬死。通常被征服或者被咬死的往往是人类认可的獒王,因为在确定獒王的功勋和识别獒王的能力方面,藏獒比人更接近真实更具有公正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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