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父亲一阵哆嗦,赶紧朝冈日森格走去。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千万千万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父亲想着,拿起大衣盖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过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看到了领地狗群死伤惨重的情形,惊讶莫名地议论着。麦政委问道:“到底是什么野兽,这么厉害?”藏医尕宇陀一边和梅朵拉姆一起给伤狗涂着药,一边说:“达赤,达赤。”白主任问道:“你说是送鬼人达赤干的?”尕宇陀无言地望了一眼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长叹一声说:“黑风魔已经找到了危害人间的替身,在它不做厉神做厉鬼的时候,送鬼人达赤是不会听我的话的。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是达赤制造出来的西结古愿望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聚攒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见谁咬谁的,但它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上阿妈草原的人付出夺取别人生命的代价。按照世世代代送鬼人的命运,达赤是娶不上老婆的(送鬼人的后代也就是继承人一般是认养而不是生养),但是几年前有个女人对达赤说,只要你能为我报仇我就嫁给你。这个女人的前两个丈夫都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她知道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最终也会死掉,所以她挑选了人人回避人人害怕的送鬼人达赤。达赤在娶这个女人前向八仇凶神的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送鬼人达赤不是一个轻浮的叛誓者,他宁肯得罪我这个活佛也要让自己的誓言成为可能。因为活佛是现世的管家,而他的毒誓则决定着他以后的所有轮回。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明天比今天重要,下一辈子比这一辈子重要,而最最重要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轮回应该螺旋式上升,而不能螺旋式下降。”
李尼玛翻译着。麦政委说:“佛爷是不是说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听任送鬼人达赤胡作非为?”丹增活佛说:“他要真的是胡作非为就好了,部落联盟会议就可以制裁他,但现在他的行为不仅没有违背而且完全符合西结古草原的规矩,头人们只会支持他而不会阻止他。”麦政委说:“可是佛爷啊,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丹增活佛说:“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目前最危险的,还不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因为送鬼人达赤没有从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这里得到十八老虎虚空丸,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还能暂时保佑孩子们平安无事。可是同样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冈日森格就不好说了,它恐怕很难避开送鬼人达赤仇恨的利箭,因为它面对着一只疯狂到极点的野兽——饮血王党项罗刹。现在看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是送鬼人达赤实现复仇目标的一个寄托,是他天长日久用浸满毒汁的心愿培养出来的一个空前野蛮的毒物。他辛苦培养它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父亲说:“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么恐怖的名字,不会是一个鬼吧?”丹增活佛说:“肯定是一只藏獒,因为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对别的野兽是不起作用的。”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麦政委禁不住同情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无动于衷。太阳出来了。梅朵拉姆在石头房子里送鬼人达赤的泥炉上烧开了奶茶,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藏医尕宇陀不喝,几个铁棒喇嘛也不喝。丹增活佛虽然不怕沾上鬼气,但每喝一口都要念一句猛咒诅詈的经文。以麦政委为首的外来人就无所谓了,喝了一碗又一碗。父亲吹凉了一碗,要端给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大黑獒那日,被丹增活佛喝止住了,然后说了句什么。李尼玛翻译了出来:“万万不可,沾了鬼气的藏獒会得狂犬病,会变成狗里的疯子,六亲不认。”父亲只好自己喝下去,走过去对大黑獒那日说:“你自己去找水吧,或者你去喝猎物的血,我在这儿看着冈日森格,没关系的。”
大黑獒那日去了,走出去不到一百米突然又跑了回来,然后就一只眼睛盯着远方开始闷雷似的狂叫,叫着叫着用鼻子拱了一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麦政委:“自从我认识它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它叫得这么疯狂,它肯定发现了什么。”
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续着,把不远处的所有领地狗都叫了起来。领地狗们也开始狂叫,震得半个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盘腿坐下来,念起了《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藏医尕宇陀一听这声音,赶紧坐在了丹增活佛的身边。几个铁棒喇嘛侍列身后,顿时就威怒异常了。
就在这时,冈日森格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抖了一下浑身金灿灿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伤痛,顿时显得精神倍增,气象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动金刚,现在要愤怒了,要喷射猛厉之火了。它朝着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就在这时,仿佛是岩石变出来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的藏獒突然出现了,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黑铁,在人们的视野里滚地而来。领地狗们哗的一下从它的右侧围了过去。它好像都懒得看它们一眼,头不歪,目不斜,路线端直地径奔冈日森格。人们惊呼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
就在这时,送鬼人达赤幽灵一样来到了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连连堆起的哈喇包后面,带着狞厉的微笑,窥伺着面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队骑影朝这边跑来。他们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以及管家齐美带领的骑手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带领的骑手。他们为追踪强盗嘉玛措和被绑架的藏扎西无意中会合到了一起,然后又来到了这里,正好碰上这场藏獒与藏獒之间为了人类仇恨、草原争锋的打斗。他们齐刷刷地叫了一声: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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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停下了。它看到这只早就在期待中的黑铁火獒——饮血王党项罗刹直奔自己而来,就站斜了身子,耸起鬣毛,扬起大头,两只大吊眼格外夸张地吊起着,亮相似的摆出了一副昂然挺立的姿势,迎接着对方:就是这个东西,它终于来了。冈日森格几天前就预感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出现,预感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将是西结古草原横暴仇恶的极致,也预感到自己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打斗就要来到了,所以它要休息,要用彻夜不醒的睡眠驱除跋涉的劳顿和伤痛的困厄。现在,除了伤痕还有点痛,劳顿是彻底消除了,不然就摆不出昂然挺立的姿势。它知道按照打斗的惯例,只要自己摆一个姿势,风风火火跑来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就会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也摆出一个姿势让它看,越是强悍的藏獒就越讲究姿势的完美和独特,越渴望首先通过摆姿势来压倒对方。而冈日森格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惯例出奇制胜:在对方想摆姿势而没有摆好姿势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击,最好是一口咬住喉咙,次好是咬住脖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最好和次好的目标都实现不了,那至少也要在对方的肩膀上撕下一块肉来,狠狠地给它一个下马威。
然而冈日森格没有想到,饮血王党项罗刹不是一般的藏獒,它的成长离开了藏獒这一物种成长壮大的规律,它是人类用非人的手段训练出来的獒之魔、兽之鬼。藏獒本是一种依赖群居生活(和人类群居,也和同类群居)才可以发挥作用也才可以进入人类生活的动物,群居的生活会让它们具有健全的心理和智能,会在潜移默化中教会它们许多藏獒必须遵守的规矩,从而使它们的行为方式符合某种代代相传的习惯,这种规矩和习惯既体现着它们本身的生存需要,也体现着人类的需要。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和别的藏獒一起生活过哪怕一天,除了那些通过顽强的遗传牢固地盘踞在它的血液中骨子里的祖先的信息之外,它没有从任何同类和人类身上学到过任何所谓的惯例。从心灵到肉体的绝对孤独,让它独立在了人们和藏獒们的见识和理解之外。它的名字叫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个名字所昭示的特点,一是迥异于任何野兽的巨无霸似的恶毒生猛,二是对秩序和道德的强烈反叛或者叫极端的懵懂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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