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于是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和满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种强光的时候,两个铁棒喇嘛告别了人和狗,朝着密灵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灵谷,就是雕巢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万年积雪耸成了海的地方,会兀然冒出一座终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雕巢,几千只雪雕栖息在所有可以筑巢的地方。雪雕是见人就叫的,那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因为在雪雕的记忆里,人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还曾经把雪狼咬伤的小雪雕带回去治好了伤再送回来。而对于人来说,之所以这样好心肠地对待雪雕,完全是因为作为高山留鸟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间飞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为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啮齿动物,超过牛群和羊群食量的几十倍,如果没有雪雕对鼢鼠和鼠兔在数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所以牧人们说:“好牧草是地上长的,好牛羊是雪雕给的。”每逢鼠害严重的年份,头人们和寺院的喇嘛们就会带着最好的酥油、柏香和糌粑,来到雕巢崖下,点起桑烟,念经祈祷,祭祀山神的同时,也请求雪雕之神化现为部落战神,以千百万的无量之变,吃掉所有的啮齿目孽障。
  现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开始叫了,依然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在它们的鸟瞰下,两个裹着红氆氇提着铁棒的喇嘛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体会合时洪亮的鸣叫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队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们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率领的骑手,是前来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搜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他们接到了头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们的骑手务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大格列头人还说:“与其这样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不如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直接质问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为什么你要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来?你如果不想做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就应该赶快把人和狗交给我们,光凭一句‘佛家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和原谅的。请问丹增佛爷,上阿妈草原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行过善呢?我们供养你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忘却历史,报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爷在内,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神圣的信仰承担责任。”
  大格列头人撤回骑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看见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两只手居然还长在胳膊上。这怎么可以呢?大格列捎了个口信给各个部落的头人:“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把西结古草原从头到脚仔细清理一遍的时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联盟会议的权力怎么体现?头人们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体现?西结古草原的规矩怎么体现?看见藏扎西的人说他手里攥着打狗棒,说明他要远走他乡了。赶快抓住他,砍掉他的两只手再让他离开西结古草原。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你们出发的时候了。”使命感特重、责任心特强的大格列头人紧急召回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和他率领的骑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惊愣地谛听着雪雕的齐声鸣叫。这鸣叫无异于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强盗嘉玛措说:“真的有人吗?可我们在山怀里搜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一个人渣渣都没有找到?”他迟疑着,突然又喊起来,“骑手们,头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现在还早着呢,太阳离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三个箭程,我们为什么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人来到了雕巢崖下?”骑手们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们的赞同。于是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牧马鹤部落的几十名骑手朝着雕巢崖奔腾而去。
  快到雕巢崖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铁棒喇嘛。不等强盗嘉玛措吩咐,所有的骑手都翻身下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里。强盗嘉玛措勒马停下,一边下马一边问道:“两位执法如山的铁棒喇嘛,你们从哪里来?”一个铁棒喇嘛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强盗嘉玛措,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从天上来。”强盗嘉玛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说:“天上来的喇嘛,为什么把脚印留在了地上?”另一个铁棒喇嘛说:“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为我们扛着铁棒身子重。”强盗嘉玛措笑了,说:“两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间的骏马?让我们的骑手送你们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脚两步就到西结古寺了。”两个铁棒喇嘛说着抬脚就走。所有的骑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们。只有强盗嘉玛措牵着马朝前走去,锐利的眼睛寻觅着雪地上的两串儿喇嘛的脚印,越走越快。
  
  密灵洞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节。他们围成圈,给二十一个“8”字形的羊骨节起了各种动物的名字,由脸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抛起来,让大家抢。一人只能抢三个,羊骨节的形状是相同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抢到什么动物。抢完了便以抢到藏獒的人作为头家,用自己的羊骨节弹打对方的羊骨节,打上后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别人的打。一般来说,藏獒、野牛和马总是要赢的,因为在游戏的规则里,藏獒、野牛和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獭、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弹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这样的游戏最关键的是你能抢到什么,抢就是闹,就是打,如同一群小狗玩打架一样。他们就这样抢着闹着玩着,天天都这样,好像永远玩不腻。
  就在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冈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灵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来走了几步,就被藏医尕宇陀拦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冈日森格来到洞外,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一跑起来就觉得浑身非常舒服。它的习性本来就是在雪里取暖,在风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习性,它兜圈子跑着,越来越快,边跑边用鼻子在冷风里呼呼地闻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气里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让它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连两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儿,而且不仅是狼臊味儿,还有狗味儿,狗味儿和狼味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呢?
  它回望了一眼密灵洞,觉得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征得主人的许可,便跳起来就跑。这一次它没有兜圈子,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直地跑了过去。它跑出了密灵谷,跑过了一座平缓的雪冈,跑上了一面开阔的冰坡。
  现在,冈日森格已经不是仅靠嗅觉支配行动了,听觉和视觉同时发挥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岩上的母雪狼,听到了母雪狼给同伴发出的尖锐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两匹在食物的诱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们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只藏獒的孩子小白狗。
  冈日森格发疯了,用一种三级跳似的步态跑着,吠着,威胁着。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还没有如此疯狂地奔跑过。威胁的吠声延宕了两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时间,它们吃惊地抬起了头,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像许多毛烘烘的动物在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时所表现的那样,它把头埋进了蜷起的前肢,闭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没有出现之前,提前进入了死亡状态。
  温暖的血、鲜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头,这就是一个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对活食魅力的迷恋吧,纵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唤,两匹公雪狼也没有立即跑开。它们犹豫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注定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当时,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
  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抢先逃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冈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闪电快如飘风,忽一下就来到了它的跟前,准确地说,是雪山狮子同时也叫冈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来到了它的后颈上。哧的一声响,随着虎牙的插进拔出,血喷了出来。公雪狼弯过腰来撕咬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一头顶了过去,虽然自己的头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却把公雪狼撞出了两米远。公雪狼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哀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尽气绝,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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