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它们不远不近地跟了几天。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伙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因为它们感觉到危险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险包围着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却试图摆脱它们的跟踪。李尼玛说:“讨厌,它们跟野生动物不一样,见到它们我就像见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说:“那还不好,可以让你老实一点。”李尼玛说:“走,咱们离开这里,让它们找不到我们。”他拉着她的手跑起来,一直跑得看不见藏獒的影子为止。但是李尼玛没想到,在这里他对她的爱情遇到了真正的见证,一个他和梅朵拉姆都认识的光脊梁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讨厌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一刻,李尼玛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后捉住了她的脸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怀里又一次试图压倒在草地上的时候,那孩子一声尖叫,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开了。梅朵拉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光脊梁的孩子额头上顶着一个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赤脚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关切问道:“你怎么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她没带药箱,只要是去看望父亲,她都不会带着药箱,因为用不着。她作为一个大夫在神奇的藏医喇嘛面前很是自惭形秽,也就不想把那个汉人大夫的标志挎在肩膀上晃来晃去了。
  光脊梁的孩子站着不动。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是谁打了你还是你自己绊倒了?”光脊梁的孩子猜测到她在问什么,用藏话说:“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脸困惑。李尼玛过来说:“他是说他额头上的大包是上阿妈的仇家留给他的。”梅朵拉姆说:“上阿妈的仇家?不就是汉扎西带来的那七个小孩吗?他们怎么打你了?”光脊梁用扑腾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梅朵拉姆同样扑腾的大眼睛,从腰里解下了一个两米长的牛毛绳“乌朵”。他捡起一块椭圆的石头,兜在“乌朵”的毡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绳一端的绳孔,把尖细的另一端攥在手心里,挥动胳膊,呜呜呜地甩起来。突然他把尖细的一端松开了,只听嗡的一声,石头飞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惊诧地说:“他们就是用这个打你的?你可要小心点,石头飞过来会打死人的。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多叫几个伙伴。”光脊梁的孩子似乎对她的话有一种非凡的理解能力,扑腾着黑暗的大眼睛,点点头,转身跑开了,跑到更野更远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意识到这一对男女不喜欢它们游荡在他们的视野里,就知趣地隐藏了起来。但隐藏并不等于放弃跟踪,恰恰相反,它们离他们更近了。它们就隐藏在离他们只有五十步远的草洼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就叫埋伏,它们埋伏在危险就要出现的道路上。而这个时候危险也在跟踪着这一对男女,已经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几秒钟的路程了。
  危险来自金钱豹。这是一个一公两母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说明它们对人类的袭击绝对不是为了猎食。很可能两只母豹的孩子都被猎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们认为,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是残害了小豹子的人。它们是生性凶残的金钱豹,无休无止地进行更加凶残的报复是它们唯一的选择。为了实现报复,它们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耐心地跟踪目标,也更加耐心地培养饥饿,因为只有饥饿才能使它们疯狂,而疯狂是百倍凶残的前提。如果不能疯狂,如果没有百倍的凶残,它们在对付人类时就会犹豫不决——金钱豹的祖先并没有给它的后代遗传仇视人类的基因。
  一公两母三只金钱豹几乎在同时一跃而起。但是没有声音,如果按照它们这时候的速度和力量实现它们的计划,恐怕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脖子断了还不知道是谁搞断的呢。李尼玛和梅朵拉姆只感觉有一阵风从后面吹来,草原上到处都是风,后面的风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更强劲一些罢了,再强劲的风也是不咬人的,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倒是前面。前面的草洼里,突然跳起了几只藏獒,就是这几天一直跟踪着他们的那几只藏獒。它们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朝着他们狂奔而来。他们惊呆了,突然意识到它们在跟踪了几天之后终于要对他们动手了。它们的体魄是猛兽的体魄,性情也是猛兽的性情,它们利牙狰狞,血口大开,它们吃掉他们就像风吹掉树叶一样容易。他们软了,李尼玛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双手捂着咚咚跳荡的胸脯,惊怕得眼泪夺眶而出,心说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七八只野蛮的藏獒跳起来了,但它们并没有扑到他们身上,而是一扑而过,扑到他们身后去了。只听身后一阵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别的动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头,顿时惊得大叫一声。她看到了三只矫健的金钱豹,看到这三只偷袭而来的金钱豹就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被藏獒拦住了。为首的虎头雪獒已经和为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几只暴怒的藏獒正在扑向另外两只豹子,也已经是头碰头牙对牙了。
  转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头雪獒洁白的身体上,也洇在了金钱豹美丽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谁在流血,也看不出谁胜谁败,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拳击赛,外行人很难判断谁的点数多谁的点数少,直到裁判举起一个人的手,观众才知道那个老是抱着人家不出手的却原来是个狠狠出击的赢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这样一个赢家,它并没有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而是一张口就把牙齿插进了对方的脖子,然后拔出长牙让对方的鲜血汩汩流淌。这之后它就很少进攻,打斗并不激烈。它把主要精力放在防御上,耐心地用力气压住对方,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要害,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钱豹乱扑乱咬露出破绽时,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脖子。这次不是插入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当血一下子滋出来喷了它一脸时,它后腿一弯,跳到了一边。金钱豹扑了过来。獒王虎头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态迎了过去,突然侧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钱豹扑过来的惯性划破了对方柔软的肚子,然后马上跳起来,稳稳地站在了那里。
  獒王虎头雪獒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金钱豹打败了,它可以继续撕咬让对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让对方慢慢死掉。它选择了后者,因为它痛惜着对方的雄壮和漂亮想让它多活一会儿。在獒王虎头雪獒的眼里,金钱豹在草原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其他野生动物,这种皮毛美丽的野兽虽然是敌手,但却是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敌手。更重要的是,獒王虎头雪獒始终认为,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许多打斗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线奔跑,计算出提前量然后灵活扑跳,假装咬屁股等对方一掉头立马改变方向咬住脖子的战术等等,都是从金钱豹和雪豹那里学来的。金钱豹又扑了一次,又扑了一次。獒王虎头雪獒漫不经心地躲闪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出了肠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獒王虎头雪獒凭吊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钱豹,又抬头看了看那边。那边的打斗早就结束,两只金钱豹都已经死去,獒王满意地叫了几声。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走过来簇拥到了它的身边。它们互相查看着伤势,互相舔干了身上的血,看都没看一眼被它们用生命从豹子嘴边救下来的一男一女,就快快离开了那里。危险已经解除了,这一对男女就跟它们没关系了。它们没想过人应该记住并感谢它们的恩德,反而总希望自己记住并报答人的恩德,这就是藏獒。或者说,有恩不报不是藏獒,施恩图报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这样一种猛兽:把职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远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诚。它们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动物无可挑剔的楷模。牧人们形容一个坏蛋,就说他坏得像恶狼,形容一个好人,就说他好得像藏獒。
  李尼玛站起来,到处走动着,仔细观察着死掉的三只金钱豹,小声说:“这么好的豹子皮,丢在这里多可惜啊。”梅朵拉姆瞩望着离去的七八只藏獒,大颗大颗地落着感激的眼泪,突然说:“真威风,它要是一个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头雪獒。她并不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觉得它的威猛骇人比起老虎狮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形象,是一个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处地吻合了她想象中的那种勇毅伟岸的男人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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