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21
住下了才知道这一家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的牧人名叫仁钦次旦。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仇恨地望着父亲他们,一晚上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他家的枣红公獒是父亲他们咬死的。父亲他们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眉头一拧就出去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仁钦次旦的老婆默默无语地给他们烧了奶茶,端来了酥油、曲拉和糌粑,然后就去喂狗。狗食和人食差不多一样,就是没有酥油。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藏獒从来就很克制自己对酥油的欲望,酥油吃了长膘,而它们不需要任何一点肥膘和赘肉,它们只需要能够滋生气力和耐力的结实的筋肉,只需要坚硬如铁的骨头和能够倍增精神的黏液。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饱餐了一顿,就卧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它们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这时候已是很困很困了,况且它们知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白狗嘎嘎吃饱了以后想玩,刚走了几步断腿就疼起来,它呜呜地叫着,赶紧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怀里。在它的意识里,只要贴着疼爱它的大狗,它的疼痛就会消失。似乎疼痛果然消失了,小白狗嘎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麦政委他们也累了,很快躺在了毡铺上。麦政委说:“冈日森格怎么能咬死人家呢?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处理好。它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本来应该规规矩矩的,但它的脾气反而比人家还大,这么强梁霸道,迟早是要出事的。”父亲说:“人家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个神。藏扎西对我说过,前世的神到了今世也是神,牧人们不会对它怎么样的,反而会更加崇拜它,除非它不勇敢也不聪明,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彻底打败。”麦政委说:“西结古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一只藏獒比它厉害。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跟它在一起的,它把人家的狗咬死了,人家会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父亲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人家怪罪就放弃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麦政委打着哈欠说:“倒也是,看来你是一个脑子特别清醒的人。”他看了看躺在一边已经睡去的部下和靠近门口的警卫员,盖好自己的皮袄,睡了。
警卫员当然是不睡的,在这个远离多猕总部的寂静的草原上,他要承担起保护首长的责任。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睡了,只是把睡觉的姿势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变成了流着涎水抱着盒子枪的样子。而父亲的睡是被草原人称作“狗睡”的那种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钟就醒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再睡。他看到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到帐房里来,看到佛龛前的酥油灯一直亮着,仁钦次旦的老婆在虔诚地念经,念一会儿就抽泣几声,为了死去的枣红公獒她已是悲痛无眠了。父亲很内疚,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狗睡人睡都睡不着。他起身,面对佛龛跪在仁钦次旦的老婆身边,轻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了帐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帐房和羊群之间的空地上,是三只伟硕的藏獒,一只卧着,两只站着。卧着的是牧羊狗,它辛苦了一天,需要休息;站着的是看家狗,它们休息了一天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守望夜色。无论是牧羊狗还是看家狗,本来晚上都是放开的,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仁钦次旦的老婆把它们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一来不希望它们去招惹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免得自找伤害;二来不希望它们对住在帐房里的几个外来人造成威胁,外来人是跟着雪山狮子也就是跟着神来到这里的,万万不可惊扰了人家,况且外来人中有人带着枪,仁钦次旦的老婆看见了。有枪就意味着你不能有任何差错,有一点差错就等于有了让人家开枪的理由。仁钦次旦的老婆被历史的经验搞得胆战心惊,觉得拴起来还不保险,就让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睡在了三只藏獒的身边。这样藏獒就会老老实实守护在他们身边而不做挣脱锁链扑向外来狗和外来人的努力,而一旦冈日森格跑过来挑衅,两个孩子也可以起到保护自家狗的作用。一般来说,外来的藏獒寄居在别人家里,是不咬这家的主人尤其是孩子的。
父亲在两个盖着皮袍熟睡的孩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两只伟硕的看家藏獒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滚雷似的低声警告着让他离开。父亲会意地摆摆手,一转身就见冈日森格迅速而无声地跑了过来,赶紧蹲下身子抱住了它的头:“你不要管闲事,睡你的觉去吧。”冈日森格用更低更沉的雷声回应着两只看家藏獒,守着父亲不走。父亲拽着冈日森格的鬣毛硬是把它拉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怕它再过去生事,便让它卧下,自己也坐在草地上,用胳膊圈住了它的头。这样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就打起盹来,身子一歪,枕在冈日森格身上睡着了。这一次是人睡而不是狗睡,一直睡到天亮才醒来,好像只有跟冈日森格跟大黑獒那日睡在一起,父亲的心身才是踏实的。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对大黑獒那日来说。首先它发现受伤的左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凌晨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是怎么看都没有光,一片黑暗。好在它还有一只光明的眼睛,它并不颓丧,好在它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左鼻孔却闻得更远了,它更不颓丧。它闻到了一股回荡在高山草场的气息,这气息跟小白狗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它有点费解:怎么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的藏獒的孩子,而那只藏獒就在前面一个可以闻得见的地方。它是顺风而闻的,它那随着一只眼瞎而更加敏锐起来的嗅觉使它比冈日森格更早地意识到某种变化就要发生,那是潜藏在宁静世界里的腥风血雨,是亢热的生命、难抑的欲望得以舒展的一个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个早晨大黑獒那日都显得非常兴奋,躁动不宁。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喜马拉雅藏獒,它对预知到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有的只是渴望,是急于宣泄的疯狂。
渴望和疯狂开始是心理的,但很快变成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它的两腿之间流血了,而且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气,连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纳闷:难道这就是它感觉到的腥风血雨?难道这就是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跟小白狗一样的藏獒气息带给它的反应?它抬起尾巴,不断地把屁股撅给冈日森格让它闻臊,冲它撒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站起来爬在了冈日森格桌子一样平稳的高胯上。冈日森格似乎无动于衷,它稳稳当当地站着,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和麦政委,转过了脸去。父亲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可千万别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冈日森格,别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肩膀顶了顶大黑獒那日,朝一边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大黑獒那日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人看不见的草冈后面。父亲心说不行,我一定要见一次。他抱起小白狗嘎嘎,悄悄地摸过去,匍匐到草冈上一点点地挪近,然后抬起头来偷偷地往下看。
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正趴在大黑獒那日的胯上,用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动作展示着它的雄性风采。一会儿,它从大黑獒那日身上下来,一百八十度地旋转着男根,尾对尾地站在地上,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射精,接着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就在这种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涌泉式激情的催动下,冈日森格一直沉浸在空前舒坦的享受的海洋里,是一波一波的冲浪式沉浸,而不是一个平面上从浅到深再从深到浅的沉浸,就像它在极度干渴的时候猛然把嘴埋进了雪豹或者雪狼甘甜的血流里,大口的啜饮带来了大张旗鼓的快感。更美妙的是,它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就这样在不断增加的干渴中不断啜饮着也就不断大张旗鼓地快感着。而在母獒大黑獒那日的感觉里,性爱的快感比公獒还要丰富一些,它觉得好像无穷的愤懑得到了慰藉,极端仇恨的时候一口咬断了敌人软颈上的动脉,不堪思念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那个最是牵肠挂肚的人或狗。然后就飞升而起,如同那些飘翔而来准备把昨天死去的枣红公獒送上天空的秃鹫,在饥饿中饕餮,在饕餮中舒展,翅膀永远是自由的象征。大黑獒那日最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秃鹫,它想象它们飞起来的感觉恰恰就是性爱的感觉,痛快之至,欣悦无比。灵魂在曼妙的风雨中交给了神的关爱,欢畅在血液里打转,幸福袭遍了全身,每一根绒毛的颤动都变成了陶醉,真是空前绝后的温暖柔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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