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冈日森格吐出一口还没有咽下去的肉,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朵上的血,放浪地吼了一声,把舌头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脸上:你算什么獒王,居然欺负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可怜的瞎了左眼的残疾姑娘。獒王虎头雪獒把鬣毛竖起来又倒下去,冷笑着回答:谁让你抢夺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没惹你。说着朝前扑了一下,没扑到冈日森格跟前就又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场恶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宴会结束了,在一天中砻宝雪山堆银砌玉的最后时刻,在满天的黑颈鹤嘎嘎归巢的黄昏,人们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对阵的地方。大格列头人、索朗旺堆头人、齐美管家和一直阴沉着脸一句不吭的强盗嘉玛措,都自动站在了獒王身后,麦政委、白主任和父亲以及所有的外来人,都站在了冈日森格身后。麦政委悄悄对父亲说:“不愧是獒王,这么威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的野兽,它不会突然扑过来咬我吧?”父亲说:“为什么会咬你?”麦政委认真地说:“因为我是这里最大的官。”父亲说:“不会,草原上的藏獒越是威风就越不会胡乱咬人,胡乱咬人的都是小喽啰藏狗。”麦政委担忧地说:“看来大格列头人说对了,羊毛是不能飞上天的,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父亲说:“我也这么想。”麦政委说:“怎么连你也这么想?”他看父亲不回答,就果断地转身对白主任说,“我们不能把救人的法宝押在冈日森格身上,你赶紧回去,把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给我请来。”白主任说:“恐怕来不及了。”麦政委说:“我会把砍手的时间拖延到明天。”然后对围绕着他的部下说,“汉扎西用过的办法,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如果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他们非要砍掉藏扎西的手的话,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就都要站出来,用砍掉自己手的举动来阻止这场暴行。”父亲假装轻松地笑着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他人都沉甸甸地点了点头。
  太阳站在了雪山顶上,满地的阳光好像是雪山射出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雪山,山崩而来的时候,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冈日森格本来是要躲闪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间它又不躲闪了。它迎山而上。不怕西结古人对獒王的助威,不怕这巨石压卵的态势,冈日森格迎着獒王虎头雪獒的进攻迎锋而上。
  
  27
  
  早晨,梅朵拉姆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边蹭着她的裤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紧傍着她,只要她敲开一条缝,它就会排闼直入。但是她没有敲开一条缝,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为门是从里面闩死的。她踮起脚尖,想从窗户里看进去,但窗户太高她够不着,四下里看着想垫个东西,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头说:“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
  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脸庞,听话地站在了窗户底下。梅朵拉姆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说:“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来。”往里一看,吃了一惊:李尼玛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毡上﹖她喊着:“李尼玛,李尼玛。”身子一歪,掉下来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说:小心啊。
  梅朵拉姆站起来,踹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阶。无论是藏獒还是其他藏狗,都给她让开了路。它们都认识她,早就认识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认识了她一样。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变成了仙女,谁不愿意认识仙女呢?西结古草原的所有领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仙女,她是汉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无论是见过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都不会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李尼玛一伙的,她正在帮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见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凶恶的狗,第一次见面她都敢摸它的头。她大大咧咧穿过了密密麻麻的狗群,不时地推着它们,摸着它们。有一只黑獒痴迷地望着她不让开,她因为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赶紧说:“对不起。”一脸傲厉神模样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头,理解地冲她使劲摇着。她说:“你们走开,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想吃掉李尼玛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终于穿过了远远近近排成阵势的领地狗群,她奔跑而去。
  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
  半个时辰后,丹增活佛亲自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疾步来到了牛粪碉房前,作为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个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用铁棒砸开了碉房的门,抢先进去一看,砸门声已经把李尼玛从昏死中砸醒了。
  灰色老公獒趁机溜了进去,立刻被随后进来的铁棒喇嘛赶了出来。灰色老公獒沮丧地叫了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结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玛就笃定死不了。它徘徊在门口,望着天空喟然长叹:难道我们的铁包金公獒就这样白白死了吗?獒王啊,你在哪里?我没有完成报仇雪恨的神圣使命,怎么向你交代?
  藏医尕宇陀蹲在李尼玛面前,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脉搏,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称作“色花销魂”的藏茵陈酒,让李尼玛用酒服了药。丹增活佛问他有没有必要背到寺院里去,在琉璃护法白哈尔的关照下悉心治疗。藏医尕宇陀说:“还不需要白哈尔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惊吓所致,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丹增活佛脱下了自己绛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玛身上。这就等于给他裹上了一层严禁一切攻击的至尊铠甲,任何一只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这时梅朵拉姆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长出一口气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那就谢谢佛爷了。”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他探头望着里面的人,看到李尼玛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问道:“这些狗是不是你叫来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说,“其实狗都是好狗,就是让你这个小男孩教坏的,我不理你了。”说着放开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晶亮地望着她,突然响声很大地跺了跺脚。梅朵拉姆说:“别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么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闪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说:“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当护法。”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抬起头来不无吃惊地望着他。尕宇陀问道:“你要当护法?当护法干什么?”巴俄秋珠说:“当了护法我就能保护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拉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尕宇陀挥挥手让巴俄秋珠出去了。
  领地狗们依然逗留着,但已经没有了此前的亢奋和警觉,一个个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只等灰色老公獒一声令下,它们就离开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觉。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阶,扬起鼻子前后左右地使劲嗅着空气。它知道现在自己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头雪獒,告诉它自己的失败,也听凭它严厉的处罚。它沙哑而短促地吼叫了几声,取消了领地狗群对牛粪碉房的围攻,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走向了野驴河边,便带着满腔仇恨不能发泄的颓丧和郁闷,朝它确定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灰色老公獒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眼一看,见是白主任白玛乌金奔驰而来,心想他回来了,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它没有被自己的疑问拽住脚步,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阵悸动,不由得奔跑起来。它奔跑的节奏忽疾忽缓,扬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见到獒王虎头雪獒,必须立刻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獒王啊,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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