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不知不觉地,大黑獒那日的大头不再费劲扭动了,牙齿也不再撕扯父亲的衣服。它感到一种痒痒的温暖正在升起,一种忍受伤痛时来自人类的慰问正在升起,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一定是个面目可憎需要提防的阴谋家,至少在此刻,他并不想报复性地加害它,而是想讨好它。它不喜欢他的手接触它的皮毛,却非常喜欢这样的接触演变成一种舒适的享受和讨好,尤其是陌生人的讨好、仇人的讨好,这是它战胜了他的证明。它把头放在了伸展的前肢上,静静享受着暖洋洋的抚摩,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和那只伤得很重的眼睛渐渐蕴涵了非常复杂的内容: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欢你。它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唯一忠于的只能是西结古的土地和人。可是你,你是什么人?
  老喇嘛顿嘎进来了。大黑獒那日朝他摇了摇尾巴。老喇嘛顿嘎一看大黑獒那日醒了,而且在父亲的爱抚下显得非常安静,高兴得甚至给父亲鞠了一个躬。他转身出去,拿来了一些切成碎条的干牛肺,交给父亲,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父亲拿起一条牛肺就往自己嘴里塞。顿嘎摆摆手,指了指大黑獒那日。父亲明白了,这干牛肺是喂狗的,就一条一条往狗嘴里塞去。大黑獒那日吃着,显得有点费劲,但仍然贪馋地吃着。
  老喇嘛顿嘎出去了。他是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散食物的,他爱护领地狗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他高兴地离开了僧舍里的大黑獒那日和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迅速散布到寺院的各个角落:那个客居在西结古寺的汉扎西,是个肚量很大的心地善良的喜欢藏獒的不加害仇狗的人,这样的人带着雪山狮子的化身来到了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美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发生了。而且汉扎西居然想吃干牛肺,草原人自己从来不享用牛肺羊肺,牛肺羊肺是专门用来喂养狗的。他想吃牛肺,说明他前世也是一只狗,一只大狗好狗,一只灵性的狮子一样雄伟的藏獒。藏獒吃了牛肺羊肺就会长出坚硬的骨头、庞大的体格和一颗绝对忠诚主人的心,这颗心是真正的藏獒所拥有的金子一样的心。此时此刻,汉扎西就坐在大黑獒那日的身边,正在给它一点一点喂着干牛肺,说明汉扎西想和大黑獒那日做朋友,想成为大黑獒那日的主人。一个喜欢领地狗的人,一个即使咬了自己也不改变爱狗之心的人,必然是一个有功德的人。
  这样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结古寺都变得喜气洋洋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以后说:“藏民喜欢的东西他喜欢,说明他跟藏民是一条心。”说罢就走出寺院,到山下的帐房里化缘去了。
  这天晚上,铁棒喇嘛藏扎西给父亲拿来了他化缘的肉食:“这一块是牦牛肩胛上的肉,这一块是绵羊胸脯上的肉,这一块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补什么的,你的伤口在肩膀上、胸脯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这些东西,连续吃上七天,你长出来的筋肉就比原来的筋肉还要结实。”父亲非常感动,他已经意识到,你对狗好,寺院的喇嘛就会对你好。他赶紧说:“既然吃什么补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应该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体鳞伤的冈日森格,要是它苏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吃掉一整头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说:“对啊对啊,你说得对啊。不过藏獒的命有七条,人的命只有一条,藏獒比人能活能长,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长好眼睛,不吃整个牛也能长好整个身子。”
  父亲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来的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给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疑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咬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给我肉吃?你不是西结古草原的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它知道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给父亲的食物,而父亲却把一半留给了它。一种受人尊重被人重视的荣幸,一种与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着很少吃到的熟食,觉得咸咸的,软软的,爽爽的,感觉就像父亲在它脖子上抓挠一样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气运在了尾巴的根部,但终于还是没有摇起来。安静的尾巴传递给父亲的还是深深的疑虑:你是谁?你带着一只狮头公獒来我们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一连五天,父亲和大黑獒那日每天都能吃到丹增活佛念过经的糌粑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化缘的肉食——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有一次他们甚至吃到了寺院头一天专门为他们绳杀(用绳子缠在嘴鼻上窒息而死)的新鲜牛肩肉、羊胸肉和腿肉,味道的鲜美让父亲终身难忘。饮食加上每天一次的换药,他和大黑獒那日的伤迅速好起来,他可以到处走一走,大黑獒那日也能够站起来往前挪几步了。
  可以走动以后父亲就经常走出僧舍,从右边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好奇地转悠在寺院的大经堂、密宗殿、护法神殿、双身佛雅布尤姆殿和别的一些殿堂僧院里。喇嘛们见了他都会友好地露出笑脸来,父亲就双手合十朝他们低低头弯弯腰。如果是狭道相逢,喇嘛们必然要侧身让开,请父亲先过。父亲是乖巧的,你越是让他先过,他就越要让你先过,礼多人不怪,喇嘛们都觉得父亲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父亲见佛就拜,他拜了密教的大日如来和莲花生以及大荒神坤纳耶迦,拜了显教的三世佛和八大菩萨,拜了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且和威尔玛战神、十二丹玛女神,这样的礼拜在别的汉人那里是没有的,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就从来不拜佛。喇嘛们觉得父亲跟别的汉人不一样,父亲是可亲可近的,所有在佛与神面前有着虔敬态度的人都是可亲可近的。
  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护法神殿的台阶上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说六字真言,刚把“唵嘛呢叭咪吽”的“吽”(hōnɡ)字念对,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狗叫。尽管寺院里还有不少别的狗,但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大黑獒那日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转身就跑,跑啊跑,实际上不是跑,是一瘸一拐地走,只不过是在心里使劲跑。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嘛呢石经墙,跑进了僧舍,面前的情形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冈日森格醒了,它在昏死了五天之后突然苏醒了。
  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就是冲着突然醒过来的冈日森格的: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它站在睁开了眼睛的冈日森格身边愤怒地叫着,但也只是叫着,并没有把利牙对准毫无反抗能力的冈日森格,毕竟它们都是同属于一个祖先的藏獒,它们在一起身贴身地呆了这么些日子。更重要的是,大黑獒那日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坚决仇恨着并且一再撕咬过的藏獒,这个懵头懵脑闯入自己领地的来犯者,是一只年轻英俊的狮头公獒,而它大黑獒那日,是一只母獒,一只正值青春妙龄眼看就要发情的狮头母獒。
  这时藏扎西跟了进来,一看冈日森格的眼睛扑腾扑腾忽闪着,惊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藏扎西叫来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叫来了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藏医尕宇陀对着丹增活佛弯下腰说:“神圣的佛爷你说对了,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伟大的山神保佑着它,它是死不了的。”丹增活佛说:“你救治了一个雪山狮子的化身,你的三十九级功德已经记录在佛菩萨的手印上了,祝福你啊尕宇陀。”尕宇陀说:“不,佛爷,不是我的功德,是西结古寺的功德,需要祝福的应该是我们光明的西结古寺。”
  藏医尕宇陀俯下身去,仔细验看着冈日森格的伤势和眼睛,突然站起来说:“它的血已经流尽了,它现在需要补充最好的血,不然它还会晕过去的。”藏扎西问道:“什么血是最好的血,我这就去找。”尕宇陀说:“最好的血不是牛血和羊血,是藏獒的血和人血,你不用去找了,你快去拿一个干净的木盆来。”
  父亲没想到,藏医尕宇陀会放出自己的血救狗一命。他从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金色宝瓶,滴了一滴药在自己的手腕上,消毒以后,又拿出一把六寸长的形状像麻雀羽毛的解剖刀,割开了自己左手腕的静脉。血哗啦啦地流进了干净的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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