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父亲没找到麦政委,只好返回多猕总部一直等着,边等边跟着当地的牧民学藏语。等了十多天才等回去省上汇报工作的麦政委,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儿如此这般一说,麦政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去一趟西结古草原?”父亲说:“你要是去不了,派人去也行,只要能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能解救藏扎西,能解救冈日森格。”麦政委说:“不,我要亲自去一趟。”
父亲没想到,一穿过狼道峡,就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见到它们的这个地方,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方,就是他请他们吃“天堂果”的地方。仿佛这是个灵性的所在、缘分的所在,它一再地启示着他:你是一个为狗而生的人,你永远都要生活在藏獒的生活里。父亲喜出望外地瞪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小白狗嘎嘎,禁不住喊了一声。那声音在别人听来,差不多就是一声狗叫。他忘了自己是在马背上,想一蹦子跳过去,结果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冈日森格放下小白狗嘎嘎,一个箭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父亲。父亲和它滚在了一起,滚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大黑獒那日掩饰着激动,含蓄地舔了舔父亲的衣服。父亲一把搂住了它的头,问它伤口好了没有。大黑獒那日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感情,突然立起来,用前爪摁住父亲的头,撒出一脬热尿来,浇湿了父亲的腿。父亲说:“哎哟,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外来的人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道怎么了。父亲站起来,一一指着它们说:“麦政委,它就是我说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就是我说的大黑獒那日。你说它们灵不灵,居然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已是人到中年的麦政委惧怯地说:“这么大的狗,不咬人吧?”父亲说:“那就要看麦政委能不能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解决好了它们不仅不咬你,还能和你做朋友,解决不好那就难说了,我听这里的人讲,藏獒会记恩也会记仇,十年二十年忘不掉,而且还会遗传。”麦政委说:“你可千万别吓唬我,我就怕狗。”父亲说:“这里是狗的世界,怕狗就寸步难行。”说着,抱起了小白狗嘎嘎。父亲问道:“它是哪儿的?怎么受伤了?”冈日森格用只有父亲才能分辨出来的笑容望着父亲,嗅了嗅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父亲说:“该不会是大黑獒那日的孩子吧?不可能啊,它的孩子怎么是纯白的?”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他们这才发现跟着两只藏獒来到这里的还有一队人马。麦政委说:“他们是干什么的?”父亲又问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他们是干什么的?”冈日森格转身狂吠起来,但并不扑过去撕咬。父亲有点明白了:至少这队人马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是一伙的。他走了过去,大声问他们:“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来这里干什么?”
强盗嘉玛措猜到父亲问的是什么,觉得就是自己回答了,对方也听不懂,就掉转马头,对身边的骑手们说:“走喽走喽,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回老家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嘉玛措现在是这样想的:我的判断绝对没有错,冈日森格就是在东南西北地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草原上去了。冈日森格带着叛变了西结古草原的大黑獒那日一直跟踪到了狼道峡口,正准备穿过狼道峡跑向上阿妈草原,却被那个救过冈日森格也救过大黑獒那日的汉扎西拦住了。和汉扎西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外来的陌生人,好像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又好像不是。
强盗嘉玛措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几个时辰后,他来到了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喝下了一银碗头人大格列亲自端给他的慰劳酒。大格列说:“虽然我们的强盗没有抓住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并砍掉他们的手,但他把他们赶出了西结古草原,功劳也是不小的。至于冈日森格,它最好留下来别走。它的伤看来已经好了,该是用凶猛和智慧证明它自己是了不起的雪山狮子的时候了。在冈日森格证明它之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把西结古草原仔细清理一遍,抓住那个吃里爬外、严重违背了草原规矩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各个部落的骑手已经出发了,我们的骑手什么时候行动呢?强盗嘉玛措,这方面的事情我听你的安排,如果你觉得强盗的荣誉和骑手的光荣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完全可以吃饱喝足,然后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强盗嘉玛措把银碗递给大格列头人的侍女,拉了拉斜背着的叉子枪说:“尊敬的头人说得好,我真是应该吃饱喝足,再搂着老婆睡它几天几夜,但那是在抓住藏扎西并惩罚了他以后。藏扎西是西结古草原的叛徒,我们牧马鹤部落不惩罚他谁来惩罚他?草原的利益大如天,部落的名誉大如地,再来一碗壮行的酒,我现在就带着骑手们出发,不抓住叛徒藏扎西,决不回家。”
冈日森格扬头看着强盗嘉玛措带着他的骑手绝尘而去,确信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再也不跟踪它了,便转过身来撕扯父亲的坐骑大灰马背上的褡裢。父亲对麦政委说:“它这是饿了,它知道那里面有吃的。”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到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正要拿风干肉喂它,却见它一口叼住了整个口袋,生怕父亲不愿意似的,赶快离开了那里。它在十多步远的地方等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明白了,叼起正拖着断腿往前爬的小白狗嘎嘎,跑向了冈日森格。
两只藏獒朝着西结古的方向走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牵着马跟了过去。它们又开始往前走。父亲试探似的停了下来,它们便停下来等着父亲。父亲对麦政委说:“不是它要吃东西,是有人要吃东西。”麦政委问道:“谁?”父亲说:“还能是谁,它的主人呗。我们得赶快跟着它们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看来它们到这个地方来接我是有目的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这个好心肠的外来人才能解救它们的主人。”父亲这么一说,冈日森格就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了。父亲过去捡起来,塞进了马背上的褡裢。麦政委说:“我看你把狗想象成你自己了,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我欣赏你这样想,这样想是对的,有利于工作。”
一行人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在冈日森格,这一次是真的要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在大黑獒那日,是爱的驱动,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就必须跟到哪里。而人的目的就复杂多了: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还为了藏扎西,为了冈日森格,为了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和平宁静,为了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为了下一步在草原上顺利建立部落之外的政权。
麦政委作为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总部的一把手,之所以亲自带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完全是因为父亲反映的问题和父亲以藏獒为友的做法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根据各个工委汇报的情况,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既是牧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伴侣,又是崇拜的对象,团结最广大牧民群众的一个关键,就是团结草原的狗尤其是藏獒。只要藏獒欢迎你,牧民群众就能欢迎你。你对藏獒有一分爱,牧民对你就有十分情。但麦政委只是在纸上谈狗,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团结藏獒,怎样才能让藏獒欢迎你并和它们建立感情。他这次跟着父亲来西结古草原,也有一点拜父亲为师的意思,所以他和父亲说话就随便一点。和父亲相反,麦政委是个怕狗的人,什么狗都怕,好像他前世是一匹被狗咬怕了的狼,见什么都凶巴巴的有一点气冲霄汉,唯独不敢见狗。后来父亲才知道,麦政委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要过几年饭,那里的狗见穷人就咬,见富人就摇,不像草原上的藏獒,眼睛里全然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有的只是好人和坏人、家人和外人、亲人和仇人的区别。麦政委被老家的势利狗咬怕了。
不怕狗的父亲和怕狗的麦政委跟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没走多远,父亲就说:“它们离开野驴河了,看来它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碉房山,是别的地方。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是跟呢还是不跟?”麦政委说:“你来确定吧,我听你的。”父亲说:“还是让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来确定吧,如果它们希望我们跟着,说明它们对我对麦政委你都是信任的。如果它们只希望我跟着不希望你跟着,那就说明它们并不知道你的到来对它们有利还是有害,你最好不要跟着,等你证明了你的意图并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以后再说。如果你硬要跟着,它们就会乱走一气直到把你甩掉。”麦政委说:“我只听说狗听人的,没听说人听狗的,这样复杂的事情它们怎么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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