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父亲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诉他,青果阿妈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个,分布在西结古草原、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下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五个地方。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的部落世代为仇,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亲,居然把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带到了西结古草原,又居然试图阻止西结古人对上阿妈人的追打。
父亲说:“他们只有七个人,很危险。”
白主任说:“这里的人也只是撵他们走,真要是打起来,草原上的规矩是一对一,七个人只要个个厉害,也不会吃亏的。”
父亲说:“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对一的。那么多狗一拥而上,我怎么能看着不管?”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儿,教训父亲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你还要明白,我们在西结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头人和牧民群众的欢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对上阿妈草原采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落头人过去都是投靠国民党的,马步芳在上阿妈草原驻扎过骑兵团,团长的小妾就是头人的妹子。”
父亲寻思:既然不介入矛盾,为什么又要孤立对方?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断了。奶茶是炖在房子中间的泥炉上的,一个姑娘倒了一碗递给父亲。姑娘蓝衣蓝裤,一副学生模样,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喝吧,路上辛苦了。”父亲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来不放心地从窗户里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经跑远了。刚刚结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迅速离开那里。它们的身后,是一堆随风抖动的金黄色绒毛,在晚霞照耀的绿色中格外醒目。父亲说:“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说着,抬脚就走。
父亲来到草坡上,看到四处都是血迹,尤其是冈日森格的身边,浓血漫漶着,把一片片青草压塌了。他回忆着刚才狗打架的场面,狮子一样雄壮的冈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结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场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黄的獒毛,手上顿时沾满了血。他挑了一片无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离开,就见冈日森格的一条前腿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父亲愣了:它还没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会的眼镜来到草坡上对父亲说:“白主任认为你刚来,不懂规矩,应该跟他住在一起。”原来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帐房里,只有白主任和作为文书的眼镜住进了那座白墙上糊满黑牛粪的碉房。碉房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献出来的,除了住人,还能开会,等于是工作委员会的会部。父亲说:“好啊,可是这狗怎么办?”眼镜说:“你想怎么办?”父亲说:“这是一条命,我要救活它。”眼镜说:“恐怕不能吧,这是上阿妈的狗,你要犯错误的。”
父亲回到了碉房里。眼镜从墙角搬过来一个木头匣子放到地毡中央。匣子里是青稞炒面,用奶茶一拌,再加一点酥油,就成糌粑了。这就是晚饭。吃饭的过程中,白主任抓紧时间给他讲了不少草原的规矩,什么在牧民的帐房里不能背着佛坛就坐因为人的后脑勺上冒着人体的臭气啦,不能朝着佛坛伸脚打喷嚏说脏话因为佛是喜欢体面和干净的啦,不能从嘛呢石经堆的左边走过因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鱼吃鱼因为水葬的时候鱼是人的灵魂的使者其地位仅次于天葬的秃鹫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为那是对神赐食物的亵渎啦,不能吃当天宰杀的肉因为牲畜的灵魂还没有升天啦,不能打鸟打蛇打神畜因为那是你前世的亲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为肩膀上寄居着战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帐房上晒衣服因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飘荡啦,不能走进门口有冒烟的湿牛粪的人家因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号啦,不能从火塘上跨过去因为那是得罪灶神的举动啦,不能在畜圈里大小便因为背着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肮脏的东西发散毒气的啦,不能帮助牧人打酥油因为酥油神是不喜欢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连在帐房里不能放屁因为宝帐护法一闻到不洁净的气味就会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也讲到了,最后说:“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能和上阿妈草原的人有任何牵连。”父亲又是点头,又是称是,心里却惦记着冈日森格。
就要打开行李睡觉的时候,父亲借口找马又来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迹浸染的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动,像是求生的信号。
父亲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劲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抱不动,起身跑回碉房,对眼镜说:“你帮我把那只狗抬过来,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张狗皮。”眼镜严肃地望着白主任。白主任沉吟着说:“它是上阿妈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
父亲在碉房前的草洼里找到还在吃草的枣红马,套上辔头,拉它来到草坡上,和眼镜一起把冈日森格抱上了马背。眼镜小声说:“你怎么敢欺骗白主任?”父亲说:“为什么不敢?”
他们来到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把冈日森格从马背上抱下来。父亲问道:“你们西工委有没有大夫?”眼镜说:“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帐房里。”父亲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眼镜说:“白主任知道了会说我,再说我怕狗,这会儿天黑了,牧人的狗会咬人的。”父亲犹豫着,又仔细看了看冈日森格,对眼镜说:“你回去吧,白主任问起来,就说我正在扒狗皮呢。”
父亲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实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当他看到雄狮一样的冈日森格几乎被咬死之后,就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狗有多厉害。但他还是去了,他的同情心战胜了他的怯懦,或者说他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使他变得像个猎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远帐房前的狗就叫起来,不是一只,而是四五只。父亲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声淹没了父亲的叫声,父亲只好闭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这边跑来,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横挡在了父亲面前。父亲的心打鼓似的跳着,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往前走,狗就会扑过来,如果往后退,狗也会扑过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原地不动。可他是来找大夫的,他必须往前走,原地不动算怎么回事儿?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们别咬我,千万别咬我,我不是贼,我是个好人。”他边说边往前挪动,狗们果然没有扑过来咬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朝后退去。他有点纳闷:莫非它们真的听懂了我的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回头,发现一个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扑过来。他哎哟一声,正要夺路而逃,就听有人咕咕地笑了,原来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一个孩子出现了,就是那个白天面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凉如秋,但他依然光着脊梁赤着脚,似乎堆缠在腰里的衣袍对他永远是多余的。他笑着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身望着父亲。父亲赶紧跟了过去。
鬼蜮一样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前,停下来让父亲进去。父亲觉得帐房里面也有狗,站在那里不敢动。光脊梁就自己掀开门帘钻了进去,轻声叫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会儿,大夫梅朵拉姆提着药箱出来了,原来就是那个白天给父亲端过奶茶的姑娘。父亲说:“有碘酒吗?”梅朵拉姆问道:“怎么了?”父亲说:“伤得太重了,浑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说:“在哪儿?让我看看。”父亲说:“不是我,是冈日森格。”梅朵拉姆说:“冈日森格是谁?”父亲说:“是狗。”
两个人来到了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梅朵拉姆从药箱里拿出手电让父亲打着,自己把冈日森格的伤势仔细察看了一遍说:“晚了,这么深的伤口,血差不多已经流尽了。”父亲说:“可是它并没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冈日森格身上擦着,又撒了一层消炎粉,然后用纱布把受伤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后股包了起来。梅朵拉姆说:“这叫安慰性治疗,是在给你抹药,如果你还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涂一遍,然后……”说着给了父亲一瓶碘酒。父亲问道:“然后怎么办?”梅朵拉姆说:“然后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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