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一些人寻找幸福并在笑声中死去

作者:西比勒·贝尔格




  鲁特吃了些什么
  
  早晨。七点钟,你醒来。与往常一样,与每天早上一样。你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早晨。七点整,你醒过来。眼前一片模糊,头脑因为睡觉而感到昏昏沉沉的。这种睡眠根本就没有必要。与往常一样,头脑并不需要休息。苏醒使你感到疲劳。因为太累了,你不相信自己还能够呼吸。因为太无聊了,你几乎无法走动。到浴室去,你在那儿洗脸。为什么要洗脸。你穿好衣服,坐在沙发椅上等待着。今天有点儿不同寻常。等候早餐、午餐和晚餐。今天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呢?然后,你朝花园里张望,突然明白究竟是什么与往常不一样了。你已经不再希望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知道会有早餐、午餐和晚餐。这便是所有会发生的事情。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连对饭菜的兴趣也没有。你很明白,以等待饭菜来使自己相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只是一种谎言而已。光是为太冷的肉或为被烧成浆糊状的土豆而感到生气已经不能使你感到满足。而其他的事情又不会发生。当你坐在沙发椅上的时候,这一切你都非常清楚。接着,你又站起身来,再一次朝窗外张望。当你发现,不仅是外面没有,而且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会引起你的兴趣时,你便走进浴室。你再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脸。至于这张脸是谁的,这并不重要。然后,你从橱里取出一个盒子,把盒子里的药片全部吞了下去。你并不在乎这些药片叫什么。你把药片全部吞了下去,又喝了水。你发现连水的味道也平淡无奇。你再一次坐在沙发椅上等待着。你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然后,它来了,来得非常缓慢,就像是一种倦意。这种倦意很快便变成了一种像铅一样的东西,注入你的体内。这时候,你也许会想到回头,回到你原来的状况,因为所有的无聊总比一片漆黑要好。那一片漆黑已经从你的脚底升起,一直升到胸口。可是,已经无法回头。铅已经进入了你的体内。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一种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极大的恐惧。你看到有一股冰凉的东西向你袭来。一种孤独感使你的身体开始颤抖。你很清楚地看到,你马上就要躺到一个木头盒子里去了。烈火将会吞噬你的血肉之躯。你感到恐惧,感到害怕,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诺拉告别
  
  那时候天气很冷。秋天,只有秋天才有这种天气。小水洼里漂浮着溺死的树叶。从光秃秃的树枝间吹来一阵阵的东北风。我站在马路上哭泣。我望着楼上我父母亲房间里的灯光,那黄色、温暖的灯光。我知道,那儿有我的床。我哭得很伤心。我才六岁,我很清楚,我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家了。我将一个人留在马路上,用湿漉漉的树叶遮盖身体。明天早上,我将要到一艘船上去当水手。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不过,我还记得,孩子会非常的不幸,也许会比成年人更加不幸。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伴随着悲伤而来的痛苦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是否会永远地留下来。
  这是一个秋天。我慢慢地走了几步,离开了灯光,离开了那栋房子。我脸上的表情很坚强。然后,我突然发现了这只小羊。这是上帝派来的,或者是被残忍的父母从羊圈里赶出来的。它肮脏地躺在马路上,没有人喜欢。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这只半瞎的布头羊和我,我们就这么站在夜色中。过了很久,我们才带着我们还拥有的最后一丝骄傲回到了我那互相敌对的父母亲那儿。当然,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怕小羊挨冻。如果没有这只小羊的话,我的生活肯定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直到几年之后,我还一直想抛弃一切,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没有这么去做,因为这只该诅咒的小羊时时在告诫我。我完全是因为它的缘故才没有去过一种勇敢而又疯狂的生活。护身符有这样的作用,这是它们的使命。它们硬是把人生纳入谨小慎微、毫无意义的轨道,因为它们总是一再地提醒它们的主人要想到那些只有深思熟虑、慎重行事才能使自己经受考验的情形。或者,它们会引诱它们的主人去做一些不恰当的、非常冒险的事情。因为它们会使它们的主人产生一种受到保护的错觉。不管怎么说,那些被人崇拜的物神总是会欺骗它们的主人,引诱他们推卸自己的责任。它们使千百万人把丑恶的布玩具、傻兮兮的链条或者是已经磨损了的皮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引诱他们去牺牲贞洁,引诱他们去打仗。所有受人崇拜的物神都在暗自嘲笑我们的愚蠢。它们发出哧哧的窃笑声:瞧那些人,他们把我们带来带去,围着我们跳舞,对我们崇拜备至。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使自己相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他们很幸福。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一直是孤独的,幸福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命运是不会受小羊迷惑的。这就是真理。可谁也不愿意正视这个真理。我们需要一个小小的、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上帝。这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令人感到恐惧的生命之旅中觉得有所依托。我不明白。又出现了我不明白的东西。也许,我再也不会明白什么了。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会有什么出息。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我已经不愿意再相信物神的缘故,是因为我已经把小羊送掉了。昨天,我在病房里。我觉得无聊,想去洗一下我的小羊。它从我的手里掉了下来,掉在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孩的脚边。瞧,这是一个多么丑陋的孩子。他哭肿了眼睛,鼻子里拖着鼻涕。这个孩子看上去很脏,一个脏小孩,一个很小的、肮脏的生命。这个小脏鬼捡起了我的小羊。他站在那儿望着我,手里拿着我那只旧的、瞎了眼的布羊。当我们俩的目光相遇时,他吓了一跳,好像怕挨打似的。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想,他,这个孩子一定知道这些。他一定知道什么叫做挨打,知道人们会拿走给他带来欢乐的东西。这个孩子就这么望着我。他那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小羊。他的小手紧张得都发了红。我们在那儿站了几秒钟,仿佛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把我的小羊拿过来,再次抚摩了一下它那瘪瘪的嘴巴。我走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走了,因为在这期间,我已经知道,悲伤停止了。小羊也帮不了我的忙。
  
  贝蒂娜发现了平庸之辈
  
  我去编辑部。这是一份妇女杂志。在那儿工作的全是女的。她们自以为知道她们的女读者希望读些什么。我想,她们知道个屁。她们用有关她们自己不足之处的故事去填塞这份杂志:关于性高潮的问题、配偶的问题、前程的问题。杂志上为什么要刊登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竟然会有人去看这些无聊的东西?这是浪费时间。这是阻止别人自己去进行思考。平庸。一些平庸之辈在为另外一些平庸之辈撰写娱乐文章。智力贫乏的人想以此来缩短生命终结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把全世界的杂志都粘贴在一起,把它们变成树,再把这些树砍下来做成纸,用这些纸来写一部书。
  书里登着一些赤身裸体的家伙。我是为了钱才写这些污秽的故事的。我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就知道是为杂志而写的。只需花一半大便的时间就能写完,而别的东西我又想不出来。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我偷走了读这些文字的人的时间,而没有给他们以任何东西。这些偷来的时间对我一点儿也没有用。我并没有把偷来的时间攒起来去干一些重要的事情。我干不了大事,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庸之辈而已。写一部好书很重要吗?一位日本俳句诗人曾经说过,假如我的诗能给一个人带来欢乐的话,我这一辈子就算没有白活。我读过他写的俳句。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二百年前就已经作古的和尚,一位感伤的、玩世不恭的和尚,一位对自己的寂寞付之一笑的和尚。我不知道,只让一个人感到快乐是不是会使我感到满意。我不认识这个人。也许这个人刚好是一个虐待自己妻子的混蛋,而正是这个人从我写的东西中得到了快乐。我是一个平庸之辈。我既不能使世界停止转动,也不能使这个世界转得更快。我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微不足道的人。我喜欢自吹,这是因为出于害怕,害怕万一气球瘪下去,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便会原形毕露。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我曾经试着去写书。书中的语言空洞,而那些思想则早已被人想过千百次了。于是,我把写书的事情给搁下了。我不知道,我想写书这件事情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夹杂着私心。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看重干一番大事呢,还是更看重于有人知道,我干了一番大事。明明是一个平庸之辈,却硬要来证实自己。我们这个世界正是由这样的人所组成的。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世界充斥着平庸的艺术家、作家和评论家。成为这一支在有生之年就已经被人遗忘的大军的一员,这实在不是什么安慰。我不适宜去做具有独创精神的事情,我不适宜去做什么大事。我不适宜于生存,也不适宜于去死。与所有的人一样,我不适宜于沉湎在思想的喜悦之中,于是我便去追逐爱情的喜悦,为的是这样能发生一些事情,能把自己从习惯的思想中拉出来。我和大家一样,想证实一切都是为了爱情,而事实上很有可能只是为了一些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事情。
  
  薇拉心绪不宁
  
  薇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心绪不宁过。她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望着四壁。四壁无语。所有的人都走了。诺拉走了。黑尔格走了。鲁特死了。薇拉经常想念诺拉。她担心。她明明知道诺拉已经和她自己当时一样大了,可还是担心。那时候她已经怀孕,早就与黑尔格同居了。薇拉回想,当时她觉得自己有多大。她想,诺拉现在肯定也会觉得自己有那么大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连诺拉时而寄回来的写着寥寥数字的明信片也无济于事。那些明信片上印着丑陋的海滩,还有太阳。现在,连黑尔格也走了。她觉得用不着为他担心,反而希望他永远不回来。薇拉坐在那儿,望着四壁。她在自己的家里发现自己老了。她想到了皮特,想到在他那儿竟然会忘记自己的年龄。薇拉还发现,她很想离家出走,很想离开这座城市。不管去哪儿,在那儿重新开始。她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里去。她在那儿的工作对她来说无所谓,毫无意义,所以她不去那儿了。电话铃响了。薇拉拿起听筒,可能是黑尔格打来的。是皮特。“嘿,是你啊。让我们一起去美国吧!我们可以结婚。”“我已经结过婚了,”薇拉说。“那好吧,”皮特说,“那我们就去美国吧!”“好的,”薇拉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皮特说,“明天怎么样?”“好的,”薇拉说着挂上了电话。接着,她去银行把她存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她买了一些新的东西,把它们装在一个新的袋子里。她又想到了诺拉。想到她现在确实已经够大了,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了。她关上门,下了楼梯。到了下面她又停了一下。她用鼻子闻了闻。她想,我再也用不着去闻这股乌七八糟的味道了。
  
  黑尔格发现了隧道似的目光
  
  是这样的。你必须限制你的目光。你的眼睛既不能往左,也不能往右看,只允许它们盯着你眼前的东西。当你喝下五杯葡萄酒或四杯用葡萄酿成的烧酒之后,你对目光的限制便可达到最佳状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种视觉现象消失。再喝几杯葡萄酒或用葡萄酿成的烧酒的话,就能使这种状态稳定下来。随着你对目光的限制,你的听觉也会有所选择。只有很少几个词能够进入你的耳朵。这样,你就能继续保持耳根清净,就不会受到人为的喧闹声的干扰。这样,不仅是眼睛清净,连耳根也会清净。你只看得见你面前的杯子和你的手,有时候也会看见一张脸或一根邦迪。你可以对此进行思考。不过,你并不一定非得对此进行思考。没有人会强迫你对你的手去进行一番思考。你仰望天空。你可以摘下一块天,然后把它放大。它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糊墙纸,只是些糊墙纸而已。现实是由一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制作糊墙纸的人造出来的。这种墙纸的尺寸与平常的一般大。制作糊墙纸的人不断地掉换糊墙纸。糊墙纸上的图案有时候是天空,有时候是威尼斯。没有什么地域上的区别,只有时间上的差别。在不同的时间里所有的事情会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发生。再喝下一杯用葡萄酿成的烧酒。我的思想开始糊涂了,它不再去想未来,也不再回首过去,而只想现在直接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思想与感情完全相分离。发现感情总是由思想引起的,是由瞻前顾后引起的,而不是由事实引起的,这是一种奇妙无比的经验。瞻前顾后所想到的损失,只是假设的。我的思想只能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移动,不带任何感情。因为目光受到了限制,所以只能看见单个的人。没有比较,也就无所谓好坏。如果你看不见别人的话,那么别人在干什么就不重要了。用这样的目光是无法看书的,因为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的字母。看书是不行的。这样你的脑子就不会受别人思想的影响了。
  
  贝蒂娜寻常的一天
  
  用完早餐(一个鸡蛋和一只小面包)后,我整理了一篇采访。这是一篇与一位未来作家的谈话录。这位未来作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曾经说过:是的,这个胡贝尔,他能写。这个胡贝尔就是这位未来作家本人。在他的书里有一些这样的词组,比如像:清澈的早晨,令人深思的节日,无梦的觉,藏而不露的羞愧。
  这便是我所整理出来的东西。然后我便开始觉得无聊。我打了一会儿电话。接着,我的银行①里的托姆福尔德先生给我来了电话。他说,您已经从银行的账号上透支了一万马克。我说,当我的账号上没有透支时我是否曾经给您打过电话?您是否要我以后给您打电话,对您说:早上好,托姆福尔德先生!今天我的账号上没有透支?他无言以对。然后,我出去了一会儿。我站在奇波①店里喝咖啡,同时用眼睛打量着店里的货物。带褶皱和镶边的靠垫,9.99马克。属于德可多默系列的一种花盆。谁会买这些东西?谁会把它们搬回去陈列在那儿?买这些东西的人是否会因此而得到酬金?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那些真正在干活的人。这些人被剥夺了一些决定权,比如像“我现在该干什么”的决定权。我又回到了家里。家里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看书吧,我又没有兴趣。于是,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我不知道,其他不工作的人是如何来打发他们的时间的。我觉得,要消磨时间是很难的。读书是一种合法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这种方式已经被人接受。其他人是否也会对白天进行思考?他们会虚构一些故事吗?他们会进行反思吗?他们会有益于人类吗?其他人都在干些什么,特别是那些成双成对的人?有时候,我也会有一个伴。问题是,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我觉得,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两个人可以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去看电影,可以性交,可以一起去看望朋友,然后与朋友一起去吃饭,或者与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性交的次数会变得越来越少,最后的结果总是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成双成对的人会觉得无聊更加难以忍受。你往往会使自己相信,无聊来自于对方。绝大多数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会说:他们说,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是不会感到无聊的,除非是和别人在一起。而那些真正聪明的人则会认识到,无聊是那些不干重活的人所处的通常的情况。我晚上出去,为的是与一帮人在一块儿无聊。广场边上的那个咖啡馆,那儿总有一些我认识的人。那些人所从事的工作都很有意思:比如像摄影师,作家,搞广告的或者是搞电视的。大家坐在那儿,以谈笑和闲扯来打发无聊。这些人虚荣而又自负地谈论着他们所接到的重要委托、他们刚去过的陌生国度或他们所遇到过的重要人物。他们就这么高谈阔论。今天坐在这儿的都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成双成对的,大都有孩子。他们谈论自己的孩子,谈论确定朋友和夫妻关系的好处。我几乎相信了他们。不过,只是几乎而已。隐藏在确定朋友和夫妻关系的好处后面的是一种真正的恐惧:如果我现在还是单身的话,那么这种状况也许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家室的人寥寥无几。一直得等到四十岁左右才又会有一些人被冲上岸来。在我离开那儿之前,有个家伙上来与我搭话。我们半心半意地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我走了,很高兴又打发了一天。
  
  诺拉站在那儿
  
  我不知道究竟在这个该死的医院前面站了多久。这个医院在郊区的某个地方。医院的前面有一条快车道。到处是尘埃和被烧焦了的草。瞧,有多难看!天气很热。我站在那儿想,现在我该到哪儿去等等。我已经没有钱了。我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继续在西班牙流浪。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托姆来了。我爱上了这个人。我的脸马上就红了,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他站在我的身旁,望着明亮的太阳。他说了几句话。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也没有钱了。他说,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时,电影里的人总会去抢银行。我说,那好,我们也可以这么做。我对他说,然后我们可以去意大利,那儿会好一些。他盯着我,看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可我是认真的。然后他说:OK。我们一起走到那条快车道旁去拦车。一辆旧卡车停了下来。我们躺在后面敞开的车斗里。卡车司机得开车去法国边境,我们计划在西班牙境内的最后一个地方抢一个银行。然后,我们一起想象,到了意大利一切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因为托姆是个男子汉,所以我们挺顺利的。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因此而变得简单了。当卡车在夜里到达边境前一站的时候,我们感到很累。我们躺在一个公园里。在这之前,我们在这个地方走了一圈。这个地方总共有两个银行。我们比较喜欢其中的一个。我们睡着了。天亮时,我们拿出了一双我的连裤袜,把它撕成两半。我问托姆,他是否知道怎么用西班牙语说这是一次袭击等。我的意思是,他究竟是否能清楚地表达这层意思。他说不会。于是,我们查了一下他的字典。在字典里找不到袭击字样。我们只拼凑成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一次不愉快的事件,我需要钱。”
  我们把这句话背熟了。我们先到一家买纪念品的商店里去买了一把水枪。我们朝银行走去。一切都很平静。我们将连裤袜的某个部分套在脸上,走了进去。我们朝账台走去。我用塑料手枪进行威胁。我觉得好像在做游戏似的。银行里的人很害怕。我大声喊叫着。一个年纪大的女职员把钱收在一起。我们没有想到要带包。于是,我们拿了女职员的手提包。然后我们走出银行,摘下面罩,在拐角处转了一个弯。我笑得把小便都拉在身上了。我们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们很容易地过了边境。他们连我们的护照都没有看。我们在法国拦了一辆轿车。这辆轿车开了三个小时,到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进了一家银行,换了一点钱。然后我们住进一家旅馆。我们有很多钱。我们躺到一张中间凹进去的床上,大声地笑着。我们在一大堆钱中间睡着了。当我夜里醒来时,我们仍然这样躺在那儿。
  
  皮特看到了美国
  
  他妈的。这就是美国。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地方。他妈的加利福尼亚。这儿离海边只有十步路。他妈的该死的大海。这儿热得稀奇古怪。太阳照在身上有一种刺痛感,可只要走到拐角处的阴影里就有风,你就会感到寒冷。我们住在一个专门供开车的旅客住宿的客栈。我喜欢这种客栈。我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客栈。汽车就停在门口,院子里有一个装满热水的热水盆。薇拉还在睡觉。我去海边。我不知道,我以前想象中的美国是什么样的。也许是这样的。这儿到处都挂着牌子:招聘摇滚舞乐手。或者是: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这样的话我就会想,这儿的人很好。马上就建立了联系。我一到这儿,流行音乐乐队空中铁匠①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刚好从我身边走过。马上去参加一个派对,于是我便进入了那个圈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到达这儿的时候,很累,根本就没有人来理会我们。然后我们租了一辆车,开啊开,一切看上去都十分丑陋。现在我们到了这儿。薇拉很累,还在睡觉。我坐在海边。我不知道,该在这儿干些什么,真是令人绝望透了。我并不想在这儿度假。我想在这儿生活。现在我连一点儿把握也没有。是在这儿,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生活——一切都无所谓。大海实在是太无聊了。人们为什么总是这么痴情于大海?他们感叹道:啊,大海!然后便一往情深地望着大海。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看些什么。我并没有看到很多东西。一切都很刺眼,而我又是近视眼。薇拉在睡觉。我跳进一个会咕嘟咕嘟冒气泡的池子,开始在那儿手淫。我干得正来劲,来了两个胖胖的美国女人。我继续手淫。那两个女人看见了掉头就走。在这儿除了手淫还能干什么呢?有时候我怕薇拉会离开我。我想,她和我在一起一定会很无聊。我和她在一起则没有感到过无聊。不过,我的期望也不高。女人们总喜欢谈话,而我则不擅长于说话。我想,这种谈话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东西。在你说话的那一刻你的感觉很好。可是,这样的谈话会留下什么呢?现在,我得去把薇拉唤醒。到了该继续开车赶路的时候了。也许,别的地方会好一些。
  
  贝蒂娜和仙人掌
  
  当天晚上,那个伯尔恩德便从咖啡馆打来了电话。我是伯尔恩德,他说。瞎扯了好几分钟之后,贝蒂娜才想起来,她刚与这个人在咖啡馆里交换过电话号码。打完电话之后,贝蒂娜便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如何爱上了这位伯尔恩德。她已经记不起来,他,这位伯尔恩德,到底是长得怎么样的。第二天,这位伯尔恩德便会来拜访贝蒂娜。贝蒂娜为染头发、洗澡、化妆等花去了半天时间。这天晚上,当伯尔恩德站在她门口时,贝蒂娜马上便发现,她更愿意以其他方式来度过这些时间。那个男人站在那儿,没有在她的内心引起丝毫波动。
  “坐吧!”
  “谢谢!”
  沉默。
  “你这儿挺不错的。”
  “谢谢!你想喝点什么吗?”
  “啊哈。为什么不呢?”
  声音是从喉咙眼里发出来的,太响了。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昨天过得很愉快。嗯,不是吗?”
  “啊,是的。唉,当然是的。”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
  “我可以随便看看吗?”他站在书架前。
  “哦,当然可以。”
  
  他十分可笑地歪着脑袋,读着书脊上的字。一边不停地跷动双脚。跷起来,放下去。跷起来,放下去。贝蒂娜真想对他……
  “啊,图霍尔斯基①。嗯。你喜欢读图霍尔斯基的书吗?”
  “嗯。”
  “我也喜欢。他是那么的……那么的……”
  “是的。”
  那个男人干咳了几声,很费劲地又坐了下去。他干咳了几声,然后又站起身来,溜达了一会儿,端详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一幅很糟糕的画。
  “我很喜欢艺术。我是与沃霍尔②一起长大的。”
  贝蒂娜想,你们这些人都是与沃霍尔和马普勒索普③一起长大的,而你们的父母都曾经把犹太人藏在地下室里。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伯尔恩德又坐了下来。这次是坐在沙发上,坐在贝蒂娜的旁边。贝蒂娜把交叉的手臂放在胸前。那个男人向前俯着身子,拿起他的杯子。然后张开双臂,把一条手臂搭在贝蒂娜脑袋后面的沙发靠背上。
  “哈哈。挺奇怪的。我们现在坐在这儿。不久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不是吗?”
  贝蒂娜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她觉得不舒服。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个男人也站起身来,朝窗边走去,站在贝蒂娜的身后,望着外面。他从后面用双臂搂着贝蒂娜。他那难闻的气味从她的耳边吹过,然后突然拐了一个弯,钻进她左边的鼻孔里。贝蒂娜的面前放着一盆肉质植物。她用手去抓。这种植物是很容易被从土里连根拔起的。她转过身来,把植物按在那个男人的头上。仙人掌在那个男人的头上只呆了一会儿,然后便斜着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一直滑到地上。那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朝下望着仙人掌,又朝上望着贝蒂娜。他脸上的表情极傻。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在头上擦了擦。
  “是的,唉。”那个男人笑了笑。
  “我将会再……”他点了点头,像一条狗似的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他从外面关上了门。贝蒂娜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应该觉得这一切很滑稽,可是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在洗去脸上的妆时嚎啕大哭了一会儿。
  
  托姆和诺拉相爱,可事情竟然会这么糟糕
  
  托姆和诺拉还没有到达威尼斯。在不到威尼斯、离那儿大约还有三小时路程的地方,他们俩坐在运河边的草地上。因为天气热,他们几乎什么也没有穿。他们互相对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托姆爱上了诺拉,诺拉也真正爱上了托姆。托姆爱上了诺拉,这是因为她非常年轻,非常娇嫩,因为她的皮肤很光滑,头发很长,而且是金黄色的。他爱上了她,这是因为他有一种必须得保护她的感觉;因为在她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很有经验,很有男子汉的气概;因为她附属于他并对他钦佩不已;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她在这儿;因为他很酷。诺拉确确实实地爱上了托姆,因为他很有男子汉的气概,而且长得比她认识的那些男孩都帅气;因为他成熟;因为他精明;因为他在那儿;因为她想,她的生活会因为他而有所改变;因为他看上去比库尔特·戈班还要英俊。他俩同时扔下夹着奶酪的面包,开始接吻。本来诺拉觉得接吻并没有什么好,可这一次的确特别美。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吻过这么英俊的男人的缘故。重要的并不是接吻的感觉,而是接吻的意义。对于诺拉来说,这个吻意味着一种共同生活,意味着再也不会孤独,意味着拥有一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然而,对于托姆来说,这个吻则意味着在性行为方面跨出的第一步。他的双手在诺拉小小的乳房上抚摩着。同时,身体拼命往诺拉的三角短裤上蹭。诺拉任凭他摆弄。一切都与她的未来有关。一切肯定都会与其他男人相处时不一样。托姆脱去了他的裤子。在这一瞬间,诺拉觉得很难为情。因为害羞的缘故,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托姆拉着她的一只手,把它放在他的尾巴上。诺拉不知道,她的手为什么要放在那儿。她用手往下按。托姆发出呻吟声。诺拉松开手。托姆再也无法思想。他很快将自己的生殖器插入诺拉的体内,开始干起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这么瘦弱的姑娘。他觉得自己很强壮,很有性交能力。诺拉匆匆地瞥了托姆一眼。他在性交时的模样让人感到很陌生。除了觉得空气在流动、有点热和有点儿沉之外,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托姆跪在诺拉的面前,把她的双腿向上提起。他看着自己进入诺拉的体内,觉得自己很强大,觉得诺拉是那么的可爱。而诺拉则觉得她那双腿的姿势很猥亵,给人一种淫荡的感觉。在这一瞬间,诺拉根本就没有爱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很孤独。这时托姆干完了,倒在草地里,很快就不说话,睡着了。诺拉站起身来,对她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这是第一次没有喝酒,第一次没有仇恨,第一次带着爱情,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肮脏过。肮脏这个词非常突然地出现在诺拉的面前,再加上肮脏的感觉。她走来走去,带着这么多的肮脏,她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当她的脚踢到一个铁皮罐头时,她蹲下身去,把它拿在手里。她望着铁皮盖上的波纹,试着用它去割自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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