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一些人寻找幸福并在笑声中死去

作者:西比勒·贝尔格




  诺拉坐车
  
  要在往常的话,与别人一起坐在车上是一件很随便的事情。我可以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思考。我想说的是,思考也许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一直在回忆过去的事情,或者是在梦想即将到来的事情。我想,这不叫思考。我想说的是,其实我是很愿意坐在车上的。与托姆在一起,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我现在无法确切地说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很难与一个自己相爱的人一起去做一些寻常的事情,比如像购物、吃饭、上厕所等等。这些事情都不在恋爱的范围之内。这些事情都太俗了。爱情不应该是那么俗气的。恋爱不应该是肉体的,它应该是没有气味,没有汗水的。我坐在托姆的身边,仿佛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就这样,两个人并排坐在汽车里。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和托姆说些什么。我最好是什么也不说,但是,我想,如果这么安静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一定会在什么时候与我分手,然后再去找一个十分健谈的女人。我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讨男人的喜欢,这样的例子在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我当然没有那么傻,会把电影当作真的。不过,绝大多数的电影都是男人拍的。也就是说,电影代表了男人的想象力。我想象中的这么一个女人是很任性的。她总是穿着高跟鞋——她即使穿高跟鞋路也走得很好——和紧身连衣裙。她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看上去很有魅力。她爱说话,她讲的事情都很有趣,她经常大声地笑。她会以非常迷人的方式干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比如像把满满一杯子水倒在一个男人的头上。我看看自己,我穿的是平跟鞋和牛仔裤,因为这样舒服。我沉默寡言。我有时候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把满满一杯水倒在托姆的头上?然后我又想,我根本就没有理由这么做。
  糟糕,托姆肯定会与我分手的。他长得很帅。长长的头发,衬衣敞开着,他的胸前有毛。我问自己,他到底能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那些漂亮女人经常吃意大利通心面,她们非常性感地把那些白色蠕虫般的面条吸进嘴里,她们丰满的双颊与她们那袒露的颈背非常般配。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吃那么一点点东西。托姆说,我患的是消瘦病。他给我讲过很多有关这个病的情况,并说他觉得消瘦病很恶心。我不想让人感到恶心,也不想生病。我现在饭量几乎是正常的。但是,我不吃意大利通心面,因为我知道,这东西会使人发胖。我坐在车里。意大利很美。我在考虑,我该向托姆提些什么问题,或者是该给他讲一些什么关于我自己的有趣的事情。“托姆,”嗯。“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极其堕落的事情吗?”嗯。于是,我讲了我在巴塞罗那所遇到的事情,讲了那个家伙,但是,讲着讲着,我自己听了也觉得很无聊。对此托姆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想,为什么说话会这么难。我希望与我所爱的人说话时能像与自己说话时一样的随便。晚上,我们没有兴致继续开车。我们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坐在外面吃饭。之后,我们俩睡在一张很窄的床上,床的中间有一个凹处。这种感觉很好。我们互相抚摩着。也许,爱情就是互相抚摩,而不是不停地说话或开车。
  
  托姆大声喊叫
  
  托姆站在海边。他想,只要你一开始思想,一切就会变得复杂起来。任何人都不应该去考虑他的未来。如果你相信未来是可以受你影响或由你来计划的话,那么你就太狂妄了。这一点任凭你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光凭思想就更做不到了。托姆想起了诺拉,她正躺在一个公寓里。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对于他来说,她是一个陌生人,他连自己到底是否爱她都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托姆继续问自己,爱情究竟是什么。这个词是那么令人厌恶,又是那么令人痛苦,因为每个人在想为自己表示道歉、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或想把自己隐藏起来、或想把话说得简短一点、或不想坦诚相见时都会用这个词。托姆望着大海。大海展现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一无所知。大海什么也没说。托姆想到了诺拉。有一点托姆是可以肯定的,诺拉懂得玩具火车。但是,他是否愿意让她懂得玩具火车呢?他是否愿意让她了解他自己呢?突然,他很想大声喊叫。他曾经读到过有关原始喊叫治疗方法的文章。他觉得这种情形一定会让人觉得非常滑稽:一群穿着非常丑陋的、用蜡染法制作的裤子和健康鞋的人,站在那儿大吼大叫,并努力使自己相信,自己像初生的婴儿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管怎么说,托姆挺直了身体,对着大海大吼大叫,而大海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托姆吼了又吼,每吼一声,他的声音便变得更加坚定一些。等他吼叫完毕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遇到了另外一双眼睛。这是一个老头的眼睛,老头像一条鱼那样非常惊异地望着他。老头摇了摇头,很快就走开了。这个发疯的游客使老头感到害怕。托姆忍不住大笑起来。在经过一番大吼大叫和一阵大笑之后,思想变得轻松了。托姆想,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目前的生活挺好的,根本就不用去考虑明天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在回公寓的路上——诺拉就睡在那个公寓里——托姆感到很轻松,他打算从现在起一直与诺拉交谈,无话不谈。不必害怕会产生什么误会。托姆想,我会与她分享和分担一切,应该让她了解我的一切。我不想要其他的女人,换一个女人就会出现新的问题。诺拉睡在公寓的床上。当托姆进去的时候,他发现,无话不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托姆问诺拉:你对你的未来是怎么考虑的?我想说的是,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诺拉把这个问题理解为:我想离开你。于是,她的内心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她固执地说:不知道,想选择自由职业。也许,我会去当演员或画家。然后,托姆问: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吗?诺拉把这话听成: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有天赋,你这个笨蛋。于是,诺拉变得更加固执,她说:我当然有天赋。托姆感到惊奇的是,诺拉的举止怎么会变得如此奇怪,可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也不知道整个谈话正在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他只是想与诺拉随便聊聊,并希望她也能向他提些问题,然后他也许会告诉她,自己在担心他们的情况究竟会怎么发展下去。他希望他们俩现在能谈到一块儿,他又问:你是怎么打算的?你是想回德国上学还是怎么想的?
  诺拉把他的话听成:滚开!回德国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到这儿,诺拉跳了起来。她在托姆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担心是“托姆会离开她,她又会变成孤独一人”,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仇恨。诺拉把她的东西塞进一个包里。托姆一直没明白她在那儿干什么,一直到她站在门口,对他喊“我不需要你”时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门被关上了。托姆跳将起来,跑出去追她。但是,诺拉不见了,就像是在仇恨和固执中溶化了似的。托姆站在旅馆的房间里,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只是想谈谈而已。她有病,托姆自言自语道,她真的是有病。
  
  诺拉到处闲逛
  
  她只知道,她必须走动,否则就会发生糟糕的事情。她想,现在我又独自一人了。她无法想象,在与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几个星期之后,在曾经有一个人可以任你抚摩之后,她现在该如何独自一人继续生活下去。诺拉实在是太年轻了,她没有多少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去摆脱痛苦,继续生活。每过掉一天,痛苦便会变得淡漠一点。等到你的心情平静下来时,你便会知道一切又会重复。事情总是这样周而复始的。但是,诺拉并不了解这些道理。她想,现在她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她并不知道,生活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她只不过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生活没有意义罢了。诺拉到处闲逛,她不知道究竟是谁驱使她这么做的。诺拉考虑怎么了却自己的一生,可是她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她想到了高楼,她可以从高楼上跳下来;她想到了静脉,她可以把静脉割开;她也想到了铁轨。但是,除了静脉之外,其他东西都不在近旁。但是,怎么把静脉割开来呢?她看了看她的手腕,可是却看不到静脉。她怎么能把看不到的东西割断呢?诺拉突然感到很累,累得连一步也走不动了,累得再也动弹不了了。她跌倒在她站的那个地方。这是长途公路干线旁边的一片草地,草地上全是尘土。诺拉离开那个无名的小镇已经有一段路了。现在,她只能远远地看到那儿的灯光。路旁有一个令人恶心的土坑,坑里全是碎纸片,土坑的后面是一张生了锈的铁丝网。诺拉坐在那儿,不想再动弹了。她想,如果我不动的话,也许生命就会这样终止。如果我在这儿静止不动的话,那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也许会溶化。诺拉静静地坐在那儿。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诺拉僵硬地坐在那儿,夜幕来临了,但是诺拉并没有觉察到。诺拉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在她的一生中总会发生一次奇迹的。可是,当奇迹来临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时她已经远离自己,远离这个世界。托姆站在诺拉的面前,看见她,他感到既生气,又幸福。他用手臂揽着她,诺拉的身体冰凉冰凉的。然后,她与托姆一起躺在路边的那个土坑里,躺在一个无人世界里,躺在粪便和碎纸之间。他们两个人既有那么一点儿高兴,又感到几分悲哀,因为爱情或者是这个傻兮兮的字眼所包含的意义是那么的复杂难解。
  
  薇拉与贝蒂娜会面
  
  “这是一段很糟糕的时间,”贝蒂娜说,“他们拿走了我们所有的问题,也拿走了我们所有的忧虑,只剩下我们自己。”“你说的他们是谁?”薇拉问道。但是,贝蒂娜却没有回答。“肯定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再去关注我们自己。”“什么东西?”薇拉问道,贝蒂娜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们坐在咖啡馆里。她们周围的那些年轻人因为无聊而显得疲倦不堪。他们看上去都是病态的。夜深时来了一位年轻的编辑,他坐到她们身旁。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便已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了。他和所有的人一样,穿着方格子的长裤,银色的皮鞋,一件紧身的T恤衫,上面还加上一件紧身的皮上衣。他极力想使自己显得合群。这个无聊的人不是说你一定得怎么样怎么样,就是说你绝对不能怎么样怎么样。你一定得去看一看塔兰蒂诺①导演的片子,格拉斯的书你绝对不能读。你一定得去参加果阿派对②。薇拉很嫉妒这个无聊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中间的语言。无聊的人讲起了他所从事的无足轻重的职业。当他看到他的话没有引起别人的赞赏时便离开了。“为什么人一过三十岁时间就过得飞快,”一个女人问道。另一个女人答道:“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尝试的机会了。”
  
  薇拉想改变一切
  
  薇拉对自己说,现在我得设法改变一切。她坐在自己的住宅中,面前放着一张纸条。她要在纸条上写下她现在要改变的一切。薇拉写道:她现在过得很好,她还想在意大利呆一段时间。薇拉考虑到,诺拉大约会要搬出去,因为她马上就要十八岁了。我也和孩子一起呆够了。至于黑尔格,薇拉感觉到,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这对她来说无所谓。突然之间薇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家庭。这是一切从头开始的有利条件。薇拉在纸条上写下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我搬家。
  我搬到乡下去。
  我去做环球旅行。
  我到邦尼湾③去带孩子。
  我再去上大学。
  我登广告找一个有钱的澳大利亚人结婚,然后搬到那儿去。
  我去整容。
  整完容我到什么地方去把自己打扮一新。
  我放弃爱情和财富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在那儿的一个山洞里生活。
  
  薇拉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念了一遍。她在心里感受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她看到自己留着长长的指甲,蹲在一个很傻的山洞里;她看见自己经过整容后像谢尔④一样到处亮相。然后她作出了决定。她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整理房间花去了她几个小时。她把曾经属于黑尔格的东西挪开,把诺拉的东西整理到一间小房间去。她走进盥洗室。那儿放着一瓶洗手液,瓶子上写着,可以洗400次手。薇拉只洗过345次。糟糕的命令,她想道。明天她将要为自己去寻找一个新的工作,就这么生活下去。我到其他地方去干什么呢?薇拉想。其他地方也不见得更好,只是和这儿不一样罢了。
  
  托姆坐在意大利城市中心的广场上
  
  假如生活是这样的话,它就不应该停止。太阳,一个小小的港口。菲诺港①。诺拉还睡在旅馆的房间里。时间尚早。我们俩彻夜未睡。我们是那么地激动,因为爱情。这是爱情。自从她出走我又把她找回来以后,我对此有了更加清楚、更加强烈的感受。当我为了找她而开车在外面乱转时,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是那么地爱她,尽管她那么年轻,那么难相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反正也无所谓。我爱诺拉。她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纯洁,完全不像以往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女人。她们总是要贬低我。我爱诺拉,因为她和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因为我可以保护她。我爱,我爱。能够这样说,难道不美吗?难道不是最美的吗?难道与此相比其他东西不都成了污泥浊水吗?
  现在,我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港口,群山。港口里停着一些小船。她还在楼上睡觉。我不知道,心里装着这么多幸福该怎么办。正因为我现在是一个人,所以幸福的感觉才如此强烈。不是吗?如果诺拉在这儿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我会禁不住地去抚摩她,不停地抚摩,为的是要感觉到,她确实在那儿。那样的话一定很好,不过我就不能沉湎于我自己的感情之中了。我喝着咖啡。太阳光越来越强烈。我赤裸的大腿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皮肤暖和起来,头脑开始感到有些疲劳了。我喝着咖啡,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爆炸了。嘭,爆炸了,内脏都撒在广场上。广场是用石子铺成的,肠子就散在那儿的地上。商店开门了,人们进去购物。我不想离开这儿,永远不离开这儿。现在事情就这样决定。诺拉也留下。她就是圣诞节我可以带她到橱窗前去看那辆小火车的那个女人。她一定会挽着我,替我舔去我的眼泪的。
  
  诺拉在旅馆里
  
  为什么托姆在跟前我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只要他在跟前的话,我就会说一些我不想说的东西,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这个该死的旅馆房间。这么热。托姆在下面。假如是与库尔特·戈班在一起的话,一切就会轻松得多。假如是与库尔特在一起的话,我就是我。与托姆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陌生。假如我是模特儿的话,一切就会容易得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去爱什么人,因为生活会很有趣。现在我只有托姆。与他在一起,一切都很费劲,可独自一人也不行。我想,我恨我自己,托姆也会恨我的。我这个人说不出什么聪明话,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假如我是模特儿的话,那就无所谓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必与别人说话。托姆在楼下等我,他一定会想和我说话,我也想和他说话。但是,只要我一见到他,就说不出话来。真傻!一说话,气氛就不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我会爱上库尔特的。在我的房间里有许多他的照片,就好像我们生活在一起一样。我可以对他说话。我们经常在一起大笑。现在,他死了。当库尔特自杀时,我也不想活下去了。现在,我下楼到托姆那儿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我根本就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来看望贝蒂娜
  
  贝蒂娜去找穆尔蒂的三周之后。这时候,假如贝蒂娜诚实的话,她会承认,她的爱情烦恼其实早就烟消云散了。她一定会说,这是谁啊?我的爱情烦恼早就消失了。她的爱情烦恼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她头脑中一再出现的顽固想法,是因为有那么一个爱情烦恼挺好的,这样你就会有一种感情,就不会感到无聊了。贝蒂娜去找穆尔蒂的三周之后,这天夜里,贝蒂娜已经躺在床上了。当她正在庆幸自己在临睡前还可以想一想那个男人、还可以痛苦一番时,门铃响了。贝蒂娜想,这时候来的只可能是薇拉。不过我们大家都已经猜到,来的不是薇拉,而是那个男人。他一脸绝望地站在贝蒂娜的门口,带了很多旅行袋。那个男人回来了。贝蒂娜飞快地想到,天呐,幸亏我还保存着爱情的痛苦,否则的话现在站在门口的就只是一个矮个子男人,而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了。但是,正因为还保存着痛苦,所以贝蒂娜的样子仍然显得相当憔悴。她用胳膊把那个男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去掉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和隔阂似的。那个男人把他带来的旅行袋分放在贝蒂娜的住房中,然后很快就上了贝蒂娜的床。有好几个小时,贝蒂娜就这么望着他睡觉。等到她看够了的时候,对他的所有感情又重新恢复了。贝蒂娜很快地把穆尔蒂给她的爱情之粉涂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把手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谢谢,穆尔蒂,贝蒂娜耳语般地说道。然后,她也睡着了,睡得很浅,很不踏实。她一再地想:也许,现在我也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人了。
  
  托姆的情绪不错
  
  托姆和诺拉在一起,其理由与促使其他男女在一起的一样。也许可以把这种种理由总结成一条。不过,不管这条理由是什么,都应该由每个人自己来想。托姆和诺拉来到离威尼斯不远的一个小村庄。本来,他们只是想在这儿找一点吃的东西,结果是没找到吃的,却看见一栋房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房出租。托姆和诺拉把这套房子给租了下来。他们没有兴致继续旅行了。也许,这一路上他们早就没有兴致再继续旅行了,可是谁也没有先把这一想法说出口,因为先说出这一想法的人,不是同时也得提出一个建议吗?于是,他们搬进了这套房子。这套房子是带家具的。他们坐在家具上,不知道该干什么。突然,可以让人在旅途中谈论的那些话题都消失了,可新的话题还没有产生。在接下去的几天时间里,诺拉忙着打扫房子,而托姆则在考虑他该如何来挣钱。每个人都在想,这就像是在玩“长大成人”的游戏。或者更加糟糕的是:我们在这儿所做的,就是使自己“长大成人”。
  一天下午,托姆在某个地方转悠。他在考虑怎么挣钱,可实际上,他更想让年轻姑娘们欣赏他那一头漂亮的长发和他的模样等。就在这种情况下,他遇见了保罗。凡是认识保罗的人都知道,保罗是个很特殊的角色。保罗也留着长发。如果说,留着长发的托姆像一个80年代的摄影模特儿的话,那么留着长发的保罗看上去则像一个造反派,像一个拒绝服兵役的人,像一个红军派①成员或像一个印度人。他的头发披在脸上,看上去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他的脸饱经风霜,不是衰老憔悴,只是有那么一点饱经风霜的样子。保罗穿的衣服是皮子的,上面有许多缨穗,很多地方是镂空的,露出了赤裸的皮肤。保罗坐在这个地方的一个广场上弹着吉他。托姆当然不会直接朝他那儿走去,那样的话会显得很傻气。他随便地在那儿兜了几个圈子,犹如一条鲨鱼,先是围着陌生的事物转悠,然后把圈子越缩越小。最后,他靠在一棵树上,把目光投向远方。然后,是保罗上来与托姆搭话的。他请托姆去酒吧。等到他们从第五个酒吧出来时,夜已深了。当他们一起唱了几首歌,保罗又讲述了他的生活经历之后,他们俩便已经成了老相识。保罗的职业是旅行记者或类似的什么。他尽可能少干活,在旅途中,他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对他来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女人,接着还是女人,然后是大麻、酒精和可卡因,这些也是相当有意思的东西。保罗会讲精彩的故事,在他所讲的故事中有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有他遇到过的海盗,有鸦片窟,有武器贩子,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疾病。当然,这些故事都离不开女人。这些女人都爱保罗,而保罗则不爱她们,或者是刚好相反。保罗所讲的那些有关女人的故事总是带有悲剧色彩。保罗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该怎么来消磨时间;他知道,该如何把人生变成一种充满乐趣的、惊心动魄的休假。托姆很快便对保罗产生了敬佩之意。他希望自己能像保罗一样地生活,能像他一样自由。在与保罗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他觉得自己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竟然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微不足道的、值得诅咒的故事。
  这天夜里,当托姆回到家里时,他吸了毒。只要想到诺拉在床上睡着的样子,想到性交时她浑身痉挛的样子,想到她用恐惧的、小动物似的眼睛望着他的模样,想到她才十八岁就那么无聊,他便感到诺拉使他兴趣索然。从这天晚上起,托姆憧憬着一种真正的男人的生活。或许保罗能告诉他,怎么才能过上这样一种生活。
  
  薇拉抽烟
  
  我回到家里,打开我新租的房子的房门。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回家时总是这样开始的。我想说的是,我回家总是从开门开始的。我打开门,每一次总是站在那儿,为没有人在里面等我而感到高兴。这种心情就像我是第一次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似的。我新租的房子很小,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像我这样的年龄的人所应该拥有的住房,但是,它确实是我的住房。我立即把衣服全脱了,因为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尽管我并不是一直很有兴趣赤身露体地在房间里走动,但是我感到,这是我欠自己的,就像抽烟一样。我开始抽烟。在我这套房子的墙壁被烟熏成黄色之前我是不会停止抽烟的。我坐在我房间里的床上,抽着烟,我马上会给自己弄点儿吃的东西。我会一边在床上吃东西,一边看电视。没有人会对我说,看电视会使人变傻,而又说不出干什么事情不会使人变傻,或者是干什么事情会使人变得聪明起来。难道看那些谁都看不懂的书会使人变得聪明起来吗?我在一个公司里工作,至于这个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这根本就不重要。这个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可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得填写一些纸条,然后把它们放进文件夹里,或通过传真把它们发走,或者是干一些诸如此类极其抽象的事情。我想,在这个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公司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许,连这个公司本身也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反正是谁也弄不清楚。我觉得,做一些类似的、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与我现在所想象中的生活很协调。我想说的是,每当我回到家里,对自己说今天你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时,我感到很满意。我对自己说,你只是移动了一些纸条而已。我觉得这样很好。刚才已经提到过了,我赤身露体地在我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我抽烟,我吃东西,我看电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做。我睡得很多。我觉得周末特别好。谁不工作的话,就没有周末。没有周末是很可悲的,因为周末是很特别的。周末总是以那么惬意的空虚开始的。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什么也不想干。星期天特别好,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人们在自己的家里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不工作的人是不会明白,他们因为没有美好而空虚的周末而错过了什么。因为我整整一个星期都在复印东西,所以我允许自己周末什么也不干。我根本就不用对任何事情感兴趣。真的不能期望一个工作的人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我突然失去了要轰轰烈烈地过一生的感觉,失去了要极力享受生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或者是想认识一些有趣的人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我是非常诚实的。我的生活有一点儿像动物。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我想,尽管也有一些不幸的动物得到动物心理医生那儿去接受治疗,而绝大多数的动物是不会经常问自己究竟应该如何来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也许,它们很幸福。我很想与一些要好的动物一起来谈谈这个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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