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一些人寻找幸福并在笑声中死去
作者:西比勒·贝尔格
我们俩的关系慢慢变坏,可并不是从床上开始的。我想说的是,在床上一切都很好。两周后我们经常出去,然后关系便慢慢地变坏了。不愉快的情形都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引起的。每当在餐馆吃饭时,皮特从来不订什么东西;每当有人送账单来的时候,他总是正好要上厕所;我发现,他的玩笑使我感到难堪。比如,当他每到一家餐馆就把那儿的糖罐子拧开时,当他奔跑时总是撞到电线杆时,当他在超市里总是在购物篮里装满牙齿清洁液时,我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滑稽可笑的。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注意到发生在他所爱的人身上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会使人产生一种那么尴尬的感觉。连他的用词也会使我感到难堪,感到恶心。比如像“酷”、“向再见告别”、“零问题”等诸如此类的词。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只要他再说一个词我就要吐了。最好是除了在床上之外,皮特便一个人出去吃饭,一个人在外面闲坐。只要我们在一起吃饭的话,总是由我付钱。与他坐在一起又太乏味了,因为他不会与我说什么话。“皮特,”我问道,“皮特,我们是不是可以一块儿去干些什么?”我问道。嗯,皮特说,这儿也挺不错的。我觉得,就这么坐着一点儿也不好。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与别人意见不一致的话,往往会拼命地想去干点什么。必须得设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才能不去关心那些正在慢慢变得越来越糟糕的事情。当然,我对自己提出过很多问题。我问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否恰当?我问自己,像我这样年龄的人究竟还能不能找到一个不会使自己觉得反感的人。也许,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我们开车在美国穿行,我非常不幸地想,现在,我必须得在这儿坚持下去。我必须得坚持下去。我的脑子尽量去想一些好的事情,然而,我的感情却非常清醒。我们开车在美国穿行,我不相信我们会到达一个一切都很好的地方。现在我便知道,我以后会回忆起一些什么事情。我会回忆起晒得使人感到刺痛的太阳,会回忆起经常发生的沉默。我还会回忆起许多误会,回忆起害怕说出:这是一场误会。
黑尔格找到了“星期五”①
黑尔格坐在威尼斯旅游者广场上,一边喝着随身带的葡萄酒,一边打开了隧道似的目光。在他那隧道似的目光里所出现的人的局部显得很有意思:一个女人的一条玫瑰红色的大腿,腿上青筋凸现,脚上裹着一只白袜子,很像烤鹅腿裹在装饰纸里的模样①。一个男人——他那寥寥无几的头发倒向一边——用他一只从来没有干过任何正经活的手指指着一幢建筑,好像那幢建筑只是因为他的手指这么一点才矗立在那儿似的,好像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不经他手指的指点自己就不会观看似的。在他那隧道似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个十岁左右、被喂养得圆滚滚的小女孩。她的体内装满了脂肪过多的食物,她的脑袋瓜中塞满了她父母头脑中的无知。那女孩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情,她那胖胖的双颊上表现出一种神态: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她什么都懂,再也不需要学习了。才十岁的孩子就已经停止为未来的六十岁而学习。虚度年华。那个小女孩把食物扔给鸽子,可是,她恨鸽子,她很想看到鸽子在饱餐之后把它们的内脏吐出来。现在出现在隧道似目光里的是勉强凑合在一块儿的夫妻或情侣。那一张张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何其相似。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安于肤浅无知的状态,害怕遇到任何要他们开动一点儿脑筋的事情。黑尔格感觉到在他的身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因为担心他的酒瓶子的缘故,他的目光往旁边斜了一下。一个年轻的本地人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一个小伙子,大约十七岁,一脸天真无瑕的样子。他望着黑尔格笑了笑。我的“星期五”,黑尔格的脑子糊里糊涂地想着,他那已经习惯于孤独并似乎已经死去的心灵被眼前这张亲切而又淳朴的脸所感动。他们俩就这么并排坐着,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尔格把他的酒瓶子递给了那个小伙子,这是他经常能请别人喝的东西。那个小伙子喝了。几个小时之后,当黑尔格打算离开的时候,那个小伙子便理所当然地跟他走了。
薇拉开车
“是的,当然口罗,皮特。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去看印第安人。”薇拉心里感到很烦。她对印第安人根本就不感兴趣。皮特已经向她唠叨了一早上,听得她耳朵里都快生出茧来了。他说,他原本是印第安人。他讲述了他的梦,梦里他总是看到自己留着长发,插着羽毛,所以他让自己留起了头发;还有,印第安人与自然的关系总是很融洽的,等等。自然界最大秘密他们当然都知道。薇拉一边听他说这些话,一边望着他,心想:你还年轻。在四个星期之前,她可能会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她可能会觉得皮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那么地富有幻想。可现在是四个星期之后。皮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他无声地在膝盖上敲着印第安人的节拍。他闭着眼睛,从脑子里哼出嘿呀、嘿呀、嘿呀的声音。薇拉在一旁打量着他。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怎么会突然觉得他这么傻。他们开车去印第安人的一个居住地。薇拉想:当然是我开车。薇拉不仅得顶着烈日开着庞大的美国车,还得订旅馆的房间,订饭菜,与当地人攀谈,考虑怎么来安排时间等等,而皮特则只需在一旁跟着,一边哼着嘿呀、嘿呀……
薇拉开车。皮特哼着曲调。他们到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住地。灰尘,刺眼。一个出售用蓝色石头做的首饰的小木屋。皮特从车上跳下来,去看那些戒指和链条。尽是一些质量低劣的艺术品。皮特望着薇拉。薇拉替他付了钱。然后,他们继续驾车在印第安人的居住地行驶。这儿的房屋样子丑陋,质量低劣,垃圾箱里塞满了垃圾。站在房子前面的男人长着细细长长的眼睛,手里拿着啤酒瓶,样子很丑陋。薇拉不想下车,皮特也不想下车。他们驾车离开了印第安人的住地。至少皮特现在不再哼哼了。他们开着车,沉默着。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谈的。薇拉搜肠刮肚地寻找可以与皮特交谈的话题,但是,所有的话题都在她的脑子里变得僵硬起来。像交谈这类事情,要么是谈得来,要么就是谈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对着一片沉默说:一切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难道不是吗?皮特只说了一声:嗯哼。薇拉说:我想回家了,继续呆在这儿已经没意思了。皮特说:嗯。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薇拉什么也没说。当他们回到供开车的旅行者居住的旅馆时,薇拉开始整理她的行李,皮特转过身去。薇拉说了声好自为之,便走了。
贝蒂娜梦见了乌七八糟的东西
一个女人坐在一间房间里。她在等待。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穿着一套肉色的、式样极其讲究的时装。这种颜色很傻,因为当这个女人在长椅上坐下来时,长椅上的甲壳虫把她的套装给弄脏了。她平举着双腿,这样很累,但是,对肚子上的肌肉有好处,对鞋子也有好处。地上流着褐色的液体,大约有十公分那么深,水上孤零零地漂着一片卫生巾。一群老鼠围着那片卫生巾嬉戏追逐,它们想咬住它。女人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的身上透出一股由卡尔文·克莱因设计的CK1号香水①的香味,这香味告诉我们,她是一个成功的单身女子。“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女人问坐在门边上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身上长满了毛,他的一只脚是畸形的。那男人的手里拿着一顶三角帽。“我叫贝蒂娜·迈尔,我是一个成功的记者,”女人自我介绍道,“我真的不能坐在这儿浪费时间。”那个家伙的身上发出一股臭味,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在一起等待了十六个小时之后——不管究竟是等什么,女人又开始说话了,不然的话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自责的,”她说道,“我在政治上无懈可击。我从来没有拿犹太人开过玩笑。我也从来没有管黑人叫黑鬼。”她一边说,一边打盹,以至于她的一只脚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的黏液里。她重新把这条腿举起来,甩掉了脚上的黏液。她继续说道:“我写了许多用谎言编织而成的故事。我让女人们相信有性高潮和橘子皮似的皮肤。我离开了所有的男人。不过,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天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啊!”坐在门边上的那个家伙把什么东西咽到气管里去了,他在咳嗽。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东西指着女人说:跟我来。这个东西看上去像一条猎獾犬和米克·克吕格尔②的混合物。女人涉过了一片沼泽地,又穿过了几条走道,被人领到一间房间里。
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整齐。墙上的糊墙纸上印的是由希罗尼穆斯-博斯③所作的有关地狱的恐怖图像。女人坐的那只皮沙发也许太深、太软了。不管女人在那只沙发里如何转动,她坐的姿势看上去总是相当难看。一个男人微笑着坐在她的对面。灯光有点儿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生疼。在这个屋子里有一种不知道由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一开始根本就听不见,稍后还是听不见。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的眼皮会因为这种声音的缘故而开始颤动。“你把你的一生给糟蹋了,”那个男人说。他的声音因为太柔和而变得模糊不清。他用他那胖胖的食指对女人威胁道:“现在我们得好好地和你算账了。”那种持续不断的声音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一种音乐。唱歌的是巴塔·伊利赫①。女人蜷曲起她的身子。“别,”她耳语般地说道。“那好吧,”男人说着便开始播放另一支歌曲。现在唱歌的是纳娜·穆斯科里②。女人听了直冒汗。男人微笑着戴上了从奇波店里买来的半片镜的眼镜(19.9马克一副)。他朝一个装着人事资料的夹子里匆匆地扫了一眼,说:“你从来没有干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你没有爱的能力。你过着一种毫无意义、令人厌恶、微不足道的生活。”他抬起头来,透过那副眼镜望着我。事情当然也可以就这么算了,但是,职责总是职责。就这样,女人被开除了。那个由猎獾犬和米克·克吕格尔构成的混合物把女人接走了。他们又重新穿过了几条过道。女人期待着更加糟糕的事情的到来。但是,糟糕的事情总要让人久等。一间灰色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和一扇窗,窗外永远是黑夜。女人坐到床上。门被关上了。她在这张床上大约坐了一年。不过,也许是十年。她并没有变老。她还是三十三岁,还是穿着那套时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进来了一个男人。如果女人有心脏的话,那么她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进来的这个男人赤裸着身体,留着长发,有着一个英俊的男人所拥有的一切。他们俩真是无话不说。他们笑着,互相抚摩着。女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爱。她觉得自己富有,觉得心里充满了柔情和幸福。灰色、空虚和无聊,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女人躺在男人的身上。温暖把她给溶化了。突然,男人开始唱起歌来:……你必须为此而付出代价。随着歌声,门被打开了,几只蜥蜴爬了进来。它们全都跟着男人一起唱了起来:你必须为此而付出代价……有几只蜥蜴开始呕吐,吐在正在啼哭的、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那个男人,她那伟大的爱情,吹着口哨离开了房间。女人又在孤独中度过了好多年。然后,门开了。贝蒂娜醒了。她觉得很难受,她把晚饭都吐在盥洗室里了。然后,她坐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想,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薇拉闲坐着
薇拉走进过道。她回忆起去美国之前关于不想再闻这股味道的想法。现在,她的鼻子里马上就充斥了这股味道,这股散发着市民、尘埃、饭菜和微不足道的生活的味道。薇拉极其反感地走上楼梯。她的住宅很小,墙壁是黄颜色的。薇拉坐在一张椅子上,打量着糊墙纸上那些冷漠的花纹。她无法行动,要行动就得作出决定。薇拉想,这是我为寻找幸福而作出的最后一次尝试。她还不太明白,她未来的生活将不会再有幸福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然后,薇拉到街上去购物。她想,我最好是机械地活着,用完成义务的方式来消磨时间。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刚好走过一张长椅子。长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他的手上抱着一只长毛绒的小熊。他在向小熊讲解来往的轿车。薇拉想,他有伴了。她继续朝前走,走进一个超市。她开始往购物篮里装东西,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买这些东西派什么用处。薇拉把东西拎回她的住宅。她坐下去,又重新站起来,把东西搬进起居室,一样一样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先吃香肠,再吃奶酪,直到一切都吃完为止。接着,薇拉感到难受。然后,她去睡觉。
皮特倒霉
自从薇拉离开之后,一切都很糟糕。她还没有出门,倒霉的事情就已经开始了。对于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一条动物的尾巴。在我的身边躺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不要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恨红头发的女人。我指的是那些故意把头发染成红色的女人。她们要么很年轻,在做什么令人厌恶的生态远足,要么是年纪大了,想最终显示一下她们的女性。总的来说,这种人实在是令人厌恶。这时躺在我身边的就是这么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在她的这间很小的房间里养了大约八百只猫。到处都散乱地放着像用线钩出的桌布之类的肮脏不堪的什物。我离开了那儿。我的钱也不翼而飞了。丢钱的事是等我回到供开车的旅行者住宿的旅馆时才发现的。旅馆的账还没有结。于是,我便在这天晚上逃跑了。我背着一个双肩包,沿着一条该死的马路往前走。在美国佬的国度里,人们在夜间看到一个像我这样背着双肩包的人在路上行走时,是不会停车的。OK,我比较冷静地想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你既没有钱买东西,也没有钱飞回去。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而且也不会什么正儿八经的手艺。现在是夜里,你独自一人,这是因为你最亲爱的已经不再是你最亲爱的缘故。你不知道到哪儿去睡觉,更不知道到哪儿去吃饭。好吧,让我们来想想积极的东西:你是在一个有着无穷无尽可能性的国度里。这听起来很好听。然后,当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一家难以形容的小酒店。这些美国佬,他们有的尽是一些鬼东西。美国佬本身看上去很像他们的小酒店,很像他们吃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用更多的话来形容他们。我进了这家小酒店,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我没钱买喝的东西。这儿又出现了那么一个女人。她瘦骨嶙峋,头发油腻腻的,看上去样子怪怪的。她神色紧张,神经有些错乱。于是,我朝这个女人走去,和她搭话:嘿,你好吗?我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好像要把我的肉抠下来似的。她把我拉出去,说有人在追捕她,等等。她说,她不敢回家,因为那些人已经在她家里等着她。我想,好吧,我的妈。不错。家这个字听起来很亲切。家就意味着床和四壁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我跟她回家。她抓着我的手臂,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胡言乱语。她本来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不是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到处乱窜的话,她会是一个漂亮姑娘的。她的房间就像她本人一样杂乱无章。美国佬的家里大概都是这般模样的。我想说的是,在我们那儿,有些人自称是疯子,而他们的家布置得如同家居杂志上刊登的照片。而这儿的疯子,他们的家看上去也和他们本人一个模样。当我站在她那间小房间里时,我发现,这儿的情形我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是在有关吸毒者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到处都是空的麦当劳包装盒和空瓶子。一张肮脏的床垫和一些干枯了的花。接着,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想到了杰弗里·达默,我最喜欢的杀人狂。他也总是把人引到他的家里,然后把他们吃掉。我现在不就是在美国,在这个发明杀人狂的国度里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往下想,那个姑娘又走进屋里。她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另一只手里也拿着一个杯子。她坐在床垫上,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她太瘦了,肯定不会是杀人狂。我把那杯东西喝了下去。这是一种廉价的劣等酒,味道有点儿苦。不过,我还是喝了,因为她也在喝。她不再发抖。现在她的样子很镇静,她微笑着望着我。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味地喝,直到感到难受为止。然后,我所坐的椅子突然摇晃起来。我摔了下来。我感到很难受,但是却吐不出来。我也无法动弹,几乎无法思想。仅能作的一点儿思考被分割成一份一份的。然后,我又想到了杰弗里·达默。我问自己,他想在我的脑子里干什么?那个姑娘站在我的身边俯视着我。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她在看我。我没怎么感到害怕,只是觉得浑身软弱无力。那个姑娘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在我的脑袋上不知干了些什么。我只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位姑娘一直在作一种应答祈祷。然后,突然出现了一道裂口,我还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迷迷糊糊地、我仍然是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姑娘的手里拿着一件血淋淋的东西。当我那像棉花一样的脑子突然明白她手里拿的竟然是我的头皮时,我才开始感到疼痛。
(皮特的记录到这儿突然中断了。)
黑尔格和星期五
离开了嘈杂的广场,离开了人群。一拐进小巷,他们俩便越靠越拢。在狭窄的小巷子里,他们俩的肌肤有了接触。当尽是些老房子的小巷慢慢变宽时,他们悠闲地并肩而行。他们心情激动地朝着一个公园,朝着蓝色的天光走去。走够了,他们俩便一起倒在可以当床的地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个人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他们俩一直望着树梢,直到能听到树叶的心跳为止。他们俩的手也紧紧地靠在一起。一只手轻轻地触摸着另一只手。然后,黑尔格的身体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他们俩的手不再急促不安,而是紧紧地握在一起。一股巨大的躁动从另一个人的手上经过黑尔格的手臂,传遍他的全身,一直传到他身体的内部,传到他以为没有生命的地方。这使他变得焦躁不安。不过,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下过多地宣泄自己的感情。夜幕降临了,这时他们不得不站起来,因为夜晚很凉。他们俩的手松开了,又重新碰在一起,从对方的手臂上一直滑到对方的身体上。红色的月亮从环礁湖上升起,犹如一只肉瘤、一个预示着威胁的告诫者。然而,对于他们俩来说,月亮却只意味着爱情。以后的事情自然是不言而喻了。最后这两个家伙倒在黑尔格的床上,像野兽一样疯狂地性交。
贝蒂娜使用魔法
穆尔蒂赤裸着上身,坐在一个小小的祭台旁。他的嘴里轻声地唱着什么。他留着长长的胡子,他的上身看上去瘦骨嶙峋的。贝蒂娜躺在祭台边。她给了穆尔蒂一些自己的阴毛。现在,他把这些阴毛弄成了粉末。他用梵文祈求上苍——贝蒂娜希望,上苍能听懂这种古老的语言——并做了一个护身符。他把护身符放在贝蒂娜赤裸的身上移动着,为的是要汲取她身上的能量。不过,贝蒂娜身上好像并没有什么能量。穆尔蒂当然知道他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他对此颇有研究。为了钻研这种智慧,他在印度整整呆了十五年。现在,他住在市郊的一栋房子里。这是一栋用太阳能电池给自己供电的生态房,也许也是一栋会自我清洁的房子。这栋房子看上去颇像一个专门出售与星相、占卦有关的物件的商店。贝蒂娜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陷得这么深。不过,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穆尔蒂是她最后的希望。三个星期来,她像一个死人似的在这个地方游荡,这是因为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错误地结识了一个男人。三天来她明白了,她的整个一生是一大堆污秽之物,她在这之前所有的恋爱都是污秽之物,连她自己也成了污秽之物。两个人的感受怎么会如此不同。贝蒂娜只与她所爱的人上床睡觉,她不明白,一个不爱她的人怎么会与她上床睡觉的。这并不是一般的睡觉,而是恋爱,是柔情蜜意,是接吻,是舔,是咬。在她不愿意遇到任何人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男人。正是这个男人使她变成了一堆污秽之物,正是这个男人促使她来找穆尔蒂。三个星期来她一直在打牌算命。那天下午,她的感觉很好。她写完了一则报道,然后去了她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她刚一走进她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便一眼就看见了他。他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在她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和理智便开始流动起来,然后在她的身上一起爆炸。然后,这些东西消失了,也许是流到地上去了。咖啡馆里人头攒动,可她站在那儿竟然会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毫无知觉地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她的手颤抖着,接下去所有的动作都是杂乱无章的。尽管她的脑子已经流走了,可是她还是知道,她再也不会以现在这种眼光来打量任何人,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任何人产生如此的欲望。然后是他朝她走来,希望能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她的手动着,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她的脑子连他究竟长得如何模样这么一个信息都装不进去。然后,他走了。对她来说,在这儿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她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她心里的什么东西想道:伟大的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心里的什么东西想道:也许不久我就不会再孤独一人了,也许我也会有一个可以与我分享和分担一切的人了。因为脑子已经不存在了,她也就无法来取笑自己了。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原本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好好地做一个有关他的梦。但是,他已经在她的电话录音上留了言。她给他回了电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声音略微高了一点儿。她还是想不起他的长相。她冲澡,更衣,把自己打扮得像新娘似的。半小时之后,他站在她的面前。他的个子不高。她的眼睛像苍蝇一样,只看到局部,看不到全部。她和那个男人在她的住宅中来回走动着。那个男人像吸了毒似的说话杂乱无章。也许他真的吸了毒,她更是如此。十分钟后他们俩躺在她的床上,如果说他们的眼睛已经不能工作的话,那么他们的手则忙个不停。还从来没有人摸上去会给人以这样的感觉: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只觉得亲切,美好,温暖。他们一起睡觉。一次又一次。贝蒂娜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她想,对于他来说,也一定是这样的。在夜里的什么时候,他走了。贝蒂娜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但是睡得很安稳。她知道,他还会再来。他来了。他们还见了三天面。一直到第三天,她还是不了解他。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的长相。矮矮的个子,皱纹很深,不是一个美男子。除了她想要他之外,她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想拉着他,从他那儿取得温暖。第四天,她去了他那儿。他正在打包,很大的包。他正在整理他的行李。他要离开这儿。她坐在他的面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侮辱。你想把你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奉送给一个人,但看到的却是,这个人转过身去,不想要你的礼物,甚至连手都不愿意从口袋里伸出来。他走了,贝蒂娜忘不了他。尽管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经历而已,这个经历告诉你一种可能性,可她还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想得到更多。她想要天长地久。她不想知道,没有任何东西会天长地久的;她不想知道,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什么天长地久的东西的。从他走的那天起,她便无法坐下来,无法工作,无法活下去。三个星期后,当她还是无法驱走他的影子时,她想到了穆尔蒂,她去找他。贝蒂娜不相信魔术,不相信轮回转生,也不相信什么用子宫呼吸。但是,她执着地沉湎于幻想之中。穆尔蒂曾经告诫过她。他说,宇宙是不会长期受你欺骗的,它会向你索回一切的。我可以让他回来,我可以让他呆在你的身边,但是,我无法答应你使他爱上你。这些话他都说过。对于贝蒂娜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她只想重新得到他,看见他,抚摩他。穆尔蒂又唱起歌来,在那儿跳来跳去地折腾了一会儿。然后,他给贝蒂娜一种粉末,让她在向那个男人伸出手之前涂在自己的手上。他还给贝蒂娜一个护身符,它会把她和那个男人绑在一块儿的。然后,贝蒂娜便回家去等待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