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一些人寻找幸福并在笑声中死去

作者:西比勒·贝尔格




  贝蒂娜睡不着觉
  
  我睡不着觉。我几乎不睡觉。每天夜里,我睡觉都成问题。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与那个男人性交。经常是我的本意并非要过性生活,而是要别的东西。但是,每天夜里我们都只有性生活,而没有别的东西。性生活之后,那个男人倒头便睡着了。在他睡觉和入睡的时候,我认识到很多东西。那个男人或者是把背对着我,或者是索性把身子移开一点。然后,他说:嘿,靠得这么近我睡不着。如果这个男人是在恋爱的话,那么他就会爱我。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就会像我一样不会去在乎能不能入睡。如果他与我一样在恋爱的话,那么没有什么能比不能入睡更美的了。现在,只有一个人睡不着,那就是我。他睡着了,比任何时候离我都远。他离我很远,我所爱的这个男人。我生活中的这个男人就躺在我的身边。现在,他躺在我身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他就在我身边吃饭,在我身边说话。可是,这一点儿也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其实在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之间只差那么一小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只是喜欢对方而不是爱对方。这个男人喜欢我,像喜欢一个好朋友一样地喜欢我。不,他喜欢我的程度不如喜欢一个好朋友。他会对一个好朋友投入更多的关注。这个男人对我不感兴趣。他很少提问,即使提问,他也不想得到答案。他想不到我,他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这一切我都知道。我了解他的生活,了解他的恐惧。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奶酪,就是那种有很大的洞的奶酪。这种东西其实与奶酪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一种奶酪的代用品而已,只有那些喜欢过代用生活的人才会喜欢吃。或许这个男人也喜欢吃三文鱼的代用品。这就更没有危险了。我想使自己相信,这个男人不爱我是因为害怕的缘故。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才结束了与另一个女人的关系,他必须调整自己。但是,时而我也发现,我是在自欺欺人。我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不爱我。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已经有许多人为之而献身。只要我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我就会去抚摩他。可是我发现,这个男人并不愿意被我抚摩。我也会不愿意被一个我所不爱的人抚摩的。我注视着他,他的身上长了很多毛。他的身体很小,但每个肢体都与身体很匹配。他长得小巧,但很完美。能成为一个被他爱的女人肯定是很美的。他会用自己去温暖她,他会像一只大的长毛绒动物那样依偎在她的身边。我想到,这个男人总会有真正恋爱的时候。当我想象着他会如何用他那温暖的、圆滚滚的双手去抚摩他所爱的女人,会如何用他那长着皮毛的身体去遮盖她,会如何去吻她,而她又会如何把他的毛含在嘴里时,我的感觉很不好。这个男人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奇怪的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情况是不会改变的。爱情是不会在什么时候突然产生的。这个男人知道我是怎么说话、怎么思想和怎么抚摩人的。如果他因此而并不爱我的话,那他为什么会在以后爱上我?我看到了这一点,但却无法对他说出口:你不能这样来对待一个朋友。如果你知道你不爱你的朋友的话,你是不会和他上床睡觉的。人们是不会因为被爱是一件惬意的事情而去折磨自己朋友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混蛋。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我希望会发生我明明知道不会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如何了结。也许真的要到他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为止,或者是等到我死了为止,因为我感到极度的疲劳,我吃得很少,我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每天我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又白白地送掉了一天,可这一天究竟是送给谁的呢?
  
  那个男人并没有在恋爱
  
  我并不爱你。我很想恋爱,因为恋爱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可我爱不起来。我知道,这是你所期待的。我现在就可以对你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并不爱你。你不愿意听。这不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撒谎。至于你不愿意放弃你的期望,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当我遇见你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你是我好久以来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也许这是因为我们很快就上床的缘故。尽管这也许只是某些杂志所编出来的胡言乱语。如果你想让一个男人长久地对你感兴趣的话,你就不能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与他上床。这些杂志这么写,好像有那么几条规则,只要一个女人遵守了这些规则,她就能像支使一条狗一样地支使这个男人了。
  男人也是人。我这么容易就得到了你,这样的感情当然不如你先给我制造一些麻烦那么令人激动。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我真正爱上你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去在乎一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和我上床的。你使我太容易了。在你这儿,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的眼光中充满了爱情。我没有给你送过任何礼物,因为我没有兴趣为你花钱。假如我不爱某人的时候,我就会突然变得很吝啬。假如我爱上一个人的话,那我就根本不会想到我自己。我没有兴趣去了解你的童年。我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总是说:也许我会再来。我没有把话说死。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总是会来的,为什么不来呢?独自一人很难受。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你能很好地听人说话。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当你不痛苦的时候——我与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不喜欢一个人睡觉。至于我为什么无法爱上你,我想得并不多。刚开始的时候,我曾经想也许我会爱上你的,可当我对你了解得比较多了,我发现,我做不到。也许,这是因为我有一种感觉,你并不是真正需要一个男人。你有这样的愿望,可是,其实你并不真正需要一个男人。你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工作。你聪明,太聪明了。你住在一个不太舒适的房子里。我想,你并不愿意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我想要一个孩子。我看你不像母亲,我想,你太顾你自己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你。我并不怕女强人,我并不怕喜欢上独立的女人。不过,如果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就意味着,你随时都会离开我,因为你并不需要我。我曾经为这样一个女人经受过许多痛苦。我想,在这种事情上男人会更痛苦。因为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去,你会突然一下子失去所有温馨的东西。我可以得到你,但是我不愿意得到你。现在我很愿意与你睡觉。但是,以后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我的感觉是,要使你感到满意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当我愿意的时候就守着你。我并不是想要说,你太强了,这一点我不怕。不过,男女之间的关系不能使人感到太累。你总会说出一些讽刺性的评价。我知道,假如我爱上你的话,和你在一起生活我会感到很累。现在,你又醒着躺在那儿看着我。你期待着我来抚摩你。我假装睡着了,不来抚摩你。你期待着爱情的到来。我可以对你说这么一句话:爱情是不会来的。
  
  薇拉遇到了危险
  
  连薇拉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竟然跟这个男人走的。这个男人并不怎么讨她的喜欢。也许这只是因为薇拉突然对男人、对男人的抚摩产生了兴趣的缘故。自我抚摩和别人抚摩毕竟不一样。真可惜,可事实就是这样。她是在一个咖啡馆里遇到这个男人的。无论是在互相抚摩的前后,还是在抚摩的时候,她都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这个男人走到她边上坐了下来。他的穿着很整洁,可他的样子显得很傻气。他说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话是:夏天的时候,我们喜欢游泳,最好是在为公众开放的河流里游泳。这个男人在说他自己的时候总是用我们这个词。薇拉并不清楚,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不过,这个男人的外表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很适宜于抚摩。于是她便跟他回家去了。
  从他住房的布置上,薇拉看出他是一个搞广告设计的。墙壁上挂着彭克的画,放在那儿的椅子是不能坐的。只有卧室与其他房间不一样。那儿放着一张圆形的床,床上铺着一张兽皮。床后面贴的糊墙纸是一幅照片。薇拉吓了一跳。那张作为糊墙纸的照片上展现的是山区的景色,还有几只羚羊。可是转身回去已经太晚了,因为薇拉打算要抚摩一个人。那个男人道歉了一声,进了盥洗室。薇拉脱去衣服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供知识分子阅读的杂志,薇拉开始读了起来。那个男人在盥洗室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漱喉声。
  薇拉读道:
  来自外星球的墙纸杀手入侵。
  
  她继续往下读:
  
  案例之一:一种名叫巴玛照片糊墙纸,1994
  
  理发师开了店门。
  与每天早上一样,八点整,他开了店门。门上的铃铛发出了窃窃的笑声。理发师的身材变得魁伟起来,他的腰身变得肉鼓鼓的。他的一生并不成功。根本就没有什么前世,所以我也没有失败,理发师经常对自己这么说。我有自己的店铺、自己的顾客和自己的收入。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幸福,理发师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打开了店门。他望着糊墙纸。糊墙纸上展现出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的一片海滩。海滩上有棕榈树和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的女人。大海湛蓝湛蓝的,展示了它最好的一面。那个女人全身赤裸,只是在臀部挂了一些东西。与每天早上一样,理发师朝那个女人眨了眨眼睛,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他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咖啡变得越来越不好喝,另一只手开始磨剃刀。剃胡须确实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理发师不喜欢给别人剃胡须,灰色的短髭会粘在他的手上。还有肉瘤。他那些老顾客脖颈上的皮肤很像那些不幸的家禽的皮。我不喜欢看到别人的隐私。从近处看,人是很难看的。他有一个二十五年的老顾客,这个人的脑后长了一个很大的肉瘤,每一次他都必须围着这个肉瘤给他剃头。这个肉瘤总是跟着他。他甚至还梦见了这个肉瘤。他梦见这个瘤裂了开来,从里面爬出动物来,爬出虫来。什么时候,理发师想,什么时候我一定要用什么大的东西来砸那个瘤,砸得他整个脑袋都掉下来。这个顾客的脑袋里总会想出一些笑话,一些拙劣的笑话,而理发师则必须随时赔笑,因为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已经二十五年了。糊墙纸上的那个女人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理发师把这张墙纸糊上去的时候,他还是风华正茂的男子。那时候他曾经想:也许在什么时候我就会离开这儿,也许在什么时候我会不开店门,就这么坐车到飞机场去,然后坐飞机飞到那个海滩上去。然后是我住在那儿的一个茅草屋里。我戴着一顶太阳帽,自己种地,自己捕鱼。可是,后来理发师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老实说,谁要是有了一个太太和两个孩子的话,就不会再想到住到海滩上的茅草屋里去了,就不会再想到为四个人去打鱼了。再说,他从来就不懂该如何来捕捉那些傻兮兮的鱼。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正是那些该死的鱼的缘故,他才会到现在还呆在这儿。现在是早上九点钟。也许,过一会儿等到那个长着肉瘤的顾客来过之后我就会离开这儿。是的,就这样一走了事,理发师想。我得让大家看看,我会干出些什么。他继续想,也许,今天会出什么大事。接着,他又拿起一把剃刀,把它磨得异常锋利。糊墙纸会心地笑了。
  
  案例之二:动物照片墙纸,1996
  
  一家动物商店的老板娘坐在那儿,她的周围尽是一些动物的笼子。她的两条腿又肿了起来,也许是站多了的缘故。店门已经关了十分钟了,可她还坐在那儿,周围尽是一些动物的笼子。她环顾四周。墙上用作糊墙纸的照片上展现的是德国的混交林和正在吃草的赤鹿。糊墙纸的前面放着一只饲养凯门鳄的饲养箱,左后边放了一些鸟笼。其他几面墙壁前放的是土拨鼠、海豚和会跳舞的老鼠,还有几只乌龟和一窝暹罗猫。动物们都很安静。它们在观察老板娘。老板娘则在看她自己的腿。她今年五十岁,三年前丈夫死了。她本人对动物并不怎么感兴趣,对这个店、对这张糊墙纸和对她的丈夫也并不怎么感兴趣。你们在看些什么?老板娘对一对正在小心翼翼地张望的土拨鼠呵斥道。动物们沉默不语。老板娘想,我马上就要回家了。她歪着嘴。她的住房就在店铺的楼上,那儿有一股什么气味。现在是夏天,天气很热。老板娘的腿肿了,这是站久了的缘故。她想,今天夜里,她又将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又将听到楼下动物的吵闹声,她的鼻子里又将会充斥着动物的气味。她赤裸的身体又会大汗淋漓,她又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她会睡不着觉,然后使劲地把自己埋在枕头里,因为没有人能够替她排解她的欲望。
  老板娘站起身来,向凯门鳄走去。她强迫自己把手伸进凯门鳄的箱子,她抓起一条干燥的、热烘烘的凯门鳄,把它抓了出来。凯门鳄傻兮兮地望着她,只有鳄鱼才会这样傻兮兮地看人。她把凯门鳄放在地上,然后向啮齿目动物走去。她把动物的笼子打开,把玻璃缸翻了过来,还把鸟笼的门往上拉开。动物们非常安静地、理所应当地离开了它们的牢笼。老板娘走进商店里的小厨房。在黄色的盥洗盆边上还有一把她丈夫留下来的旧的剃须刀。那儿的墙上挂着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她把剃须刀取下来,拿在手里,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看见一个老太婆,一个既仇恨动物又仇恨自己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知道,她还将孤独好多年,还会有好多个夜晚她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出汗。她仇恨这一切。她举起剃须刀,把它放在眼睛上。就在这时候,脚上的疼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一只小小的土拨鼠咬住了她的脚背。老板娘站在那儿,望着土拨鼠。她带着脚背上的土拨鼠进了店堂。所有的动物全都围着圈坐在那儿,它们不断地点着头。它们一边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牙齿和嘴巴,一边点头。它们望着老板娘,老板娘望着墙壁。她觉得,照片上那傻兮兮的鹿好像在对她狞笑。
  
  与反对来自外星球的墙纸杀手协会主席瓦尔德内博士的谈话
  
  问:博士先生,在最近几年里,由照片墙纸而引起的死亡案例一共有多少起?
  瓦尔德内博士:据我们估计,这一类的死亡案例大约有1200起。
  问:那么照片墙纸是如何对人体产生作用的呢?
  瓦尔德内博士:对于这一点我们只能谈谈我们的猜测。我们估计照片墙纸会放射出一种毒素。这种毒素会对神经起到潜移默化的毒害。
  问:所有拥有照片墙纸的人都会受到其危害吗?
  瓦尔德内博士:据我推测,这种毒素迟早会致人于死地。
  问:对于这种墙纸的来源和作用是否还能让我们了解得更加详细一些?
  瓦尔德内博士:不能。
  问:是否有什么能保护自己,使自己免受其伤害的办法?
  瓦尔德内博士:只有采用暴力。只要一发现照片墙纸,就坚决把它毁掉。
  问:什么是摧毁照片墙纸的最好办法?
  瓦尔德内博士:斧头是一种很适用的工具。还有喷火器,不过用一般的气锤也可以。
  问:瓦尔德内博士先生,谢谢您的谈话。
  
  薇拉读完了以上文章,那个男人正在冲澡。薇拉注视着那个男人房间里的照片墙纸,照片上的羚羊也正在注视着她。可是为时已晚。那个男人在臀部围了一块白毛巾,朝她走过来。毛巾上柔软剂的气味直冲薇拉的鼻子,从毛巾下面露出了他的臀部。那个男人用夸张的动作把毛巾拉开。薇拉看到的是一只很小的、皱巴巴的阴茎。那个男人骄傲地微笑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拥有阴茎似的。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薇拉的脚边,在薇拉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舔起她的生殖器来。薇拉继续读着放在她身边的杂志,只是翻动起来不太方便。这也许是翻动杂志时发出的声音会比那个男人发出的咂嘴声更响的缘故。薇拉一边发出呻吟声,一边翻动杂志。她正在读一则有关疯牛病的故事。她问自己,疯牛病是否会通过舔生殖器传染。那个男人问:你喜欢什么?薇拉说:继续往下读。不一会儿他们两个便分手了。
  
  贝蒂娜想出了一个办法
  
  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和那个男人一起开车离去。我和那个男人一起去马拉喀什。我的一个熟人——我已经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曾经告诉我,那儿有世界上最好的巫师。我相信巫师,因为已经应验过一次了。那个男人回来了。穆尔蒂曾说过,至于他,那个男人,是否爱我,这一点他说不上来。那个男人确实回来了。可他并不爱我。如果我们去马拉喀什的话,也许他会爱我的。也许会的。爱也许是本世纪最后一个思想,是我们在本世纪尚未得到的最后一个可以作为信仰的思想。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才会去追求它。假如我们大家都倒霉的话,那么当新世纪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连这一个信念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它和其他东西,比如像革命、和平等东西一样,只是一个幻想而已。也许,我们会站在那儿集体自杀。因为什么信仰也没有的话,就不值得再活下去。也许,人类会在这次集体大自杀中最后大彻大悟。这次全世界范围内的集体大自杀必须在同一时刻进行。这就是说,要考虑到时间区的问题,全球范围内的集体大自杀必须在同一分钟里进行。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也许会听到地球发出的轻快笑声。
  
  黑尔格去散步
  
  哦,星期五。我的星期五,黑尔格喃喃自语道,一边望着睡在他身边的同性恋伙伴。自从他找到幸福后,他再也不想死了。他从未想到过的是,他自己怎么也竟然会产生像那些坠入情网的人一样的想法。黑尔格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曾经与一个女人上床睡觉的。这些女人是那么地令人感到陌生。你一点儿也没有把握,到底应该去抚摩她们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想抚摩的地方是很少的,对于女人来说男人总是摸错了地方。想家的想法,或者说关于思念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的想法已经被黑尔格搁在一边了。这种想法既不在脑子里,也不在身体左边的某个很少有人能进入的地方。之后,黑尔格与星期五一起去散步。天色已经暗下来。坦诚地说,对于正在恋爱的人来说,黑暗中的威尼斯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两个男人在一个酒吧里喝了很多酒之后继续往前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黑尔格想,我怎么会曾经与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的呢?女人们总是爱说话。老实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谁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弄堂变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黑。黑尔格的身旁是一条运河。星期五紧紧地挨着黑尔格。他挨得很紧。他挨得那么近,以至于黑尔格掉进了运河。他的脑袋挨了一家伙,可能是被击了一下。他已经无法思考。他连自己从前为什么会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因为女人总是爱思想这一点也不能想了。黑尔格的脑袋上挨了一家伙,可能是被星期五击了一下。他沉了下去,在威尼斯肮脏的运河水中沉了下去。他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因为他想死。不过,这样的死法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消失了,也许只有这么零点几秒钟的时间,因为疼痛把感觉给赶跑了。肺里灌满了水,灌满了腐烂发臭的水。灌进去的水使他的肺快要爆炸了,疼痛撕裂着他的身体。一点儿也无法思想。只想摆脱痛苦。只想得到空气。请给我一点儿空气,身体说。身体乞求得到空气,没有空气,快要给憋死了。他不想死。他想喊叫,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喊叫。他不想死,可却不得不死。肮脏的运河水灌满了他的全身。脑子和心脏在散发着腐烂臭味的水中游泳。他不想死,他张大了嘴巴,这样做的结果只会灌进更多的水。就这样,当黑尔格临终的时候,他根本就高兴不起来。是他自己要死的,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也许,谁也不会在溺死时感到高兴的。
  
  贝蒂娜和她的相识一起前往马拉喀什
  
  
  这是一个杀人的广场。夜里,到处是火堆和火把。应该把他们所有人的头都砍下来。用梭镖把这些掉了牙的阿拉伯人的头颅穿起来,再用飞镖把他们伸出来的舌头戳个洞。把他们的耳朵堆成一堆。一股臭味。一股烤得半生半熟的肉的臭味。小便的臭味,加上没有洗过澡的人身上发出的臭味。很显然,贝蒂娜的心情很不好。她望着被广场上的火堆染红了的天空。她想象着这个城市着火时的情景:在一片惊恐之中有很多人被踩死了。她望着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家出售咖啡和冰淇淋的店里。他心满意足地喝着薄荷茶,望着广场,而不是望着她。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尽管贝蒂娜已经去拜访了一个老巫婆,可情况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糟糕的马拉喀什,糟糕的爱情。一次糟透了的旅行,到处都是这种猫。有几只猫卡在狭窄的通道里死了,变成了骨骼,一只死猫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这儿所有的人都是半痴半呆的,所有的人都不洗澡。贝蒂娜的情绪确实很低落。她僵硬地坐在那个男人身边,坐在广场边上一家出售咖啡和冰淇淋的店里。她是否明白,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再维持下去了?她是否明白,她的幻想已经无法实现了?那个男人乘她不望着他的时候瞅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女人们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这么复杂。这时候天开始下雨了,广场上全是水,贝蒂娜和那个男人的身上全是水,脸上挂着眼泪,鼻子里流着鼻涕。马拉喀什之行竟然就这么糟糕地结束了。
  
  贝蒂娜得到一个任务
  
  马上得远行。远行。远远地离开这儿。毫无意义的职业也有优点,那便是可以远远离开这儿的优点。远远地离开马拉喀什。三个星期。就好比是离开那个男人去休假,还可以得到报酬。那个我深爱的男人,那个不爱我的男人,他站在机场阻止无票者入内的栅栏后挥手,犹如一只死蜘蛛临死前的挣扎。他的手在空中挥动,可眼睛却已经望着别处。那个男人,他也许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许是连他自己也不爱。我站在那儿,仿佛被那个傻兮兮的栅栏给撕碎了似的。我的心被拉了出来,躺在地上,围着那个男人,舔着他的脚。那个男人让他的身体随着他的眼睛转去。他一边走开去,一边诅咒着,因为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粘在他的鞋子底下。那个男人的红头发还留在我的眼睛里,犹如我对着太阳看久了似的。我那空虚的躯壳将去作一次长途旅行。除了死之外,这是唯一能帮我去对付不被人爱的办法。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死的感觉太乏味了,所以我要在雨中离开,要从这个让人觉得受到凌辱的城市中离开。飞机朝香港飞去。不管怎么说,所有坐在飞机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飞机还停在地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几个小时的云朵投影照。当人们下飞机的时候,只是变换了背景而已。香港的布景很漂亮。天际在雨中闪烁着,那可能是高楼,可能是云朵,是山峦,可也有可能是冥府。在那些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底下有人在走动。他们乘停在百货公司大楼下面的地铁去购物。他们走进没有出口的过道式商店——香港的大楼底下几乎全是这样的商店——去购物。这情景就好比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地狱里一般。毫无意义地购物,购物,直到所有的人因此而死光为止。女人们坐在街道边的塑料布上。她们给自己、也给她们所采购的东西拍照。她们欣赏着那些上面有她们和她们所购物品的照片。我问那些女人,她们为什么要在雨中坐在马路边的塑料布上。她们说,除此之外并没有很多可以让人坐的地方。我在香港的大街上穿行,可我并没有看见这个城市。在我的头顶上是一幅广告,上面画着一副巨大的隐形眼镜,眼镜上遮着一缕红色的头发。我站在香港,望着雨中朦朦胧胧的中世纪的高楼。这些高楼犹如被开膛破肚的怪物,奇丑无比地矗立在那儿。我和那些楼房。我们,我和一个摄影师,想在夜里两点上一艘货船。我们坐在雨中的货船码头上。我们在等船,那艘船将越过太平洋,把我们带到美国去。在历时十六天的旅途中,这艘船将会帮助我把一个像男人一般高大的肿瘤从我的心灵里割去。在货船码头上,除了我们俩还有高大的吊车、路灯和很大的虫子。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观赏这些东西,因为我们的船要到清晨五点钟才靠岸。这是一艘巨轮,可以装好几百万吨货物。这是一艘在波兰造的船。我们的客舱布置得犹如华沙火车北站的某个饭店,用的是氖灯和用机制板拼装起来的家具。丑陋无比,可你却无法逃遁。这种丑陋一旦进入你的心里,它就会一直追随着你。
  船起航了。香港市区的灯火闪着疲惫的光。它根本就不在意我们究竟会留还是走,根本就不在意我们的船是否会因为有人没有把门关好而在海里沉没。在这艘船上,除了我们之外,就是许多集装箱,还有三个退休的人,二十个菲律宾水手以及一个闷闷不乐的德国船长和一个德国机械师。第一天,我们在船上到处闲逛。我们去看那些集装箱,看钢制的船舱板,看救生艇,看海。第二天,我们又在船上闲逛,这一次我们把一切细节都看得很清楚。看,那些集装箱上所写的字完全不同。看,这根缆绳特别漂亮。第三天,我们没有去闲逛,因为想要再发现一些新东西的可能性极小。再说,第三天天气变冷了,谁也不愿意冒着严寒去看那些集装箱和灰色的大海。三天之后,一日三餐的意义变得越来越重要。它们把单调的生活一分为三,它们打破了我们内心的独白,迫使我们去作类似“这一餐究竟会供应米饭呢还是土豆”的思考。到了第四天,餐盘中的东西变成模糊一片。第四天之后,餐盘中的东西看上去成了一片灰色,就像大海一样。天上下着雨,海上很冷,船舱里也很冷。夜晚,我坐在船的最高处,望着大海。我听到一首安魂曲,一首关于生命终点的安魂曲。望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我思索着:爱情只是一个使我们愿意活下去的幻想而已。我们因为追求爱情而不想去死。我变得疑虑重重的。我眺望大海。任何一种失恋的痛苦都无法在海上持续一个星期之久。我努力集中思想,尽量不让痛苦消逝。不管怎么说,痛苦至少是一种感情。我坐在这条陌生的船上。我被一个男人抛弃了。这个男人将会把他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遮盖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并将在什么时候用他那肉鼓鼓的双手去抚摩另一个女人,抚摩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女人。我摇摇晃晃地走向船栏杆。我站的地方的舷栏离海面有三十米高,海水飞快地流去。如果一个人掉下去的话,会以多快的速度在海水中漂流呢?他将会独自一个留在这无底的深渊中。他会感觉到,咸咸的海水是如何涌进他的肺部的。他会改变想法,他会想活下去。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必死无疑。他的身体往下沉,身体里灌满了水,灌满了带着污泥的液体,这些液体把身体里的血液挤走。翻着白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朝正在远去的一艘小船最后再望上那么一眼。生命随着小船的远去而消逝。
  第二天我们便做了试验。我们把船上图书馆里的几本书扔进海里。这些书只配被扔进海里。在这些书的前言——前言大约是由这些出版社里管理房屋的人写的——有这样的词汇: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寻常等等。这些书很快就漂走了。我饶有兴致地望着大海。在这些肮脏的海水里到底会不会隐藏着什么还没有被人发现的东西呢?白天变得越来越长。我们的生活经历都已经讲完了。我们俩谁也不愿意再谈及失意的痛苦或者轮船遇难等话题。还有九天。我们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我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一个个疙瘩,很明显,这是被那些脚气病虫咬出来的。到了第十一天,我们——那个摄影师和我——已经不再说话。因为我们不愿意说话,所以我们便唱起歌来,唱起关于脚气病虫的歌,关于排泄物的歌以及关于在水里死去的歌。偶尔我们也到菲律宾水手那儿去和他们一起唱歌,他们因为远离家乡而悲伤。我没有家。所谓家,即心之所在,而我的心已经在某个机场被人踩碎了。船上的餐厅里挂了一幅航海图,上面的一枚小旗每天都朝着美国海岸线挪近一小步。我们望着那枚小旗,似乎这样做那枚小旗便会挪动得更加快一点。那枚小旗子就是我们这艘船。小旗是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海还是海。在海图上海水是蓝色的,不过海图会骗人,还得在海上呆五天,我们出来走动的次数越来越少。几天前我们还干了一些事情,比如像一起去看洗衣机是怎么洗衣服的,或者是一起去船上的桑拿屋。我们在烧得不太热的桑拿屋内坐了一小时,唱了歌。几天之前还有一些事情可做。还有四天,我们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我已经没有失恋的痛苦了。与生存相比,爱情算得了什么?我们的头发变得油腻起来。摄影师长出了很难看的胡子。我的身上因为寒冷和因为太阳光照太少而生了许多疱。我们用眼睛在我们的船舱里寻找虫子。在坐船旅行的途中人有时是否也得吃虫子?我们什么也不想干了。不想与菲律宾水手一起唱歌,不想呼吸,也不想再去看缆绳了。我们连甲板也懒得上。当最后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们摇摇晃晃地站立在船桥上凝视着大海。凝视了几个小时之后才出现了第一批海鸥。我们用嘶哑的嗓子向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咒骂声。然后出现了陆地。我们吃力地唱起了美国国歌。当船靠岸时我们摇摇晃晃地从小梯子走到陆地上。那些水手伤心地挥着手。他们又得回到地狱里去了。我们熬过了十六天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们飞快地离开那艘船,好像有人要把我们抓住然后重新送回船上去似的。
  一百个小时之后,当我重新回到汉堡躺在我的床上时——床似乎一直在摇晃——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幸福感。外面是明月,我呆在家里。我还活着,我已经摆脱了失恋的痛苦。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有东西把月亮给遮住了,使它变得很不清晰,让它去模糊不清,把它那黄色的光浸在汤里,浸在该死的红汤里。不知道谁把红汤洒在这个讨厌的月亮上了。我想,真晦气。我想,我又得马上离开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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