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我,有你,有他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著 岳 萍 译
如果一个人不想说,他可以不说,毕竟不是在法庭上。就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总统要是 不想回答某个没有分寸的问题也可以保持沉默。这里既不是法庭,也不是记者招待会。
“为什么不说话?”
伊拉仍然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去,一句话 也没有说就走了,走的时候狠狠地把门摔上。做这一切只用了15分钟。
安娜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伊拉的臀部,被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像是两瓣饱满的芸豆。
阿列克下班回来,从阁楼里拿下皮箱,放进去4双鞋,录像机、录像带和所有剩余的东 西。阿列克收拾这些东西用了25分钟,加上伊拉用的时间,一共是40分钟。40分钟就可以砍 去母亲和儿子之间所有的关系。
生活一分为二:之前和之后。
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是不同的,就像一条健康的狗和瘫痪的狗一样,头、身体、爪子都是 一样的,只是后者再也没有活力了。每天早晨醒来,喝杯咖啡。其实安娜煮的咖啡是非常棒 的,只是她感觉不到香味了。喝什么都无所谓,甚至可以喝凉水,也可以什么都不喝。
早饭后像往常一样听维索茨基的磁带,鼓励自己投入工作。但现在,这些嘶哑的千篇一 律的叫喊声却让安娜昏昏欲睡。总之,“之后”的生活就是什么都不喜欢,什么人都不相信 。
关掉录音机,安娜坐下来开始工作。逐字逐句翻译只完成了一半任务,因为它转达的只 是内容,而不是作者的意图。比如说,当大脑里掠过“闲扯”这个词,它只表达词的读音而 已。而当你听到这个词,你就可以了解一切:作者、创作意图以及语言符号。翻译家应当仔 细地倾听作者的语气。安娜翻译的时候好像变成了法国作家,倾听自己的声音,探寻自己的 心灵世界。创作者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继承和延传,并不依靠儿女来延承血 液。
“之后”工作的时候,安娜像是长着两只眼睛的木头,曾尝试过去弄懂作者的语气,但 大脑像是被浓浓的大雾所缠绕。
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作品?为什么是安娜翻译?没有她其他翻译也照样能做。
语言这个东西同地势有很大关系:亚美尼亚是个丘陵国家,它的语言也像丘陵似的,人 们常会遇见5个辅音字母排列在一起的姓,比如“МКРТЧЯН”;爱沙尼亚是个平原地 区,它的语言中常会有像“СААРЕМАА”排列的单词,看似平平坦坦的。北方语言拖 音很长,而南方语言则短。法语速度很快,西班牙语说得时候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
怎么会想到“МКРТЧЯН”?怎么会想到“竹筒倒豆子”?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工 作,不想吃东西,也不想生活下去。
7
“你应当爱伊拉,真心真意的。”丽达说。
“为什么我要爱她?”安娜不明白。
“如果你爱你儿子,你儿子爱伊拉,那么你就应该爱你儿子所爱的人。”
“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列克都去爱伊拉,而谁也不爱我,他们所做的就是不屑一顾地忍 耐我?”安娜恶狠狠地说,自尊心很强的她哭了。
半年前这个伊拉还不存在,不管是在斯塔夫罗波列,还是在马里乌波利,反正还远离他 们的生活。而现在她出现了,侵入了这个家庭,像能导致脑炎的螨虫一样紧紧吸附在阿列克 的身上毒害他,拖走他。嫉妒堵在喉咙口,安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驱赶走嫉妒。坐在丽 达 郊外的别墅里,窗外是云杉树,厚厚的积雪压在枝顶,面对如此美景心存嫉妒多让人遗憾! 不知道大自然有没有嫉妒,也许这个嫉妒就是地震?火山喷发?或是海啸?
丽达往壁炉里添加木材。
“你有婆婆吗?”别拉顿娜问。
“怎么了?”安娜不明白。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安娜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婆婆,季马的母亲。当她们认识的时候,安娜19岁,婆婆47岁, 整整相差28岁。上了年纪的婆婆挺壮实,身上和脸上本该不凸起的地方也凸起来了,脸上的 皱纹像是揉皱的纸又被抚平了。安娜听说,婆婆曾经和一位什么有名的人有过一段浪漫史, 她爱那个人,也被那个人爱。不过,从婆婆现在的状况看,安娜很难想象出这段历史。最初 的时候他们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总是忙这忙那的,一会儿从屋子到厨房去,一会儿又跑 回 来;一会儿摆放好碗筷,一会儿又收起来;说出来一个什么意见,过一会儿又推翻,所 以最好什么也不要动,不要变。安娜有时候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也不问,从来不反对她 。总之,两个人之间相敬如宾,比较冷淡。
“你喜欢她吗?”别拉顿娜问。
“我只是忍耐她。”
“瞧,这就是规律,所以他们现在也是在忍耐你。你当时是怎么样对待婆婆的,他们现在就 怎么样对待你。”
“这也循环吗?”安娜困惑不解。
“你以为呢!”
丽达一边用报纸包柴火,一边说:“你们最初的时候就不应该住在一起,西方就是这样 。”
“那我把他们安置在哪儿?我们只有27平方米的房子,谁也不会再给我们一套房子。”
“你还想着发达社会主义国家的好事?”丽达擦着火柴,火立刻燃起来,壁炉里的火焰 “轰轰”作响。丽达给三只酒杯斟上鸡蛋酒,是她自己用炼乳、白酒和蛋黄做的。丽达的聪 明才智不仅表现在发明新菜谱,还表现在饮料创意上。
格拉诺夫斯基近年来四处飞,国外的一些科研机构常常邀请他。有一次他在海关出入境 表的“职业”一栏里填写了“高学”,其实是“高级学者”,一时成为朋友的笑柄,到现在 还称呼他为“高学”。“高学”有一个爱好是给一些罢工者写标语,比如亚美尼亚人、摩尔 达维亚人或者矿工。他写的标语很有感情色彩和科学性,灵活、精确地表达了主要思想。丽 达在这中间扮演过滤器的角色,过滤丈夫的思想,把多余的东西删去。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 合作,他们从8年级就互相爱着对方,一直到现在,30年过去了。有爱就什么也不怕了,不 担心经济危机,不会衰老,不会变得庸俗。
安娜凝视着壁炉的火焰,她想要一份爱情。如果旁边依偎着爱人,什么样的伊拉都没必 要担心。他坐在旁边,和她一起凝视火焰。
“他们住在哪里?”别拉顿娜问。
“好像租房子住。”安娜猜测。
“怎么是‘好像’?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没有给你打电话吗?”丽达很惊讶地看着安娜 。安娜很尴尬,她不好意思承认,儿子不打电话,抛弃了她。如果她病了,或者死了,而他 却是通过第三者得知……安娜沉默。
“反正孩子都一样,都是白眼狼。”别拉顿娜总结了一下。
“那我们又是怎样对待父母的?”丽达反驳。
火苗从木柴堆里蹿出来,像要挣脱木柴似的。人也是如此,父母生养他,他却要摆脱父 母。阿列克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安娜把他留在母亲那里长达三个月。那个时候母亲还 从井里打水吃,用煤油炉做饭,而且还给别人干活挣钱。每周六安娜都去母亲那里看阿列克 ,见到母亲第一句话总是问“阿列克怎么样了?”,母亲说:“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样 了?”这时候母亲已经得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隐瞒了这一切,她不想让别人悲伤,也 不指望别人的帮助。她独自一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
父母之爱是单向流动的,只对孩子,不会返流。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安娜的,安娜也 是最爱儿子,而儿子也会这样爱自己的家。安娜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一些爱的残块碎片。父母 就是被用过的东西。其实,人应该具有高尚的品质,既爱自己的孩子又爱自己的父母。既然 安娜没有这些品质,那么阿列克也没有。
窗外黄昏。雪从云杉树上掉下来,被解放了的树枝摇晃起来。如果想想,其实生活是公 正的。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的。安娜因为如此对待母亲和婆婆遭到了报应——阿 列克和伊拉也这样对她。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