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我,有你,有他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著 岳 萍 译
“9个月。”草药师回答。9——一个非常神秘的数字。9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可以变得成 熟;9天的时间一个人可以死亡。9个月……安娜心里计算了一下这段时间,270天。把270天 从自己的生命中剖去还剩下很多,还可以再剖去270天……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会习惯的。”草药师温和平静地说,“这个作息时间很好,相信我。人就应该像植 物一样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早睡早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
“可我毕竟不是植物。”安娜抗议。
阿列克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像他身上有一根弹簧一下子弹了起来,“妈妈,如果她死了 ,我也不活了。”
安娜明白了:对,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条链子上,如果她想拯救儿子,那么她必须救活伊 拉。“我说什么了吗?”安娜双眼圆睁,“我只是说我不是植物,多余的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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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滴药液:1滴,2滴,3滴,4滴,5滴,6滴,7滴,6滴,5滴,4滴,3滴,2滴,1 滴……时间和药滴成为安娜生活的组成部分。数时间和滴量是一项机械的不用动脑子的 工作 ,不需要创造性,也不需要交流,但这比失眠更耗人精力。每天天一亮安娜还没有睡醒就不 得不起来,迷迷糊糊地扶靠着墙前行,像一只冬眠期的苍蝇,似在走又似在睡觉,自己都不 知道是怎么走到伊拉跟前的。睡不醒是对身体的压迫,没有交流是对精神的压迫,伊拉始终 没有感知地躺着,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这些对于安娜来说,就像三个敌人走上前来对自己 亮出明晃晃的刺刀。到底伊拉的机体是不是在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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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像养一个吃奶的小孩似的?”别拉顿娜很惊诧。
“养个小孩儿,小孩儿还能长大,现在苦一点,以后就好了。可你这是图什么?”丽达 不解地看着安娜。
“那我怎么办?”安娜问。
“交给国家,送到那些慈善机构去!”别拉顿娜建议。
“我了解那些慈善机构,那里太残酷了,会让人发疯的。”
“伊拉她……别怪我说得不对,她不会觉得残酷,也谈不上发疯不发疯,她什么也不知 道。”别拉顿娜提醒说,“在哪儿对她来说都一样。”
“但是,她活不下去,阿列克也活不下去,你也一样。”丽达对安娜的想法给予了支持 。
这次谈话是在使馆的招待会上进行的。大使邀请格拉诺夫斯基参加这次招待会,格拉诺 夫斯基本人对这种招待会不感兴趣,他没有来,空洞的谈话、没必要的交际、在大厅跑来跑 去让他觉得无聊。但是丽达喜欢这种上层社会的生活,而且把自己的朋友也拉来了。朋友没 有去过国外,使馆的招待会活动对于她们来讲是通向资本主义国家的窗口,俯窗望望然后回 到自己的生活。
大使携夫人在迎接客人,也许他们注意到了格拉诺夫斯基先生没来,而代替他的是三位 不熟悉的女性。但大使依然客气地与她们微笑、握手、打招呼,与其他国家的大使一视同仁 。
别拉顿娜的眼睛四处扫寻,希望找到一座更新的桥替换现在的新桥。安娜则暗暗地打量 着来这里的客人。不远处站着一位高挑的着黑色礼服的优雅女士,那种礼服一般是豪华酒店 的门边接待员和乐队指挥穿的。安娜感兴趣的不是她的礼服,而是她的年龄。40岁?96岁? 她的那张脸应该做过几次整容手术了,但某些地方还是有皱纹,手上有大块的色斑。应该是 96岁!但还是风韵犹存。
“看!”安娜碰了碰别拉顿娜。
“哪儿?”别拉顿娜没明白,因为她的眼睛一直在追随着男性。
侍应生端来装满食物的托盘:纪念币大小的汉堡、饮料,应有尽有。威士忌、堪培利、 橘味白酒,单是听到这些酒的名字就要醉了。安娜各种酒都为自己选了一些,好像有点儿醉 了。招待会上还有一个服装展示会,椅子放置在四周,大厅中央模特走着猫步展示皮衣。这 是一位西方著名服装设计师的设计组合。
安娜以前一直以为冬天的衣服是用来御寒的,今天才知道不是这样的。衣服可以是一件 艺术作品,就像毕加索的画一样,它可以穿在身上,也可以拿在手里。服装模特,这些打 扮奢华的年轻姑娘们按照某种专业化的训练行走,同时迈步,露出大腿,带来一丝神秘感。 如果伊拉也在这里表演,一定不会比她们差的,甚至更好,可惜她现在成了植物人。而阿列 克本也可以和这些年轻姑娘调调情,可现在坐在伊拉身旁,好像自己也成了植物人。
她……安娜……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皮衣,不会有那样的腿和臀,这里面也不会有男人 邀请她去电影院,然后在黑暗的影院告诉她“我爱你,我为你而死……”。安娜哭了。
“你怎么了?”丽达拍拍安娜。
“嫉妒。”别拉顿娜解释。
这是事实。但不仅仅是嫉妒,还因为安娜悲伤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了,有的就是药液:1滴,2滴,3滴……
安娜回到家里时已渐渐清醒了。阿列克在值班,伊拉睡着了。“我醉了。”安娜对狗说, 应该和谁说说话。两个月里狗长大了许多,高大健壮,毛发浓密。它的父亲或母亲是纽芬兰 犬,高山救人的一种狗。安娜把狗驱赶到走廊里,走廊里地方很小,转不开身,所以狗就像 铁路调车似的,只能向前—向后。
安娜坐到电话旁,违反了与维尔希宁之间的约定,直接拨了他家里的电话。维尔希宁自 己接的电话,安娜听出了他的声音。
“晚上好!”安娜问候了一下,“我刚才照了照镜子,发现额头上的皱纹德国人都可以 爬进来了,躲避在那里,谁也看不到,就像潜伏在壕沟里。”
“你喝醉了,是吗?”维尔希宁猜测。
“嗯……”安娜承认。
“我等会儿给你打过去。”维尔希宁悄悄地说,然后一下子用高昂的声音说:“好的, 好的……”这就是说他妻子过来了。
伊拉在陌生的星球行走,突然来到了一所房子前。房子四周的墙壁是网状的,房子中间有 个毛茸茸的东西,角落里有一个很高的东西。伊拉惊奇地仔细看,好像什么时候见过这些东 西。她挺了挺身子,头痛起来。房子,她想起来了。狗。人。她也是人。但角落里不是她。 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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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9点,安娜滴完4滴药液抬起头,突然看见伊拉正看着她,不是目光散乱地看,而正 是盯着她打量着,这让安娜很意外,不自觉地尖叫了一声。人一般因为恐惧或者因为与恐惧 相反的心理感觉而尖叫,这种相反的感觉是什么?是幸福?
安娜尖叫了,尖叫的能量立刻传染给了狗,它跳起来,激动得发狂,用热乎乎的舌头舔 安娜的脸,然后兴奋地跑到伊拉身旁舔伊拉。这只毛茸茸的大肉球把欢快充满了15平方米的 小屋。安娜抓起电话,应该告诉阿列克这个好消息。睡不好,没机会与朋友交往,时间和药 滴,她的劳动和耐心终于换来了被称作“好转”的结果。
电话没人接,过了很久传来彼特拉科娃亲切的声音:“请您晚点再打来,我们现在在开 会。”
“不,我不能等,让你们的会见鬼去吧!”安娜想喊,但彼特拉科娃挂断了电话。
“婊子!”安娜骂道,这是市医院的科室主任尤莉亚•阿列克桑德拉•彼特拉科娃。安娜 突然很担心,这种好转的迹象是不是只是她的感觉,回到屋里,伊拉又睡着了。看来,面对 崭新的一切让她力不从心,脸色苍白得像脱脂牛奶,一动不动,好像也不呼吸。安娜心里升 起一股莫名的忧伤,从前伊拉是因为阿列克而存在,而现在她就是她自己,一个年轻的、不 幸的、无助的女人,几乎还是个孩子。如果安娜死了,她将如何走进生活?面对她的将是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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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坐在伊拉脚边看电视,《600秒》节目说一个姓普罗霍洛夫的男子花5000卢布雇 凶杀人得逞。《晚上好,莫斯科》播出新闻说,停尸间满载,尸体无处存放被老鼠咬吃。阿 列克听这种新闻干吗?他如同死人,对他来说老鼠吃不吃他都无所谓,但活着的人听到这种 新闻觉得很可怕,害怕活着也害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