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有我,有你,有他
作者:[俄罗斯]维多利亚·托卡列娃 著 岳 萍 译
当房门钥匙转动,阿列克走进来的时候,安娜正在看电视。阿列克走进来,脱掉皮鞋, 换上拖鞋,好像这7个月他压根就没有离开家,母亲也没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过、生气过 ,只不过是下班回家了。阿列克在脱衣服,看样子很累,眼睛怪怪的,像是揉进了一撮沙子 。没有睡觉?或者,喝酒了?也许,又喝酒又没睡觉。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不用说了,那是 年轻人的事情!
阿列克回家了,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么安娜也就接受了这个游戏规则,她也装 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你要吃点东西吗?”安娜问。
阿列克没有回答。问他吃不吃饭是一个很明智的做法。
安娜到厨房,舀了一碗红菜汤。安娜做红菜汤的手艺很棒,她把蔬菜单煮,然后倒进鸡 汤,榨一整只柠檬和一头蒜放进去。阿列克拿起勺开始吃。他吃饭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头 一会儿偏向左肩膀,一会儿偏向右边。阿列克没有刮胡子,他的高领衫因为脏变得硬硬的, 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邋遢,很脏,像一个流浪汉。
阿列克抬起眼睛看着妈妈说:“有热饭吃真好!”
“什么意思,家里没饭吃?”安娜不经意地问,阿列克没有回答,也是那么不经意的。 “你们住在哪里?”安娜问。
“租房子。”
电视上正在播代表大会的新闻,传出议员索勃恰克高昂的刺耳的声音。
“月租多少钱?”安娜又问。
“100卢布。”
“这个钱我来付。”安娜说。
“不用了。”
“我可以收两个学生,这对我来说不难。”
“不用。”阿列克重复了一遍。
不想用她的钱,也不住她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 伊拉不愿意接受,也不允许阿列克 接受。
“我找你有事,妈妈。”阿列克说。
哦,有事了。总的说来还不是对她全封锁。
“我把伊拉从医院接出来了……”
“她住院了?”安娜惊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那些和男人发生性关系,却又不想生 孩子的年轻女孩子到医院做手术的频率是很高的,平均一年三次。
“她需要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我要上班,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上千个女人做完人流手术第二天就去上班,为什么伊拉就需要特殊的照顾?奇怪!
“我也要工作。”安娜提醒道。
“你可以在家里工作,而我不行,我必须要在手术室。”
“伊拉同意了?”安娜小心翼翼地问。
“她病了,她需要帮助。”
“那看来,你们是把我当用人使?”
“不是当用人使,是请求你。”
“那为什么不雇一个保姆?写一个广告,说‘需要女保姆照顾病人’。”
“我现在没有钱雇保姆,没有钱付房租,而且也不放心把伊拉交给别人。”
“对不起,阿列克,健康的伊拉也好,生病的伊拉也好,那是你的,我都不需要。”
阿列克抬起头,看着妈妈,似乎没有明白妈妈说的话,好像她是用法语说的。
“我不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妈妈。”阿列克安静地说,“你是个好人,我知道,除了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
安娜低下头哭了,露出头顶没有染上色的灰白头发。
“我们出了车祸,”阿列克平静地说,“司机死了,伊拉残废了。”
安娜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她的大脑似乎僵住了,无法消化刚才的信息。内心升起的某种 东西堆压到眼睛里,继而渗出来,漫到了整张脸。
“那你呢?”安娜呼出一口气。
“难道你没看出来?妈妈。我也死了。”阿列克简单地回答。
9
星期三伊拉被接过来了。阿列克把她抱着送到自己的房间,放到沙发床上。安娜克服内 心的紧张情绪,为这次见面做了准备。毕竟心里还是嫉妒,虽然不那么强烈了,但还是潜伏 在心里,像患了长期感冒似的。应该怎么样掩饰一下这种嫉妒,打个招呼,说说话,微笑一 下。
但这些似乎都不需要。伊拉躺在沙发床上,阿列克把枕头拍整了一下,使伊拉半躺着。 她的头发被剃掉了,戴着地里干活的大娘戴的那种三角巾。大大的蓝眼睛像是没有玻璃的窗 户,没有任何神情。不知道她是否能意识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还是思维已经停止,已经 独立于她,和宇宙的思维合一。
安娜呆立在门边,与伊拉相识以来第一次没有嫉妒她,而是感觉到一种爱。这种爱唤起 了她对伊拉的怜悯和同情。怜悯吞噬了嫉妒,就像阳光融化了积雪,只留下湿湿的一片。
10
…… 伊拉行走在完全陌生的星球,周围没有人,没有房子,脚下是黑灰色的有许多孔 隙的像泡沫岩的土地。伊拉行走得脚疼,呼吸困难,因为氧气不足头也疼,她不想继续走下 去了。躺一会儿吧。但是有人在等她,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在焦急地等她。如果她躺下,就再 也起不来了,就走不到那个人身边了。继续走吧。脚痛,头也痛。一步……再走一步……再 ……
阿列克坐在沙发床旁边的地板上,看着妻子,眼睛一动不动。他像一栋从内部着火的房 子,四周的墙壁还没有燃起来,而烈火已经从窗户蹿出来了。再过1秒钟火苗就要蹿到天空 ,应该怎么样拯救一下。浇些水!
“你今天去上班吗?”安娜安静地问。
“你说什么?”阿列克把脸转向她。
“我说‘你今天上班吗?’。”
“不上!”
“病人在等你,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病了。”
“这没有人关心!”
“对,”阿列克同意说,“这没有人关心。我们不幸的时候是孤独的,妈妈。”
“人们不幸的时候都是孤独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安娜说。
安娜给儿子浇了些冷水,让他冷却下来,安静下来。
“上班去吧!我能照顾她。”
阿列克站起来,走出家门。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抱着一只狗。看样子,那辆送他们 的车一直在楼下等着。阿列克把狗放到地上。
“我上班去了。”他吻了一下母亲说。脸与脸紧贴了一下,1秒钟。1秒钟足矣,多了也 不需要。被中断的轨道又恢复了,母亲和儿子重新在一起了。伊拉将他们分离,伊拉又将他 们带到一起。
狗在屋里走来走去。它的尾巴被剪短了,当它走动的时候,屁股总扭到一侧。狗在地毯 上东嗅嗅西嗅嗅,终于为自己选中了一块地方,坐下来忙自己的事儿,事儿忙完就走开了。 安娜还好奇地看看狗到底在那里留下了什么。站在那里光想怎么办是没用的,应该行动起来 。安娜拿来扫帚、簸箕和拖把。行动起来才是生活。
11
一天,阿列克带回来一个草药师,40岁左右,有点儿胖,有点儿衣衫不整,头发和胡子 大部分都白了,也没有梳理,只是用手捋的。早晨起来不梳头用手捋,这是别人的权利,都 是小事。关键是这个草药师不收钱,这就是说,他是个能治病的人,而不是骗钱的骗子。 草药师拿出一瓶发绿的浸液,开始解释它的成分和治疗原理,安娜不太明白,她一向在 化学、生物和物理方面有些弱智。她到现在也没明白什么是电,电流想象中是什么样的。草 药师研究了充满活力的大自然中某种物质对人体的某种酶素的影响,经过绵长柔和的起起伏 伏的相互作用,人体被毁坏的机制能够慢慢恢复。必须严格按照时间来给她喂药。早晨6点 日出的时候,取出一滴滴入一勺水中给她喝下去,接下来每隔1小时增加1滴,到中午12点的 时候增加到7滴。从中午1点起每隔1小时减少1滴。每天一个循环,上午增加,下午减少。无 论如何都不能错过一次,哪怕是一次都会破坏药量的连续性。
“有用吗?”阿列克问。
“总之,不会恶化,或者保持现状,或者好转。”
阿列克认真地听他说,试图去领会他的推测。
“或者保持现状,或者好转。”草药师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做出保证。
安娜是夜猫子型的,早晨6点起床对于她来讲简直是一场灾难。要是早晨需要喂1滴,倒 是可以6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给她喂,然后接着睡。可是7点钟又要爬起来,像值班的水手一 样,那怎么能行!叫醒阿列克,让他起来给伊拉喂药。可是8点钟他又要去上班,给病人做 手术,病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他的手里,难道让他用一双哆哆嗦嗦的手去给病人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