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阿蓝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也是个雨天。
  我们说好在学校的七十周年纪念礼堂的台阶上碰头,那是我们两个都喜欢的地方。
  一个大学交响乐队的学生,坐在连接地下室的台阶上练习大提琴。低沉而优雅的乐声,通过地下室水泥墙壁的回响,令人心情倍觉舒缓平静。
  我一面躲雨一面说:"好不容易盼来生日却……""这样也挺好。"阿蓝说着微笑了。当时我们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到让人根本无法预感到会有今时今日。
  我问她去哪里,她嗫嚅着说,还在下雨,不一定非上哪儿去,没有必要。于是两人打起赌来,赌这场雨何时会停。我们并排蹲在台阶上,倾听着未来的天才大提琴家的演奏。
  那天夜晚,我们在下北泽的一个欧式餐厅里庆祝阿蓝二十二岁的生日。但是,对我来说,在纪念礼堂听到的大提琴声,比餐厅里的热闹气氛和橄榄油做的美味佳肴,印象更为深刻。因为在雨声和大提琴的乐声中,阿蓝就在我的身旁,我握着她的手。
  我已想不起那位青年演奏的大提琴曲的曲名了,阿蓝喜欢古典音乐,尤其喜欢歌剧,她一下就说出了乐曲的名字。那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我相信,人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一切,但绝对不会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尽管我和阿蓝也许不会再次相见,我却不想彻底忘却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晚上,在芽实的房间里,她给我介绍了室友尹诗。尹诗是韩国人,性格很开朗,虽说和芽实在语言学校是同一个班,可她的意大利语流畅多了。
  我和尹诗用意大利语交谈。她们两个之间的谈话比较麻烦,尹诗来几句日语,芽实冒几句英语。芽实看我和尹诗用意大利语谈得很起劲,便觉得很无聊,半中间还怄起气来,退出了谈话,开了电视,懒洋洋地靠在床上。
  这套学生公寓是语言学校介绍给她们的,有三个房间,餐厅和浴室是共用的。另一间房住了个日本男子,我还没见过他。
  "雨下得真大啊。"尹诗看着窗户的方向说。我告诉她,雨已经停了。
  "芽实,过来一起喝茶吧。"
  芽实听了,只是用意大利语嘟哝了一句"谢谢"。
  电视里在播放意大利的MTV,屏幕上那个留短发的摇滚乐歌手,脸都唱得变了形。旋律有点像日本民谣。记得芽实曾经问我觉不觉得意大利的乐曲里有些地方很像日本音乐。这么说来,像的地方还真不少。
  "今天过得如何?"尹诗问。
  我报以微笑。当我回顾这个日子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大提琴的旋律,就会隐隐约约地在耳边响起,我闭上眼努力想去捕捉它,旋律一时变响了,但马上又消失在电视机里传来的意大利流行音乐里。
  "Era una giornata come quella di ieri(跟昨天一个样)。"
  我说完之后,尹诗又把这句话在口腔中反复了几遍。今天跟昨天一个样。一种奇异的感觉。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似乎能退回昨天,但实际上却全无可能。虽说昨天如在眼前,但昨天和明天不同,永远在我们不能触及的地方。
  "我们来开个派对吧。"我笑着向尹诗和芽实提议。
  今晚三个人第一次意见统一,于是赶紧准备起来。
  "哎,不过,这到底算什么派对?"尹诗为了让芽实也听得懂,用日语问我。
  我一边在冰箱里搜寻,一边用意大利语快速地回答她:今天是我过去的恋人的生日。芽实问我说的是什么,尹诗则只在一旁苦笑。
  
  第三章 静静的呼吸
  
  沿着工作室门前的圭恰尔迪尼(Guicciardini Francesco)①大街,往高处走五十米左右,便可看到皮蒂宫雄伟厚重的外观,这是十五世纪后期佛罗伦萨有名的大商人卢卡·皮蒂建造的私邸。
  我常常利用午休时间来这里盘桓,在皮蒂宫的宫廷陈列馆里,陈列着很多我非常喜欢的拉斐尔的画。在这里,像《维尔的女人》、《阿纽罗·托尼的肖像》,还有《小椅子上的圣母》之类的名作,都可以靠近细细观赏。但是,我最大的乐趣是欣赏陈列在农神厅里的《大公的圣子圣母》,一看到这幅画,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
  拉斐尔画的圣母,每一幅都洋溢着静谧而丰丽的美,有着其他文艺复兴画家画的大量圣母像所没有的柔美。不知何时起,我把《大公的圣子圣母》和自己想象中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孤独寂寞的时候,我会跑到这里来,定睛凝望这幅画。甚至可以说,只有面对《大公的圣子圣母》的时候,我才会完完全全袒露自己的内心。
  “你好像对这幅画特别感兴趣,是吗?”
  有一段时间,因为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大公的圣子圣母》,农神厅的女巡守员便上前问我。
  “太喜欢了,喜欢得都想把它偷出去呢。”
  我用意大利语这么一说,她突然做出一个防卫的架势,指着我说:“只要有我在这里盯着,你就绝对别想!”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对她说了自己没有母亲,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妙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到这里来看母亲的——我对她吐露了没向任何人挑明过的秘密。谁都有想要倾诉的时候。
  “我也觉得拉斐尔画的圣母是世界上最棒的,它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人在这里驻足不前了。其实,我和拉斐尔一样,也是乌尔比诺人,对于同在乌尔比诺出生的人来说,我们感到无比自豪。我在这里守护着他的画,我为自己有这样一段人生感到骄傲。”
  我在一旁点头。接着,她又尽其所能告诉我许多关于拉斐尔的遗闻轶事。从拉斐尔被称为神童的少年时代说起,说到他成为宫廷艺术家之后,拥有了巨大财富和权力的罗马时代,一直说到他的性格和姿容。她说,拉斐尔和偏执倔强的奇才米开朗基罗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他性格开朗活泼,为人温和敦厚,加之上帝又赐予了他俊美的容颜,谁都敬爱他,谁都喜欢他,这真可谓奇迹,如此华丽的半生……
  “可惜,他三十七岁就英年早逝,要是他像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长寿的话,还不知要创造出多少了不起的作品来。”
  我对她的意见表示赞同,回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嗨!仔细看起来,你跟拉斐尔长得一模一样哎!”
  我们两个目不转睛地对视着,随后一齐笑了起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没过多久,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女巡守员了。一晃几年过去,现在,一个高个子的非洲裔男人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注视着那个坐在石柱旁椅子上的男人,我强烈地感觉到了绘画所具有的另一种宏大而残酷的时间流。这些绘画就是这样,经过各种各样的人的手的传递,超越时空传承到将来。
  不知何时,这个非洲裔的巡守员又要把他的职位让给别的巡守员,不管宫廷陈列馆存续多少个世纪,这里的管理人员和前来参观的人们,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就我自己而言,和面前这幅画的寿命相比,我拥有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
  可以肯定,借助最优秀的修复大师之手,依靠科学的发展,这幅画将一次又一次地起死回生,获得近乎无限的生命。我也许不能直接为这幅画做些什么,但是,我的修复师同行们将殚精竭虑为它注入新的生命。这就够了,这足以让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了。只要能从事这样的工作,哪怕是敬陪末座,我也足以引以为荣了。
  我和《大公的圣子圣母》面对面。圣母静静地注视着前方,视线稍稍向下,她的眼里流露出阿蓝那样的忧郁的目光。我的想象追寻着她的视线,同时,我又被几百年前描绘出来的圣母她那至今犹存的美所迷惑。难道拉斐尔还活着?是的,画家还活着,他的灵魂还在这里!
  黄昏时分,我和老师到卡布尔大街熟识的画材店去。过了旧桥,在市政府广场游客的喧闹声中,朝大区走去,穿过热闹的卡鲁茨伊奥里大街,来到大教堂前。老师时不时挽住我的胳膊,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而已,那也只有在老师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希望老师一直这样挽着我,但这个希望立即破灭了:老师笑着刷地一下就抽回了手。
  夏天越来越近了,全身都蒙着薄薄一层汗。白天也变长了,尽管已是黄昏,太阳还是很有力量。仰头朝落日望去,便看到了大教堂的圆顶。突然,阿蓝又浮上了我的脑际。阳光在圆顶周围跳跃。
  “怎么啦?”稍稍走在前头的老师回过身来问道。我还在驻足仰望大教堂。
  “上一次,你也是在这里止步,向上眺望……”
  对老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我一脸尴尬,只好耸肩低头,就像一个被看穿心事的少年。
  “这里有回忆?”
  老师亲切的声音挠着我的耳膜,我摇了摇头。
  “不是回忆,是一个约定。”
  “哦,一个约定……”
  老师微笑着和我一起朝圆顶望去。几只鸽子从圆顶里飞出来,那“扑楞”着翅膀的影子优雅地划过教堂的石壁。
  “约定是未来,回忆是过去。回忆和约定的意义可是大不一样啊。”
  我看着老师,阳光笼罩在老师安详的脸上,她那透明似的肌肤熠熠生辉,显得更加白皙。
  “未来是未知的时光,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而令人焦灼不安。不过绝不能焦急。尽管我们看不到未来,但它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它一定会来到我们的面前。”
  我从老师眼睛里搜索着答案。
  “不过,这个未来希望很小。”
  老师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对我来说,未来是痛苦的。”
  “……希望这个东西,小也罢,痛苦也罢,只要不是可能性为零,你就不要放弃。”这么说着,老师“嘭嘭”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看看吧,看看这座城市,这是一座朝着过去倒退的城市啊。每个人都生活在过去,现代的大厦高楼之类哪儿都看不到。京都就不同,新的高楼有的是!对不对?巴黎,巴黎也是如此。可是,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这里只是一座时间突然停滞在中世纪的城市。这是一座为了守护历史而牺牲了未来的城市啊。”
  我将广场环视了一圈。确实如此,这里没有一幢新的高楼,只有那些古老建筑的外观还保留着原样,整个城市是以不损害历史美观为原则而保存下来的。
  “还不只是这座城市,稍稍说得夸张一点,生活在这里的人,为守护这座城市,必须献出他们全部的人生!你看看那些年轻人,没有新的工作,只有像我们这种保护遗产的工作,或者是旅游业之类的差事。再说,高得不像话的税金几乎都用在了这座城市的修复上。城市一天天地在老化,坏了就修,修了又坏。冬天冻得半死,夏天热得要命。即便如此,因为没有什么未来,所以,这里的人们只能生活在过去!顺正,只要未来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是幸福的。”
  老师说完就走了起来,我连忙跟上去。快走出广场的时候,我再次回头看了看圆顶。我不能肯定阿蓝还记得这个约定。又不是那样明明白白作出的约定,那有点像开玩笑似的,或者说,就像耳边刮过的一阵风……
  我们在画材店买完东西,刚走出店门,就迎面碰上了芽实。她难得刚从学校回来。我赶忙把芽实介绍给乔瓦娜。介绍的时候,我没说芽实是我的恋人,这是我的失策。因为我只说了她是我的一位朋友,芽实的情绪明显受到了伤害。老师似乎也感觉到了芽实的烈性子,像是为了回避她针对自己的嫉妒,她说:
  “我还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顺正,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工作室就行了,没什么别的事了。”
  接着,老师又说:“芽实,下次我们三个一起上哪儿吃顿饭吧。”说完就转身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芽实突然朝与老师相反的方向走去,把我晾在了一边。
  “别耍小孩子脾气啦。”
  我追上前去,走到她的身边,想要说服她。芽实的怨气劈头盖脸地朝我撒了过来。
  “小孩子脾气?你才是小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介绍说‘这是我的恋人’呢?‘我的一位朋友。’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来!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位朋友,说呀,什么时候?这里是意大利,你用不着装模作样!老师又怎么啦?对老师你就不好说了吗?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是一位朋友,你好意思吗?要是把我换了你,你会怎么样?‘顺正只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要是这么说,你会怎么想……你也太无情了!太差劲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胆小卑鄙的男人!”
  我换了换手,抱着装满画材的袋子,慌慌张张地追赶着快步疾走的芽实,擦肩而过的人们看着我们这副样子直发笑。我回头一看,远处还看得到老师的背影,虽然我知道老师听不见,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人家都在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声嘛。”
  “怎么啦?你又成了日本男人啦!是你!是你逼得我大声喊叫的!”这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无奈,我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浑身长刺的芽实后面。
  和阿蓝交往的时候,像芽实那样发脾气的总是我。阿蓝从来不会过分袒露感情,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比谁都要冷静。
  那时,虽然我没有芽实这样过分,但是,我还什么都不懂,幼稚而鲁莽。因为阿蓝是我第一个认真与之相处的女性,所以自己也过于投入,还不懂得什么是恰到好处,只希望她能更多地关注自己。
  我也曾因为强烈的嫉妒而大发脾气。那天,在文科综合大楼的台阶前,阿蓝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站在那儿亲密地说话。我的心情跟芽实看见我和乔瓦娜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刹那间,我感觉到阿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阿蓝向那个男的介绍我说这位是阿形君,然后又用同样的语调向我介绍那人说这位是武田君。
  “武田君?这称呼好别扭。还是平时的叫法随便一点。”那个男的说着笑了。
  那个男的走了以后,我用比芽实还大的声音对阿蓝吼了起来:“那个男人!你平时是如何亲亲密密称呼他的?啊?”
  阿蓝镇定自若,嘴角上挂着宽容的微笑,似乎要把我的嫉妒包裹起来,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样单方面的吵架没有停过。阿蓝总是以姐姐般的态度,宽宥了我强烈的嫉妒心。如今回想起来,在那种状态下,两个人的关系按说是难以为继的。
  我一直在后悔,可时间不会倒退,只会不断地向前、向前。望着离我越来越远的芽实的背影,我轻轻地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和芽实漫无目的地在古城佛罗伦萨的街市里乱转一气,之后,我们走进了阿尔诺河边的一家餐厅。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尽管相向而坐,芽实却仍旧不朝我看。她像喝水似地喝着葡萄酒。她似乎打算喝个烂醉,再来跟我胡搅蛮缠。接着,她又点了许多菜,那是两个人根本吃不了的量。
  芽实先是吃了一份利佛里塔。这道菜是将卷心菜、青豆、芹菜和陈面包放在一起用小火炖出来的。接着,她把白豆羹的那种糊糊倒进胃里,最后,她又将托斯卡纳的名菜——西红柿炖小牛肚一扫而光。这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正常食量,侍者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看着芽实直发呆。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也小声地规劝过她:“差不多就行了吧,怎么样?”我越说她越来火,反而吃得更起劲,大口大口地把东西往嘴里塞。
  芽实一个人差不多喝光了一瓶葡萄酒,结果可想而知:只好由我把她扛回到她自己的公寓去。就这样,我左手掖着画材,右手架着芽实,走进了佛罗伦萨的夜幕中。
  定神一想,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对如此孩子气的芽实,我却讨厌不起来。我喜欢她喜欢到了什么程度?确实,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没好好掂量过。我觉得,她越像小孩就越是跟阿蓝不同,从这个角度看来,我与其说是喜欢她,不如说似乎是在她身上闻到了过去的我的那种味道。
  右胳膊感觉着芽实的体温,我拐进了去她公寓的上坡路。我出了一身汗,却没有感到不快。在路上,我也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在我的生活中,我可也曾这样为别人做过什么?同时我也意识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芽实是最纯朴最有人情味的人。
  尹诗在家,我把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便合力把芽实搬到床上。芽实用最后的余力折腾了一阵,终于安静地睡着了。此时,对于芽实,我已经怀有了一种多少有些和以往不同的感情。如何来描述这种感情?也许可以这样说:简直就像父亲一样的感觉。
  喝了尹诗给我泡的红茶后,我把芽实交给尹诗照看,便离开了她们的公寓。就像是谁在坡下拉我一样,我抱着画材冲下了刚才爬过的坡道。河面上吹来阵阵凉爽的风,初夏的夜风灌满了我的衬衫,吹干了我身上的汗水,此时此刻,我总算可以深呼吸了。
  推开工作室的门,眼前是一个三角形的狭窄的石砌内庭。因为连个屋顶也没有,不便利用,所以平时就放放自行车什么的。我抱着东西走了进去。作业间那边还点着灯,是谁还在加班吧。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会不会是小偷?我警惕地悄悄从窗口向里面看去。
  亮着灯的是最里边的那间,稍稍犹豫了一番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里面有动静!我似乎听见了打斗搏杀的声音,里面的人对我全无戒备,我的好奇心已被激起,继续往前走去。
  马灯的灯光里,有两个蠕动着的身体。也许是老师?白色的肌体不怀好意地刺激着我的想象。定睛一看,我才发现,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嘴贴着嘴的是高梨和安杰罗。
  在昏暗的马灯的光线里,他们的脸部轮廓,像白描一样浮现在我眼前。不一会儿,正和高梨接吻的安杰罗看见了我,他一下子眼睛瞪得很大,露出惊慌的神色。高梨的后脑勺执拗地遮挡着他的半个面孔。我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安杰罗。
  高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兴奋地紧紧搂抱着安杰罗,我只能看到高梨的背影。安杰罗那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睛,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那是一双怯懦的眼睛,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看到了耻部一样。我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子,把画材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嗵、嗵、嗵”地走出了作业间——我故意弄出高梨也听得见的很大的声响,因为有些什么让我很不舒服。
  我感到眼花缭乱,呼吸困难。在这连个像样的事件也发生不了的佛罗伦萨,只有我的周围在奇迹般地发出阵阵怪异的光。我冲到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头顶上的满月又在注视着我,每当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总会有一轮满月升起在我的头上。
  此后不多久,往日作业间里那些东拉西扯的闲聊,也就销声匿迹了。虽然我时时能感觉到安杰罗的视线,高梨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老师还蒙在鼓里,到作业间来时,还会开玩笑:“噢哟,怎么搞的?安杰罗没精打采的,不对头哎!”三个人飞快地移开视线,谁也不作声,装出一副专心于手头工作的样子。
  目击了高梨和安杰罗关系后大概过了一周,那天我留下来加班,为十七世纪大画家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油彩画做修复前的准备。正当我用显微镜和X光对油画作仔细检查的时候,理应已经回了家的安杰罗又出现在作业间里。
  “看看这里,这是留在支持体和衬布上的清漆,因为这些树脂成分全部残留了下来,所以画布就老化变硬了。”
  我很警惕,为了不让话题触及那天夜里的事,故意拿油画修复的困难来做说话的由头:
  “你看,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画布肯定就会发脆,只有清除它才行。”
  我既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自言自语。我一边微妙地揣摩我俩的距离,一边考虑如何避免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安杰罗像是没听见,只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这幅画弄起来好像很麻烦呐。”
  我朝安杰罗的脸看过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见了那件事,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解释,不过,我讨厌高梨。”
  安杰罗的瞳孔吸收着室内的光线,眼睛却变得黯淡无光了。
  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看到的眼睛。那对凝固了似的瞪着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眼里满是惊慌,就像偷情恋人被当场抓住一样。那天安杰罗看见我的时候,高梨看上去很迟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难道他真的没有感觉吗?或许,他比安杰罗更早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才做出那样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高梨的兴奋好像是故意让第三者看的。自那以后,和安杰罗的动摇犹疑相反,高梨倒是处在一种奇妙的冷静之中。
  “冷不防就弄成那样了,我抵抗过的。”
  安杰罗那简直像在跟情人解释一样的口气和态度让我感到不快。我不想听,也管不了那么多。我默不作声埋头作业。安杰罗始终站着不动,也不打算走开。
  “我不喜欢高梨,顺正,我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呀。”
  我停下手来,狠狠瞪着安杰罗:
  “咳,你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跟我说好不好!”
  我语气很重,他又恳求似地屈着身子摊开双手诉说起来:
  “不是那样的,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喜欢你的呀。”
  我觉得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于是赶紧收拾起科查的油彩画来。
  安杰罗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真诚,但我无论如何只能冷淡到底了。我把油彩画放到架子上,毫不迟疑地从安杰罗身边擦过,扬长而去。他追到工作室外面,抬手拦住了我。
  “安杰罗,我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的感情,我有自己的恋人,为了她,我都已经力不从心了……”我用更强烈的语气说道。
  说话间,安杰罗慢慢垂下了肩膀,只有苍白面孔正中的大眼睛慢慢变得湿润了。我像老师平时对我的那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出了工作室,我来到了大街上。大概是星期五的缘故,街上还很热闹,旧桥边到处是游客,一群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正在漫唱。我还不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便朝还在跟我闹别扭的芽实的公寓走去。
  走在河边熟悉的人行道上,我将目光投向阿尔诺河黑暗的水面。小汽车贴着我的身子高速闪过。这里的车对速度从来是不谨慎的,也许,在这座充满了过去的城市里,只有汽车才能和现代这个词联系起来。原来如此!一个个开起车来简直像求爱一样,谁都把油门一脚踩到底。
  走着走着,我又想起了阿蓝。我们常并肩走在夜里的羽根木公园。在公园边我狭窄的公寓里待得乏味了,我们就去公园散步。夏夜里,我们还常带上啤酒和零食。我们当时也不能算是同居,那个时候,不是我上她那儿去,就是她到我这里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啊!我把阿蓝牢牢地系在心里,她也每天片刻不离地在我身边。
  我们常常并排坐在公园小高丘的长椅上,仰望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世界只围着我们两个人在转动。我感觉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但是,阿蓝感觉如何呢?生活在如此幸福的时光里,她的脸上却老是带着一种不太相信未来的表情。这表情时时让我不安。
  “我爱你。”
  第一次说这句话,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离那幸福时期不远的某一天。在此之前,我们之间只说过些喜欢呀什么的,都是一些不像年轻人用的字眼。虽说两个人已经有了那样的肉体关系,可我们对爱这个词还是非常谨慎的。不,不是我们,是阿蓝,她还从未在我面前说过爱这个字。
  无论我如何等待,阿蓝都没有回应。她的沉默让我不安。
  “你不爱我吗?”我再次问道。
  阿蓝的视线又躲开了,她回答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蓝面露难色。凭良心说,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用爱这个字,另外我也想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可能。我只是想从她口中清清楚楚地套出爱这个字来。
  “你就不能对我说声爱吗?”我等得不耐烦了,索性问出口。
  阿蓝这才第一次对我说了“我爱你”这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按理说,我应该表示高兴,但我却没法坦率地把表情流露出来。
  文科综合大楼前她向我介绍朋友的那一幕,又浮上了我的脑际。仿佛在我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个阿蓝。我因为自己这种幻觉而深感苦恼。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阿蓝寻求过爱的确认。
  一个“爱”字居然就像老套的欺骗手段……
  没有后悔的人生有吗?我一直在后悔,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后悔中逃脱。想到这,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前面就是平缓向上延伸的坡道,走到拐弯处,我已经看见芽实她们公寓的灯光。我停了下来,好一会儿站着没动。怎么办?我踌躇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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