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考试的时候多亏了你,总是帮我忙。”
阿崇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想当年,他是那样认真刻苦,为人也很真诚。现在,他从正面注视着我,目光比当年更坦诚。明明我们俩同年,他却像个宽容的老大哥那样微笑地点着头说:
“要感谢我哟!你有今天,是靠了兄弟我哎!”
“我的今天?我的……不好意思,我是该向你道歉啊。”
“还说?鞠躬鞠躬!”
“二流子游手好闲。”
两个人又一次望着对方笑了起来。
芽实说要做午饭,我没让她做,说一起去外面吃。其实,我是不太愿意让阿崇看到我们两个人过小日子的样子。我跟阿崇说芽实是我的“恋人”时,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阿崇的视线在过去的记忆里徘徊了一番。
我们回忆起大学时代许多令人怀念的往事,越说越高兴,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没有出现的人物,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在芽实面前提起的人物。
在车站前面的小餐厅里,我们大白天就斟满了葡萄酒干起杯来,往事不断涌到嘴边。
大学文化节的那天夜里,我喝多了酒和高年级学生吵架,在众人面前被人殴打;下课以后,在学生大厅里和朋友们无边无际刹不住车地闲聊;以我们两个人为中心发起的短歌俳句小组;我受阿崇动员去参加志愿者活动,阿崇在那里认识一个女孩并坠入情网……
“顺正,你当时和什么样的女孩子交往来着?”芽实问。
我们的谈话始终回避着一件事。本来,这件事一开始就应该谈的,可是我们却像故意绕远路回家的呆子那样试探着对方。我们两个人同时看了看芽实,阿崇像打圆场似地笑出声来。
“我真弄不懂,这家伙真有桃花运,总是有一大帮女孩子围着他。”
我笑不出来。
“明明我比他好得多,可是……”
阿崇注意到我似乎并不想偷偷岔开话题,便拼命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他的努力也没有多大效果,不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起来。芽实的目光迅速地在我们俩脸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她很肯定地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啊!”
“什么呀?”阿崇装起了糊涂。
“芽实,你要板着这张脸的话,就先回去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和阿崇重逢,别太扫兴了。”
“为什么?”她一脸不情愿地重新盯着我,我用平时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瞪了她一眼。阿崇最了解我和阿蓝的事,我不太愿意旧时好友看到现在我和芽实之间的暧昧关系。
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谈话圈子之外,芽实龇牙咧嘴,焦躁不安。我和阿崇不理睬正在怄气的芽实,满不在乎地讲着各自的现状。
“在学佛教?你现在还是大学生?啊呀,你真是个书虫呀!”
“准确地说,应该叫宗教学。不过,我最有兴趣的还是释迦牟尼的教义。”
阿崇从研究生院毕业之后,为了改学宗教,又重考了一回大学,此时他正跟我叙述着这一段心路历程。突然,芽实站了起来,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走出了酒店。
“这样不好吧?”阿崇不安地看着芽实的背影说。
“别管她,让她去,她老是这样的。”我头也不回地看着阿崇说。
“好可爱的姑娘啊!”阿崇口里还念念有词,目光始终跟随着芽实的背影。我朝阿崇眼睛里望去,阿崇看到的不是什么芽实的背影,而是学生时代阿蓝那孤独的身影。
“跟你说吧,我见到了阿蓝。”
阿崇嘴里吐出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使刚刚安下几分心来的我突然感到一阵颤栗。我有思想准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肯定马上会提起阿蓝。但我没想到,阿崇吐出的话,不是阿蓝消息的线索,而是她现在的日常状况。
“你见到她了?”
“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大学时代,给我和阿蓝创造了认识和交往机会的,就是阿崇。阿蓝和阿崇都是归国子女,而且,他们两个人还是米兰日本人学校的同学。那时,阿崇把阿蓝介绍给我,我一眼就看上了她。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现在也是如此,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也没有主动向女人求爱的经历。当时我对阿蓝的思慕与日俱增,心里话最初就是对阿崇说的。我可怜巴巴地请阿崇去打听阿蓝对我的看法,然后我才总算有机会表白了自己的爱意。
对我来说,阿崇不仅是我考试时候的救星,也是我整个大学生活的恩人。
“米兰。”
“是吗,她回米兰去了啊。”
阿崇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突然闭上了嘴。我却向前探出身子,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现在,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斟酌着字眼问阿崇。
我能看见光静静地凝聚在阿崇的瞳孔深处。现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突破过去,我屏住气,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长长的沉默之后,阿崇跟我讲述了阿蓝现在的情况。他的话让我震惊,那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阿蓝。她已和一个美国男友同居!这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打击。
“孩子呢?”
阿崇摇摇头,嗫嚅道:“好像没有。”
“顺正,我这么跟你说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和阿蓝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痛苦的事情,全都已经是记忆中的事情了。要是影响到你们现在各自的人生,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你也一样。”
我只能叹息。
等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我小声添了一句:我明白了。
我最终可以确定了:阿蓝三十岁生日那天在佛罗伦萨大教堂顶上相会的约定,实际上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口头约定。那只是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候的约定。那之后不幸就降临了,接着二人便开始步上各自现在的人生之路,事到如今,要兑现当时那个玩笑般的小小约定,恐怕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我只能笑自己太天真了。面对笑出声来的我,阿崇投来饱含同情的目光。
我们走进了羽根木公园,梅花盛开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我们两个人穿过人群,朝阿崇来借资料的那位宗教学权威的家的方向走去。
在公园出口处,阿崇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字条,对我说,他想过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交给我的,所以就这样总是藏在身边。
“不过,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够和你重逢。嗨呀,我简直就是丘比特啊。”
字条上写的好像是地址,字迹很眼熟——是阿蓝自己写的字——我还没反应过来,阿崇就已经在说了:“是阿蓝亲手交给我的。”我下意识地反问他:“你要我怎么做?”阿崇无力地摇摇头。
“我和阿蓝告别的时候,她把这个交给了我,什么也没说。她当然没说让我交给你,不过,当时我注意到她眼睛里掠过一道光,我老想着这道光。这也许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但是,就比如说我和你,在一座这么大的城市里,就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地见了面,我不认为这样的事仅仅是一种偶然。我现在正在拼命钻研的东西,就是如何把这种现象从学问的角度来清楚地作出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佛赐予我的一个考验吧。”
说完,阿崇莞尔一笑,就像上面那段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接着,他止住微笑,恢复了他那不会作假的率真表情,毅然决然地说: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突然出现的老朋友阿崇就像挡道似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然后,这位令人想念的朋友却将阿蓝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在记忆的河面上,拼命地溯流而上,记忆却由过去向着未来急速地流淌。
“你一直认为她瞒着你自作主张做了那件事,实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阿崇跟我讲起了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事。过去那些事就像被风吹动的风铃,在空中发出单调的声音,音色冰冷,犹如酒杯里冰块的撞击声。
我一直目送着阿崇的背影,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我闭上眼,眼前是不满二十岁的阿蓝,那是在昏暗的路上独自行走的阿蓝的背影。我在大声喊叫。那个弱小而凄凉的、快要倒下的孤独的身影。
这天夜里,我始终无法入眠,最后,一个人悄悄起了床,躲着芽实,给阿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第九章 纽带
写信,然后,把信投进邮箱,我以这样的行动,不知出于何故,我就像已坦然接受了一切那样,形成了忘却阿蓝的决心。直至今日,阿蓝始终在我的心里,她执拗地侵蚀着我的日常生活;但是现在,我已经恢复到和感冒高烧消退后一样的轻松。不,这不叫轻松,相反,也许叫沉重更好。也许是太沉重了,所以可以结束一切了。
阿崇告诉我的真实情况,揭开了过去的谜团和怀疑。
“稽留流产?”
“是啊,说来说去,就因为没人帮她。”
阿崇一直在轻轻摇头。
“但是,她之所以那样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死死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父亲去逼阿蓝堕胎了。”
“还有这事?”
阿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父亲来我公寓时,我正好不在。那天,阿蓝刚好从医院的妇产科回来,父亲当时的情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继母,发现了放在桌上的胎儿的超声波照片。父亲不停地谩骂阿蓝。骂到最后,他说,我们顺正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我是不会把儿子交给这种偷偷摸摸搞同居的女人的!绝对不是你这种瞒着父母生孩子的姑娘!你是怎么骗到我儿子的?你看上了什么?遗产吗?要是遗产的话,那么,不管是你,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分钱都别想要!
父亲居然说了这样的话。我知道,他这个人肯定会这么说。父亲一直觊觎着爷爷的绘画收藏。父亲和继母沆瀣一气,就是想独吞遗产,本来他们就一分钱都不想给我,当然更不会愿意看着我的孩子出生。显然,继母比父亲更不愿意这种情况发生。
在给阿蓝写忏悔信的同时,我体会到由她一个人超越这痛苦的过去是多么孤独。在那过于残酷的历史中,她一定诅咒过我。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愿意在她面前低头谢罪。但是,在岁月的长河里,不管是我还是她,都已经游到了尽头,我谢罪的心情已有了一种“事到如今”的感慨。
她现在正生活在幸福当之中,我不容许自己再次玷污她的人生。所以,我决定不去意大利当面谢罪,但至少要给她写封信。就这样,我筋疲力尽地抵抗着疲劳,诅咒着自己,让笔在纸上静静地划行。
把信投进邮筒的一刹那,我长叹一声,然后就在一旁蹲下。我泪流满面,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就在她身边,却什么也不知道,这责任太重大了!我这算是什么人生?——我靠在红得刺眼的邮筒上,追悔那些无法挽回的日子。
得知真相之后,我对生活似乎已经不抱任何幻想。阿蓝三十岁生日那天相会在佛罗伦萨大教堂……这个莫名其妙的约定,只是一线正在消失的微光而已。
我们去探望了爷爷。爷爷已经恢复到了多少能过日常生活的状态。因为摔倒时撞到头部,造成了轻微的语言障碍,所以,虽然他能听懂我的话,回答起来还是有困难。爷爷坐在床上,眺望着窗外。我和芽实看着他痛苦的身影,谁也说不出话来。
下午,爷爷打开女儿文江给她准备好的素描本,紧紧握住铅笔画起画来。爷爷紧闭的嘴就像合拢的贝壳,笔触倒是十分地饶舌。我和芽实探过头去,只见笔尖在雪白的画纸上刷刷地移动,渐渐出现了一个轮廓。
“啊,你看。”芽实急忙回头对我说。
我从侧面注视着爷爷,爷爷的颧骨高高突起,眼眶却深深下陷,然而,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锐利,时不时地投向玻璃窗外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建筑。
“看这个,是佛罗伦萨大教堂吧,这个半圆形塔楼,是布鲁内莱斯基的圆顶呀,在这扇窗的另一边,爷爷能看到的,分明是佛罗伦萨的街道——”
爷爷继续默默地画着画,画完了大教堂之后,又画起了横跨阿尔诺河的旧桥,接着,是圣十字教堂的庭院,最后,他画了一个女人。我知道那是圣母玛丽亚,但是看上去很面熟。
“乔瓦娜……”
我喃喃自语,爷爷的视线在我脸上扫过。他的嘴巴还是那样紧闭着,面部虽然没有什么动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微笑,老师的印象一定鲜明地留在了爷爷的记忆中。
爷爷一画完就合上了眼皮。我看着爷爷心想: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一会儿,爷爷脑袋往下一垂,随即响起了鼾声。
我捏着像是老师的画像,想起了那些严峻的日子,想起了我的修业时代。那段时间,老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掌握了一个修复师应有的技术。而现在,我的技术正在发霉、生锈,难道,自己就这样混下去什么也不干吗?
也许,爷爷画老师和佛罗伦萨的街景,就是为了让我想起这一切。
我的视线转向了爷爷刚才一直注视着的窗外。武藏野那片绿色环抱的景色,正从这里铺展开去。我的心灵之笔也开始无意识地描画起记忆中那些封存了佛罗伦萨历史的街道。
我一直看着爷爷的睡容,都有好些时候了,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能醒来。正打算回去时,门开了,文江的头探了进来。她阴郁的脸吸收着光线,显得十分黯淡。
“现在怎么样?”文江话音刚落,父亲僵硬的嘴脸便出现在她的背后。父亲的背后,又是继母的脸。当然,我从来没有认这个女人作母亲。
“呵呵,气色蛮好嘛。”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他脸上写满谎言,因为长年说谎,他的半边脸已经完全凝固,就像一尊雕刻的败作。父亲的视线移到芽实身上,然后,视线在她全身上下来回扫了一遍,简直就像闻味道似地用鼻子吸了口气。
“这一位?是新的?”
他的口吻仍是那样无礼,阿蓝的脸在我脑海里掠过。那天,父亲的一番话,刻在了我和阿蓝的历史上,割断了我和阿蓝之间联系的纽带。就是这个男人击碎了我们的幸福!
刹那间,我朝父亲猛扑过去。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女人的叫声包围了我,芽实和文江死命从背后拉住我。父亲对文江叫嚷:“这家伙还会再犯病的!让他清醒清醒!”
护士们马上赶过来,后来,她们把极度亢奋的我带进一间空病房。在那里,我被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我打出去的几拳中,有一拳击中了父亲的脸,感觉就像打在了朽木上,钝滞而又令人厌恶。
也许是镇静剂起了作用,我好像昏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病房里的大灯也熄了,只有一盏小小的橙色室内灯还微弱地亮着。
芽实坐在我旁边。我慢慢地回忆自己干了些什么,想着想着,我竟然不敢正眼瞧她。
“可以问问你吗?”过了一会儿,芽实轻轻地说。
她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阿蓝是谁?”
我无言以对。
“你刚才对你爸爸大声叫着:‘你对阿蓝说了什么?你要向阿蓝道歉!’是吧。阿蓝是谁?她就是你画了好多像的那个过去的同学吧?很久以前你就把我和那个人搞混了,对不对?做爱的时候,你都把我错叫成阿蓝了。阿蓝到底是谁?你至今还没忘记那个人吗?你和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还叫了:‘还我孩子!我和阿蓝的孩子!’那是……”
芽实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后便不再作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移开视线。
“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是学生时代和我在一起的人。”
“你们两个人有孩子?”
“啊,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有过,但已经没有了,流掉了。”
我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所震惊,悲愤充满我的胸膛: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呀!是人的自私杀死了我的孩子,那和我杀死的又有什么两样!
静静的医院里,时间中规中矩地流逝着,钟的秒针的每一次移动都刻出了时间的痕迹。医院特有的气味,不像最初印象里的那么讨厌。一个深深浸泡在酒精气味海洋里的身影,浮现在我这精神已经崩溃的人的脑际。
那时候,阿蓝独自去了医院,自己一个人处理了这件事。她背着我,一切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用呢?在痛苦的时候她不会去依靠哪个人,她总是有自己一个人做决断的倔强,我向往、钦佩她这一点,同时我也诅咒这一点。
“现在你还忘不了阿蓝吧?”
芽实的声音在黑暗中震颤。忘不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我们没有再次见面,也不会再次相爱,这不就行了?”
感到自己有点陶醉于自己的说词,我悔恨极了,不由得啧了一声。
“但是,你心里肯定还有阿蓝,是吗?”
“有又怎么样?我还能跟她怎么样?”
“那还是有啰!”
我不好回答。我一沉默,芽实的声音就越来越情绪化。
“我不知道你们俩有些什么,听上去是很凄惨,不过,说清楚了,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心里有忘不了的人,却还把我弄在身边,你简直是把我当替身!”
芽实虽然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但是,感情的堤坝终于崩溃,她哭出声来。病房里回响着她的抽泣声。我死死盯着芽实的脸。
“我把话说在头里,我只是我,我也无法代替任何一个人,而且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芽实,我并不是带着那种想法跟你交往的。”
但是,芽实的情绪激烈地爆发了出来,谁都抑制不住了。她声音越来越大,嗓门也越来越粗。我很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不要你的同情,一个女人,因人家的同情而交往,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你等等。”见芽实要走,我叫住了她。
我支起身子,大概是白天发作时留下的后遗症,疼痛在我的胸部扩散开来。芽实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那里回头看了我一眼。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把她照成一个剪影,对于我来说,难道她一直是个剪影吗?当然不是这样的,但是,能够否定这一点的语言,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现在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我也无法判断。
“我不是为填补阿蓝之后的空白才爱你的,只要你还拉扯着过去不放,我就没法改变什么。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被侮辱是如何的痛苦!”
芽实留下一番含混不清的话就走了出去。门再次关上,室内又暗了下来。这是什么日子?!我只能叹气。我想,我这个修复师应该从哪里开始修复?这幅已经损坏的画,哪个地方该修理,我该从哪里下手?应该重新涂上清漆,修复板画弯曲的部分?或者还是先堵上虫眼?要不还是先换画框,先修理画的衬布……我找不到方向,沉重的疲劳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
老躺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这么想着,我起身下了床。
深夜,一回到家里,就看见录音电话的指示灯在闪烁。我慢慢走上前去,按下了按钮。来电回放时却没有声音。我把水烧开,泡了一杯咖啡。我猜想大概是芽实打来的。
我坐在桌前喝着咖啡,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那幅爷爷的画。之后我又一次站起来,朝电话机走去,按下录音功能键。
电话机自动回答:“有一个来电。”磁带倒回后开始播放,一秒、两秒、三秒,对方默不作声,我把耳朵凑上去,“沙——”一阵细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电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刚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浑身一阵颤抖。直觉在问我:是不是阿蓝来的电话?录音带里对方唐突地挂断了电话,因此我再次按下播放键。磁带倒了回去,我把耳朵紧贴在听筒上。“沙——”的声音,不是线路单纯的噪音,隐约感觉那是电话那头的雨声。东京这边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不是说了吗,今天全国可都是晴天。
刚开始播放,就听见里面有屏气似的轻微的呼吸声,我就觉得那人是阿蓝。我给她的信里只写了地址,但这个地址和十年前的一样,如果她还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那么,她打过来也并非不可思议,难道……
我又一次按下录音电话的播放键倒带,咔嚓一声之后,开始了播放,雨声、屏息声,还有硬物碰撞的声音。对方挂断电话之前,背后还传来关门的声响,那声音也被录下来了。
我抓起听筒,下意识地按下意大利的号码,芽实的室友尹诗接了电话。现在意大利应该是几点?我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我不明白何以尹诗就能这么容易地接到电话。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梦一般非现实的、与意大利久违的联系。
尹诗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现在怎么样啊?芽实她还好吗?”她用意大利语不断地问这问那。我心不在焉地简要地对她讲了这边的生活和与芽实的关系等等情况。尹诗笑着说,是哦,在哪儿生活都不容易啊!我急切地想知道听筒那头的天气状况。“沙——”,国际电话特有的噪音执拗地挠着我的耳膜。我问尹诗那边天气如何,她很惊讶。
“现在是晴天啊。什么?米兰?你想知道米兰的天气?稍等一下,我去拿报纸来。”
尹诗放下听筒时,一阵咔啦咔啦的噪音传来。我在想,自己如此心神不定究竟是怎么回事?“镇静!”我告诫自己。稍稍冷静想一想就明白了,阿蓝没理由打电话来的。我曾经那样无情地对待过她,也不敢指望写封信就能得到她的宽恕,而且,现在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按理说,她也不会愿意再回忆起过去的不幸。
这么一想,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想得太多而引起的幻觉罢了。好了,不要再想这些混账事了。
听筒里又一次传来咔啦咔啦的声响,我听见了尹诗的笑声。
“我正在想啊,你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个电话,反倒问起米兰的天气,真是……”
我赶紧道歉。
“是雨天。”
传来尹诗的声音,我呆住了。
“米兰在下雨。那里好像一整天都在下雨,这里倒是晴天。北欧那边过来的冷空气开始南下,看这架势,明天这里恐怕也要下雨了吧。”
“……啊,谢谢!”
“你怎么啦?”
“哦,不,没什么。我以后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什么?你要挂了?芽实她好吗?不在你旁边吗?那姑娘可是追着你去的哟!”
“刚刚她还在这里,不过,现在出去了。”
“出去了?”
“啊,是啊。”
“为什么?哎,你突然打电话来,只是为了问问米兰的天气?我现在还没搞懂,你那头把电话一挂,我这边就要胡乱猜测了。芽实她怎么样?”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说:
“芽实她知道我心里现在还有一个不能忘怀的人,于是,她就离开了这里。”
我向尹诗道别,搁下听筒。我又一次按下录音电话的播放键,倒带,播放,扬声器里流淌出雨声。
从第二天开始,我成了一个等电话的人。
我足不出户,一直等待着阿蓝来电话。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也不见阿蓝来电话。芽实也没有回来,被我殴打的父亲怎样了?爷爷的身体不知恢复得如何……
只有时间在我面前冷冷地流逝。我痛苦地思索着爱一个人的意义。发出那封信的时候,我曾有过一阵终于得到解脱的轻松,但是,很快地,我的内心比原来更加痛苦。现在,我还要牵挂不见了人影的芽实。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一切都朝我压了过来,我沉溺在无底的泥沼里。
芽实的行李就那样搁着。她在东京还有别的朋友吧?芽实和阿蓝,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就像两座塑像,堵在我的眼前。
我在考虑是否应该去工作。工作是从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出来的唯一办法。我只有通过投入地工作来忘记一切。另外,好不容易学到的修复技术也不至于在这里荒废掉。
我想去爷爷介绍的修复所看看,也希望在爷爷身体状况还稳定的时候,让他看看我的未来,让他看看我勤奋工作的样子。不,这样说有点撒娇的意味。我必须为我自己去工作,而不是为了哪个别人。再三自我鼓励之后,我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爷爷那幅挂在墙上的画似乎在诉说:于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纽带。这幅作品里并没出现人,只是细致地描绘了南美洲寂静村庄的一角,一层一层的光从天空中投下,直达地面,照亮了路边背阴处的一丛丛野花。
我还能重新连接起纽带吗?这么想着,我穿上了鞋。
我手刚抓住门把,电话铃响了。我本能地转过身,慌乱地脱了鞋,冲进房间抓起电话。但是,对方并不是我预想中的阿蓝,而是爷爷的女儿文江。
我掩饰着失望情绪告诉她说我正要出去找工作。
“爷爷给我介绍了一家修复所,那里的所长叫我去见个面。”
“那真是太好了。”
文江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冷静。
“父亲今天也要出院了。医生说了,还留有一点语言障碍,但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可以回家。”
“是吗?那太好了。”
“你去修复所回来的时候,过来看看。我想,父亲他会很高兴的。”
“不过……”
“我哥哥是吧?他已经回纽约去了。他看父亲好转了,跑得好快哟。”
文江从鼻子里发出冷笑声。我轻声地回答:“是吗?”
“他在盼着阿形清治死呢,只是他打错了算盘。他嘴上说‘情况好转我也放心了’,可一直黑着那张脸。他一直在问有没有遗嘱。”
我只能叹息。
“他说我什么了吗?”
“没有,没说什么。不过他好像说了什么正是想反抗的年纪之类的。”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是啊,不过,你也最好悠着点。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过去?”
“嗯,过去的我,心里总是不平衡不服气。表面看起来,我的性格很沉稳,实际上,心里总有太多的不满。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被画坛承认,就因为我是女的。最初,我就为此而烦恼,即使画出了杰作,人家也不承认你,我就觉得这绝对是歧视。那当中还有一些人在背后说坏话,说什么我靠着父亲的名声横行于画坛。这样的家伙现在也照样有,不过,只会搞这种名堂的人,大多是些没本事的家伙,我自己也就不在意了。”
文江极难得地说起自己的事,我稍稍有些吃惊。
“那时,我心里常这么想:哼,我要不是女的,看我怎么怎么样。也因此相当消沉。现在,我已经认识到那种想法也是不对的。这么说吧,艺术家呀,要是一天到晚为那些身外之事而闷闷不乐,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是绝对出不了头的!不管是男是女,名声也罢,成功也罢,这些和创作活动都毫无关系。我觉得,自己要更加顺其自然。和原来的丈夫离婚之后,我就学父亲的样,去世界各地漫游。那真是一种很好的经历,至少,我对人的理解比原来要深入多了。”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唔,什么意思?”
“这些事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因为我这个人,讨厌过分的关照。”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要给我过分的关照呢?”
“这不是很好吗?血浓于水啊!”
“血啊?”我嗫嚅着。
“我看你现在,就是因为心思太重而痛苦,我过去也是这个样子。一个艺术家,要是被重重心思压倒的话,那就完了。”
文江鼻孔里又发出了笑声。
“可是,我不是艺术家,是技师。我只是个修理艺术家作品的修复师而已。”
“不,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所选择的工作,当然不只是单纯地使艺术复苏的魔术,而是创造时间的艺术。修复师就是优秀的艺术家,而且是以时间为素材的艺术家。”
“是吗?”我应了一声,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回到你的修复工作当中去吧!”文江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一直觉得文江有什么地方跟父亲很相像,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错觉。这些本来应该是由父亲对我说的话,却从并不是自己父母的文江口里说了出来。一束光静静地投射到我的身上,扬起脸,爷爷的作品《纽带》赫然跃入我的眼帘。
这时,电话铃又一次响了。我抓起听筒就说:“喂,我是阿形。”对方没有立即作答。我心里一凉,相反,心脏却控制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
“对不起,打错了。”隔了几秒钟后,对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挂上了电话。
蓦地,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长长的空白。
“阿蓝!”我对着听筒大声喊了起来。
可是,线路已经中断,听筒里只传来有规律的拨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