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一开始,“高梨”两个字的语音和急事这个词,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捏不到一起。一着急,我把视线转向了作业间小窗外的景色,阳光停留在绿色的树叶上,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抓起事务室的电话凑近耳朵,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我不知道高梨明是从哪儿打的电话,恍惚觉得是在远方。
“老师死了。”他扔下这句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被海浪卷到岸边的贝壳。那是一只雪白美丽的贝壳,不时折射出七彩的光。
关于乔瓦娜的死,高梨也不是很清楚。说是安杰罗传过来的消息,但高梨并未直接和安杰罗通话,是事务室的人传的话。那个人说,安杰罗确实用英语说有个叫乔瓦娜的人自杀了。
为了确认这个消息,我向意大利打去了电话。
从修业时代就熟悉的画材店老板口中,我证实了乔瓦娜的死讯。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的顶楼画室里,老师用三十八毫米口径手枪击穿头部而死。
米兰和佛罗伦萨都不靠海,但是,我却始终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拍打意大利海岸的涛声。
我和乔瓦娜一起外出旅行,仅有过一次。从威尼斯往南开三小时左右车,有个叫马洛塔的小海岸,这里是避暑胜地,夏天来洗海水浴的游客很多。我和老师租下一处带凉台的小房子,两个人就像母子一样度假。
每天早晨,我和老师在寂静无人的海滩上散步。
水平线之内的亚得里亚海面上,波光粼粼。对我来说,老师代替了我的母亲。
我紧跟在老师后面走着,觉得就像在和自己的母亲散步。
旅行的最后一天夜里,我梦见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我哭了。哭声惊醒了睡在旁边床上的乔瓦娜,她静静地钻到我床上,亲切地抱住我。我枕在乔瓦娜丰满的胸脯上,闻着她喜欢用的薰衣草香水发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慢慢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身边是乔瓦娜熟睡的面孔。那是一张雕刻一样的意大利艺术家的脸,骨骼凹凸分明,轮廓清晰。我用孩子看母亲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闭拢的眼睑、紧闭的嘴唇。
随后,我悄悄地把嘴贴到她的唇上。
我认真地向工作室说明情况,请了长假,又去向爷爷借了钱。我对他说了乔瓦娜的死,爷爷静静地点了点头说,接受痛苦是生者的人生。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小包。我草草收拾了一下,锁上门,告别了羽根木公园的梅花,踏上前往意大利的旅程。飞机正在渐渐爬高,我从舷窗向外看去,东京笼罩在薄雾之中。
三月最后的那个星期天,我经由罗马来到了佛罗伦萨。
一出传奇圣母堂车站,佛罗伦萨低矮而沉稳的街景便呈现在我的眼前。具有统一感的建筑物的外观,和这个城市安详地融为一体。我几乎不能想象,老师竟会在这个世界上最悠闲的城市里饮弹自尽。
我夹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走在离别两年的熟悉的街道上。匆忙登上飞机就出发了,接着就这样走在了佛罗伦萨的街道上,这让我怎么也找不到真实的感觉。再说,和两年前相比,眼前的景色没有丝毫变化。和迅速变化着的东京不同,这里大概有不得改变外观的规定,所以也就没有新的建筑。如果就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一百年后,这里肯定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外观。所以,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和在此居住的人们那种坚韧不拔的忍耐,真让人难以想象。这种忍耐也带来了灾难,也许老师正是为此而自杀的。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我的脚步走向市中心,我渐渐深入理解了老师的死。在这个毫无变化的城市里,当人们希望发生什么变化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死亡。
从站前大街拐出来,大教堂以及覆盖在顶部的大圆盖遮住了我的视野。这座大教堂比周围建筑大很多,实在而优雅地耸立在佛罗伦萨的市中心,久违的我一下子就被它征服了。
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也许是这里低层建筑构成的生活空间太小的缘故,我并未感觉到大教堂的高大和威严。但是,就这样仅仅隔了两年,当我再次用游客的眼光来看待这座教堂,它确实就像君临这座古都的国王一样威风凛凛。
但是,大教堂并不花哨张扬,它和米兰大教堂辉煌灿烂的美完全不同,它庄严的外观有着一种通情达理的美。打个比方来说,它不像东南亚的寺庙和佛像那样金光闪闪,却有着日本京都和奈良的祥和与静寂。
我站在大教堂广场抬头仰望,大圆盖真像一顶手工编织的毛线帽,坐落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而且,它上面还有一座小小的阿拉伯风格的亭子。这座小亭子,就是我要和阿蓝相会的地方。
相会的约定。最初,这个约定还是在我们的孩子流产前由阿蓝先提起的,那是爱情的光环还笼罩着我们的时候两个人交换的誓言。
当年,我那样感情冲动地责骂她,也不理解她当时痛苦的处境,单方面地了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所以,还怀着当时的心境的她不可能还记得这个小小的约定。
但是,从抵偿自己当年罪衍的意义上来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前往,我也想沿着这座高耸的大教堂那又窄又高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另一方面,这个行动本身,也包含了向成为青春牺牲品的我们的孩子谢罪的意思。
抬头仰望的时间太长,我的脖子酸痛起来。我用手揉压着冰冷的后颈,继续前行。我打算先找到安杰罗,打听老师墓地的位置。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仿佛觉得老师已经在我的身旁了。我知道,从火车缓缓进站时起,我就已受到了老师灵魂的迎接。
我看得见乔瓦娜的灵魂。
自那以后,她一定生活在异常激烈的悔意中,我清楚地感受到她灵魂的沉重。
我不再想找安杰罗了。凭吊老师的墓另选时间吧。现在,我只想慢慢留在这里,嗅闻沉淀在这个古城里空气的味道,静静地垂吊致哀。
我踯躅在令人留恋的佛罗伦萨街头,直到太阳西下。也许是城市很小,常会遇见曾经在工作方面关照过我的熟人,不过,我没打招呼。于我而言,一切都不过是记忆的一个场景而已。
我只是想一面感受着老师的灵魂,一面呼吸这座城市的气息。
走进尹诗的公寓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芽实原来的房间里,现在住着一个巴西来的女孩,她对我说尹诗不在,大概马上就回来了,让我稍等。说着,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
过去,我的朋友住你这个房间,说着我就偷偷打量起房间里面的样子。固定在墙上的床和桌子还像以前一样。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大的变化,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包围了。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段时光了,再也不能后悔了。芽实留下的那句话,突然掠过我的脑际——
“别的什么人都可以喜欢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和芽实分手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又会是一个和阿蓝分手一样的结局。
所谓人生,就是后悔的连续。可是,我现在除了等待五月,别无他法。而且,我唯一的未来也只有这个五月……以后的一切都是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我不能想象五月以后的未来。
再见尹诗意味着又一次和过去重逢。我默默地拥抱着尹诗,多少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我拥抱得很紧,久久不曾松手,她体谅我情绪的激动,一动不动地等待我恢复平静。回想起来,我至今的人生都与亲切无缘。我曾经拒绝过亲切,我连芽实都拒绝了,可以说,我的孤独是自作自受。
我一说连住的地方还没落实,尹诗马上给一个在旅馆做事的语言学校的老同学打了电话,在那里定了一个房间。要说的话太多了,但我累了,有些说不动。
我对她说起老师的死。尹诗说,我知道,这个事在这里也是一件很大的新闻。说完,她轻轻点了点头,不想再说什么。
尹诗陪我去了旅馆。也许是在尹诗那里喝了热咖啡,此时,我的情绪也恢复了几分平静。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边一家便宜的旅馆,办完入住手续后,两个人去一楼的餐厅吃饭。餐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们在窗边的席位坐下。也许是这两天来没正经吃过什么饭,我觉得端出来的菜肴真是意想不到的好吃。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尹诗笑了:
“很好啊,吃得下就没问题。”
我停住手,眼睛朝她望过去。尹诗那双满含亲切笑意的眼睛,在丰满白皙的脸上画了两条舒缓的弧线。好不容易吃完饭,久违的托斯卡纳风味菜肴,又一次摇撼着我的记忆。
“好点了吗?”尹诗用流畅的意大利语问我。
她的语言能力比先前提高了很多,我已经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了。我时不时冒出来的答非所问,放缓了两人说话的速度。
“是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尹诗不住地感叹。
对她说了芽实的情况之后,我又花了不少时间,对她细述了我和阿蓝的过去。我生来头一次对第三者说这件事,我对老师和爷爷都没说过。我也不完全是为了让尹诗理解我,在我向尹诗诉说的时候,也有一部分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搜索着记忆,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过去。
“这么说,你要在这里呆到五月份?”
一时间,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我抬头一看,尹诗正静静地看着我。之前,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尹诗的存在。
“因为老师的死,我无论如何也得来,这是事实,但是,我来这里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那个约定。对于老师的死,我非常难过,但另一方面,我又被那个一天天临近的约定弄得心神不宁。说起来,老师的死,与阿蓝的相会,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但是在我心里,居然不可想象地变成了一件事。我为老师的死而感到痛苦的同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活着。”
尹诗不住地点头。
“我不敢肯定阿蓝是否还记得这个约定,但是,我用和芽实的分手来赌与阿蓝的约定。芽实是那样地爱着我,我曾经也想要尽可能地回应她的爱。”
“回应之类的说法,是对芽实的侮辱,那是不可以用的。”尹诗的声音很温和。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我来说,芽实那份纯真的爱情,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种任何事物也无法比拟的意义。我也喜欢芽实,我这不是故意要拣好听的说。但是,我忘不了阿蓝。刚开始和芽实交往的时候,我想,今后也许会渐渐忘却阿蓝。带着这样不纯的动机和芽实相处,这是应该向她道歉的。真的,我是喜欢她的,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可能会更加喜欢她,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不行啊,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蓝更以她从未有过的巨大形象伫立在我的心里。我心中还有不能忘怀的人啊,阿蓝,一定是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人。”
尹诗点着头,也没再说什么。这是她善解人意的地方,尽管她还牵挂着她的朋友芽实。“对不起。”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虽然自己想向人倾诉,这也总算是说完了,但是,尹诗只要想象一下,在东京的天空下,过去的室友带着怎样的伤痛度日,她怎么可能随便首肯或是同情我呢?
“有什么事请随时联系,好吧。”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令人不快的话……”
在阿尔诺河边的路上,我们握住了手。尹诗抬头仰望天空。虽说已是三月,天气却还很冷,星星在澄净无比的夜空里闪烁。
“顺正,真羡慕你啊,能够那样去爱一个人。”寂静中,尹诗突然轻声说道。
她接着又说羡慕那些能够抛弃一切为爱而奔走的人。我也抬头凝视起她正仰望着的夜空,看到了东京时常可以见到的星座。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曾经有过心爱的人。他,现在正在汉城的大学里教书。但是我想见也不能见,因为他有家庭、有幸福,身上肩负着责任。我之所以逃离那个国家,是因为那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留在这里,不断地抹杀过去,也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可去的地方啊。”
尹诗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泪珠在路灯灯光的反射下,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颤动着,闪亮着。
“那个不能忘怀的人哪,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尹诗的声音随着掠过阿尔诺河的西北风消失了。我一直目送着尹诗的背影,那背影像乔瓦娜,像芽实,也像阿蓝。河对岸遥远的上空,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我还来不及向流星起愿,转瞬间,那星星便已被宇宙吞没。
蜷缩在便宜旅馆硬梆梆的床上,我抱紧自己睡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冲动地选择了如此痛苦的人生。我试着劝说自己:“如果忘不了阿蓝,现在马上去米兰就是了,何必……”话还没说完,不由得又长吁短叹起来。
我做了个梦。
我身处在见过无数次的背景中。当我意识到那是冬天的曼哈顿中央公园时,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我的眼前,雪花飞舞,母亲尸体横陈,半截身子被雪埋住,我奔上前去想把母亲拉起来,但是,那不是母亲,而是乔瓦娜。血正从她脑袋里流出来,我吓得松开手,老师的身体马上陷进雪中。大风刮过,老师的尸体被雪包裹起来。在一片白茫茫的景色里,老师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世界。老师睁开的眼睛里流着透明的眼泪,眼珠没有对着我,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我大声喊叫:“老师——老师——”可是,她不理我。我失声恸哭,我哀号。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在梦里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
后来,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原来我还待在旅馆漆黑的房间里。我睁开眼睛还是抑制不住哭泣,我不停地哭泣,像是要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感情全部倾吐出来。我的脸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我要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我要把沉淀在身体里的心债随眼泪一起流个精光。
第十二章 夕阳
五月的风吹过小小的高丘,吹拂着我脸上粗糙的皮肤。
阳光照射下来,几座墓在平缓的斜坡上排成一列,俯视着佛罗伦萨的街道。
当我向那座崭新的墓献上哀思时,一只不知从哪里随我飞来的蜜蜂,开始在我的周围回旋。翅膀振动的声音,在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里,显得格外响亮。它简直就像是为了追赶我而来……
现在,蜜蜂的的确确停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它的后面就是镌刻着乔瓦娜名字的墓碑。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使我倒退几步。不要来这里!——似乎有一个痛苦的声音在回响,我不由转过了身子。匆匆致哀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一个月前,我从尹诗介绍的旅馆里搬出来,住进了车站对面威亚·冯查旅馆街上的廉价旅店。那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的旅店,说不上方便舒适,但早餐是免费的。每天回到旅店,冲了澡之后,为了到附近的餐厅吃饭,还要出去一趟。
餐厅里除我之外没有别的客人,我吃了通心粉,寡淡无味,软不拉叽,根本没一点嚼头。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昏暗的大道,学生和游客稀稀拉拉地从窗前走过,阳光从空中射下来,使地面看上去有凸起的感觉。
明天就是阿蓝的生日,然而,明天是什么?度过一个平淡无奇的悠闲的白天,长夜过后,明天如往常一样到来。是啊,我还必须去感悟人生……
现在就考虑明天以后的事,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可能性占了压倒性优势的现在,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会在一瞬间回到完全空白的状态。我一定会不知所措地再一次恍惚地面对人生。
然而,那样的情况并不可怕。虽然我确实对未来只剩下不安,但事到如今,不管结果怎样,倒反而不可思议地觉得该怎样就怎样,自己也能够实事求是地接受下来。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决意一辈子带着对阿蓝的思念生活下去……
几天前,我和尹诗说起这些事,“真是太不幸了,”她听了直摇头,说,“人生只有一次,但人生的道路是能多次改变的,你还是应该去寻找新的人生伴侣。”我嘴上称是,但心意已决。
我还将去旅行。如果明天什么也不发生就这样过去,那么,我将重新设定自己的方向,然后,我要把记忆中和阿蓝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一次装进包里,带出门去。我希望在自己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改变自己的道路,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从所有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要用我剩下的时间去旅行。
一次又一次地与人相逢,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与人分手。背叛、毕业、转校、旅行、死别,诸如此类的分手理由还可以举出好多好多,人似乎就是为了分手才生活下去的。为了从痛苦中逃脱,人们都把新的相逢当作必不可少的手段。
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忘掉阿蓝往前走,即使别人认为我有这样的想法不像个男人,那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就是所谓我的存在,我的生存方式。
路尽头有个人影,一路小跑着过来,人影从光亮中通过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是旅店的老爷爷。我举手打了个招呼,他直视着我跑上前来,脸上似乎在说:“你在这里啊。”他边喘气边说:“不好了,你的祖父,他……”
也许是心有所感,和乔瓦娜的死不同,对于爷爷的死,我的心只是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我想起爷爷突袭我腹部时的疼痛。
有破绽……
爷爷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离开日本之前,爷爷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虽然没多说什么,不知怎么的,恐怕他已经意识到那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次分手。爷爷那握紧我的手很凉,血的热力已经消失了。
我从旅店向东京打了电话,姑姑接了电话。姑姑跟我讲了爷爷弥留之际的情形,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头脑里浮现出睡梦中逝去的爷爷的脸庞。
“后天举行守灵仪式,你回得来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声。话筒那头还在嗫嚅着:“你也不必勉强,不过,阿形清治最牵挂的就是你了。”
“我是想赶回去的,可是,这里还有一件让我回不去的事。”
话筒里对方的声音很清楚,简直感觉不到这是国际长途,声音的质地反倒明明白白地传递着爷爷的死。
“举行告别仪式的时候,你父亲也会回来。阿形清治已经把遗嘱交给了律师,遗嘱上写着要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你。你知道,你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可能会四处搞些小动作吧。”
为了钱……
“姑姑,爷爷让我懂得了很多很多。对于我来说,爷爷就是我的父母亲,所以,我确实想马上飞回去。可是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呆在这里,八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现在,和爷爷最后告别我也不能露面,我为自己的不孝而羞耻,但是,怎么样也得请你原谅。”
“我懂了。”姑姑只这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留给我的印象并不黯淡。
“顺正,请你在那里祈祷,爷爷一定会听见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直想哭。旅店的老夫妇一直从门厅里面悄悄看着我。
“你要回日本去吗?”老太太亲切地说。
我摇了摇头:“我是想回去,可是,这里还有没办完的事……”
老爷爷脸上似乎在说:真是太可怜了!
“明天可以上大教堂吗?”
我这么一问,老太太就去查日历。
“明天是礼拜四,没问题。你打算在那里祈祷吗?”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的问话,又问她,几时起可以上最顶上的那个圆顶?老太太打开柜台里面的书,查了一下说:
“早上,八点半以后。”
向他们道谢之后,我回到房间。在硬梆梆的床上,我仰身摊成了一个“大”字,注视着天花板。安静的一天!尽管,那么重大的事马上要逼近我,可地球却照旧在静静地旋转着。
吸进空气,呼出空气,然后,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滚到了我的脸颊上。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办法,我拿出自己买来的葡萄酒,喝了比平时多得多的量,然后钻进了被窝。等酒精发散得差不多了,我人也醒了,此时天已拂晓。
天边渐渐显出鱼肚白。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便打开了窗,黎明清凉的空气猛地直冲进鼻孔,在我的肺部扩散开来。今天是公元2000年5月25日。
我换上外出的衣服,不等太阳升起就出了门。一踏上晨雾笼罩的小路,我全身颤抖。我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前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走上大街,雾也消了,已能看清前方的大圆顶。佛罗伦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这一百零六米高的圆顶。好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城市的人们就一直看着这个圆顶生活。
今天能够相见吧?或者……
走近大教堂的时候,我在巨大的期待和巨大的不安之间挣扎。尽管,以前每天要在大教堂前走过,可今天的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我自言自语: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见不上面,那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只是十年前朦朦胧胧的约定……
我对自己说:哪怕见不上面,也要在那个圆顶上等待到最后一秒钟。一边等待,一边修复这八年的生活。这样,即使阿蓝不来,我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复活已被毁坏的自我,堂堂正正地从那里走下来。
我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天明。天空开始发亮,鸽群从大圆顶上飞过。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对吉卜赛父子相拥而卧。在广场几乎正中的石铺地上,我蹲下身子。清晨的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
人们从大街小巷里走出来,零零落落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酒吧八点就开了门,我去那里买了面包和喝的东西。那对吉卜赛父子也醒来了,两个人牵着手移动到行人流量大的地方,拿出接硬币的空罐子放在人行道上。父亲抱着儿子一动不动,阳光射过来,他们简直就像一座凸起在地面上的雕塑。此时,佛罗伦萨的巷陌似乎得到了一种离心力,开始活动起来。
八点半,大教堂的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巨大的一无所有的空洞里,充满了沉重的空气。我付了一万里拉,终于朝圆顶迈出了第一步。
阶梯很窄,只容得下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过。我手扶冰凉的石壁,顺着一圈圈向上转的旋梯攀登——还要爬四百多级才能到顶上。
不一会儿,我就已经大汗淋漓。我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可怎么也到不了顶上。一阵晕眩袭来,我神思恍惚了,仿佛觉得自己将这样永远地攀登石砌的阶梯。我一件一件脱掉衣服,最后只剩下一件T恤衫。
记忆像能够抚摸一样。和阿蓝的相识,爱情的烈火燃烧之时,半同居状态时的每一天,流产,分手。每一次擦汗,这些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而后又渐次消失。真是痛苦极了。一段一段的回忆重重压在我的背脊上,我喘不过气来,一次次在半路上停下,伸展腰部稍作休息。
终于到了。爬上圆顶时,等待我的是拂过佛罗伦萨的春风。“啊——”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三百六十度的一望无际的景色正从这里展开。从昏暗的隧道中钻出来,随后竟有如此美妙的景色在等待着!这一切大大地帮助了我,我也因为安心而呼吸顺畅起来。
谁都没有上来,顶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展望台上绕了一圈,全方位地俯视佛罗伦萨:这是一座一成不变地背负着历史的城市;这是一座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新千年的今天仍然珍惜地保留中世纪遗风的城市;这是一座愚昧和伟大共存的城市;这是一座被一次次修复的城市;这是一座永远回望着过去的城市……
我在圆顶的背后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