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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因此,现在对于不可思议的结果,我也许会出奇地平静。今天的我已经和昨天以前的我不同。阿蓝也许不会来。但不管如何,这八年都已解放了我。现在,我之所以在这里等待,是因为我要对自己的现在和曾与阿蓝相处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我的眼前是蓝天。在比我现在还年轻很多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只画天空的画家。更准确地说,不是想当画家,只是想成为一个画天空图片的人。
天空总是变幻不定,云朵的形状不会固定,总是自由地飘动回转,仰望天空,就像注视自己的内心。所以,每当我描绘天空的时候,心情就会安定下来。
就像天空有各种各样的状态一样,人也是各种各样的。这么一想,情绪就松弛下来,然后,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能够原谅自己了。
低垂的天空,高旷的天空;
宽大的天空,狭窄的天空;
湛蓝的天空,阴暗的天空;
澄净的天空,污浊的天空。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天空也还是天空,它就在我的头顶上方,这让我感到安心。
我曾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说话:“我知道你想要下雨了,不过,请你忍耐一下吧,等我回家以后再下好吗?”我也曾对万里无云的天空放声高喊:“嗨——嗨——嗨——”
只要有天空,我就不再是独自一人。不管是在学校被人欺负,还是在家被父亲殴打,乃至身处都市的孤独感,我都能坦然面对。这种时候,我就仰望遥远而又遥远的天空。要是手头有素描本,在天空发生变化之前,我就会飞快地描画下那永远的瞬间。
今天的天空,是无遮无拦、平坦的天空,是充满了耀眼光粒子的蓝白色的天空。在我委身于这八年的时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晴朗的天空。我蹲下身子,直直地注视天空。
很多游客登上来了。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访问者笑声不绝,只有我紧闭嘴唇看着前方。阿蓝仿佛就一直在蓝天的中央,正微笑地看着我。我所认识的阿蓝只是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大学生,今天,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是,不管四十岁还是五十岁,阿蓝还是阿蓝。
我把店里买的面包塞进嘴里,此时,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上了。我咀嚼着面包,心想,果然,她是不会来的了。但是,我已坦然多时的心情多少又有些波动。我再次仰望天空,然后咧了咧嘴,努力让嘴角挂起笑意。乔瓦娜曾对我说过:“若是感到沮丧,脸上装出微笑来。”我向着天空喃喃自语:“谢谢。”是的,我要感谢在这里相识的许多人。
太阳渐渐开始倾斜,漫长的一天将要结束。这个圆顶的关闭时间是六点二十分。
看上去像是一对德国男女在我的旁边坐下了。两个人避开我的视线接起吻来。陌生的异国语言伴随着短促的节奏在我的头脑里跳动。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爱的私语,但是看得出来,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笑声嘹亮,因为他们是幸福的人儿。那个女人的视线正好和我的视线碰上,我致以微笑,那男的也转过头来。
“你好!”他用一句日语致意。
“您说什么?”我用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句德语回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人旅行?”那个男的用英语问。
“不是,我在这里等人。”
女的也问:“是恋人?”
我耸了耸肩回答:“啊,是以前的恋人。”
“等了多久?”那男的问。
我明知道他意思是问我等了几个小时了,我却回答说:十年。两人相视而笑。
“十年前,我们曾经约定过,公元2000年5月25日,在这里见面。”我说。
那个女的拢着她的金发,轻声叹息。我告诫自己说,他们正在幸福中,别去搅和。这种场合对他们说我的个人隐私,显然不合适,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诉说。
“说起来是个约定,其实,也不是明明白白说定了的,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含含糊糊的约定。”
“看来,你是把今天这个日子牢记在心,一天天熬过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那个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画有四叶苜蓿(clover)①的塑料小牌,递了过来。
“是吉祥物,一个小小的礼物,拿着。”
“请收下吧。”
两个人脸上笑容可掬。我接过了递来的牌牌,见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着:愿幸福降临于你。
“好不好?”
那女人的嘴边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新的笑容,那是我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是是,非常好啊。”
“这是在威尼斯买的,该你拿着。”
“可是……”
“愿幸福降临于你。”
我和那对德国人一起待了一会儿,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句话:“祝你幸运!”
居然还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塑料盒里,那很小很小的苜蓿伸展着四片叶子。
天空开始发红,光从建筑物的屋顶上反射过来。我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她是不会来的呀。”我捏紧了四叶草。正在此时,一个声音掠过耳边:
“顺正。”
是不是风在捣乱?我心想。然而,耳朵的感触却是如此清晰而熟悉。我回过头,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那里。
我的目光凝聚在了阿蓝身上。也许是因为我按过去的印象来想象阿蓝,虽然隔着八年的岁月,阿蓝仍是那么朴实而美丽。
“阿蓝。”
我用力念出她的名字,缓缓起身,刚站起来,就像被吸过去似地向前跨了一步。阿蓝远比过去成熟干练,我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寒伧丑陋,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来了。”阿蓝用手指拂试着汗水说道。爬了四百级台阶,她不停地擦着汗。
“等着你呢。”我说。“嗯。”她轻轻点头。
夕阳染红了她的脸庞。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叫佛罗伦萨的城市,却仍然处于宁静的时间的流水中。虽然,我本人觉得眼下发生的事对自己的人生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但是,大教堂的上空却仍然吹拂着世界上最悠然自得的风。
现在,急于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因此,话语就像不断冒起又消失的水泡,堵在了喉咙口。
“你果真还记着呢。”
一切都不敢相信,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阿蓝代替我先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我魂牵梦绕的声音……声音还留有她十七八岁青春时代时的娇柔。
“生日快乐。祝福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谢谢。”
此时,两个人总算露出了笑容。但,这不是难以自禁的笑,而是一闪而过的笑,就像是短暂的休息。先前直直的视线和正视现实的严峻表情,马上又回到了两个人的脸上。
怎么办?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梦境变为现实,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使我把持不住自己。因为自己不知怎么的一直认定她是不会来的,可是,现在,阿蓝就在我的眼前。
“没想到你会来。”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我也是。”她说。
“那样的约定,我想你已经忘记了。”
“我也是。”
“听说你生活得很幸福,所以,我想你是绝对不会来的了。”
阿蓝咬起了嘴唇,垂下眼帘。
“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
阿蓝点头。
“你到底来了。”
阿蓝再一次直视着我说:“我来了。”
我不知道到底要感谢谁,也不知道感谢什么。也许,现在感谢还为时过早。风吹过,她柔顺的头发在风中飘拂……
“我等啊,等啊,一直等着这一天。”
她什么也没说,像是恐惧,像是踌躇,又像是戒备。我注意到了这些,话语突然堵在了咽喉口。我心里急切地想说些什么的……
阿蓝又朝我走近几步。
我眼前是一双梦中见过无数次的柔和的黑眼睛。感情的闸门打开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看着过去的我,第一次睁眼看到了所谓今天的现实。站在我眼前的阿蓝不是过去,眼前的阿蓝是未来。我这样想着,难以抑制的幸福感与不安在我体内相持不下。
接下来的瞬间,阿蓝扑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过于柔和的现实就像做梦一样。这八年来压抑着的思念,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我双手抱住她,她的躯体比学生时代更苗条柔软……骨骼和肌肉的轮廓传递着新鲜的感觉,这不是梦中的阿蓝,而是活在现在的、今天的阿蓝。
“阿蓝。”
我想从八年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阿蓝。”
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
“顺正……”
我用甩脱这八年痛苦的力量紧紧拥抱着她,久久不放开。天空展现在我的视野中,那是憋闷的、短暂的、染红了古都的晚霞。
第十三章 新的百年
除了自己以外,我为什么不能理解他人的心情呢?
孩提时代,我常常看着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面孔,想这样的问题。
随着人慢慢长大,有了看透现实的达观,这个幼稚的疑问也就消失了。
自从与阿蓝变成陌路人,已经过去了八年的时间。变成陌路人之后,她越来越牢固地占据在我的心里。毫不夸张地说,比起过去来,她是一个更大的存在。所以,相隔八年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困惑。
阿蓝已经三十岁了。这空白的八年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比起当初交往时,不曾相见的这个八年,使阿蓝在我心中燃放出更强烈的光芒。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吧——我越是这么想,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就越大。
但是,面对突然出现的阿蓝,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们一起走下大教堂的阶梯时,我所能想到的将来,尽管好像很幸福,却也令人恐惧。
这里面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我曾认为会见不上面。我想过,如果见不上,那就可以从此死心了。我是带着和这八年时光了断的意志站在大教堂之上的。没想到,她竟然来了,所以,我那颗原以为可以忘却的心又燃起了新的火苗。这火苗以我难以预料的势头熊熊燃烧起来。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幸福是不是又回来了?
走在大教堂那长长的没完没了的阶梯上,我的心自始至终在剧烈地跳动,与此同时,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
她的行李只是一个小提包。
包由我提着,她稍稍走在我的前面,只是隔着那么一点距离。冷静和热情在两个人之间相互传递,压抑着我们的对话,微妙地收敛着我们的感情。
车站广场悠闲的景色中,耸立着传奇圣母教堂的尖塔。我们两个人遥望着尖塔高贵的仪态,走进了佛罗伦萨的中央车站——传奇圣母堂车站。
车站前,出租车排成了一大溜。去欧洲或是去意大利别处旅行的人很多很多。车站张开大口,吞吐着推拉旅行箱的旅客。然而,和东京或米兰毫无生气的车站不同,从整体上看来,这个车站有着一种温情而秀丽的姿容。
“就到这里吧。”
一看到阿蓝好像要从我手里把提包夺回去的架势,我就推挡着说:“没关系。”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没关系”指的是什么……
和地面上人流的热闹相反,糊里糊涂飞进来的鸽子都停留在车站高高的天顶铁架上,俯视着下界。阿蓝毫不迟疑地朝售票处走去,排在了购买米兰方向车票的队列后面。
在大教堂重逢的那天,她对着回转头来的我说:“我来了。”我简直难以置信:这是相隔了八年才听到的声音啊。对此,我无法马上回答,只是努力地搜寻字眼,然后就像过去一样——过去无论何时,我总从兄长般让她安心的举动中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淡淡地说:“等着你呢。”然而,就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心灵深处却干涸了,我处于一种几近昏厥的迷乱之中。
不可能来的人真的来了。我探索着其中的意义。但是,我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人的爱并没有消失。八年的时间不过像十分钟——我处在这种误解了的兴奋之中。
两个人在岁月的黑暗中用手摸索,互相注视着对方的轮廓。重逢的喜悦给我们俩的热情点上了火,给我们的冷静浇上了水。
正当我想和她融为一体时,我的肉体却突然萎缩了。是因为喜悦、惊疑,还有不安。不光是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我想起了她肉体中被扼杀的小生命。在错综复杂的牵扯当中,阿蓝瞒着我独自进了妇产科的门,毁掉了我们两个人爱的结晶。
“怎么啦?”
阿蓝抚摸着我的面颊,她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我抽抽噎噎的脸。
“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于突然降临到头上的变故,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迅速地萎缩了。不一会儿,我在黑暗中感到了一种温暖,那是阿蓝的手在抚摸我的肉体,柔软的微温的手掌,为我带来了光明。
阿蓝帮我解开了因重逢的激动而引起的精神虚脱,我似乎看到了让她变得成熟的这八年的岁月。很快,我们两个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融化在一起。记忆、感官、痛苦、喜悦,都搅和在一起,令我颤栗不已。
相对而言,男人永远是被过去拖后腿的动物。也许话不能这么说,但在情绪变换方面,男人的表现确实很差。在被阿蓝引导着往前走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八年前在梅之丘的公寓里笨手笨脚地做爱的两个人。
阿蓝的肉体刺激着我的感官,我很冲动。就我而言,我已经有了和芽实做爱时所学到的男女间如何吸引的知识。我时而用力,时而放松,而同时,我却怀念起八年前我和阿蓝都不懂这些知识的日子。
是因为被那个美国的恋人深爱着,阿蓝才变得如此美丽。
我注意到阿蓝肉体的变化和体味的变化,那里存在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涉足的领域。
“顺正。”
我因阿蓝的声音而感到兴奋,但同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次又一次地迷失方向。相隔八年的交接结束之后,我觉得像游了几千米那样累。这是什么原因?我究竟在乎什么?在乎哪个人?
阿蓝已经不是阿蓝了。
曾经那样翘首以盼的人,如今躺在自己的怀里,让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到惊异。“阿蓝。”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脸,用与八年前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越想着这不是幻觉就越觉得不安,我也不知道这不安是从哪儿来的。
阿蓝注视着我,月光从窗口洒了进来,阿蓝的眼睛熠熠生辉,发出一种越来越亮的非现实的光,我不由感到一阵晕眩。过了这么多年,孩提时代的疑问又突然在我脑海里闪过:为什么我不知道现在的阿蓝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阿蓝的思绪正飞向何方。如果说,我因为阿蓝没忘记那个小小的约定来到这里而感到惊异,那么对于她来说,等待了八年之久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也同样会感到惊异的。我心里真正想的是,发生了这般奇迹,两个人因此借助比过去更强有力的纽带实现了重逢。
尽管如此,我却还是不敢这样设想。阿蓝仰脸望着我,她的眼睛越发美丽了,我心里却更加混乱。
两个人拥抱住的到底是什么?我拥抱住的是八年前的阿蓝,阿蓝拥抱住的也一定是八年前的我。两个人都与过去同眠。
我想让过去尽快地熟悉现在,哪怕早一秒钟也好。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峡谷,我想马上就在这上面架起一座桥,可是,峡谷的深广和险峻却是我所想象不到的。
此时的我,甚至觉得连过去的痛苦和憎恶也是美丽的,所以,当我紧紧拥抱阿蓝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流泪,我的泪水濡湿了阿蓝的肩头。但她哭了没哭我不知道。
第三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发现阿蓝已不在我怀里。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淡然地整理行李。
当然,短短的三天时间,我们不可能像肥皂剧那样修复这八年。两个人只不过是看着同一幅画说着各自不同的感受罢了,谁都已经没有了修复这幅画的热情。这简直像一个既让人惊喜又令人怀念的、冷静的同学会!
我们俩一口气把迄今为止的八年说了个痛快。但是,诉说本身并不是要跟对方说故事,只是一个让自己接受认可这八年的行为而已。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拥抱接吻,拼命想要用三天的时间,来填满这八年的岁月。
说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做爱。八年太长了,虽然我们尽力在游,这八年却不是一条几天就能游得过去的大河。
我意识到,眼前的阿蓝和八年前的阿蓝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这过程不过用了三天,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尽管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仿佛还和过去一样,然而,总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感到我们之间有好些洞孔或裂缝,我必须冷静地用修复师的眼光去把它们找出来,并考虑如何修复,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这样的判断力。
阿蓝买好去米兰的车票,回到了我的身边。她从我手里接过提包,看了一下手表说,还有五分钟。
“无论如何要走吗?”我问。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也不是什么无论如何,我好像是应该在那个地方的吧。”
五月风掠过车站,我想起了八年前东京的五月风。阿蓝稍稍抬起了脸。一群鸽子飞过,人们的动作突然都停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感觉简直像在看中世纪的绘画。
“我走了。”
阿蓝说着就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像西洋人那样,用脸贴了贴我的两颊,便回转身去。在一个像电影镜头似的、过于华丽的道别之后,她静静地离开了我。我既不能追上去,也不能拉住她,甚至不能哭泣。短短的三天啊!在这仅有的三天里,我们只是清算了那八年,却并没有去试着修复。
阿蓝通过了检票口,她的身影消失在月台那头。此时,时间又回到了我的视野中,人们又再次开始动起来,声音也回来了。风吹过,光在跳跃。
我再次从头开始回想……
第一天——公元2000年5月25日——的夜里,阿蓝躺在我怀里,两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总算回到这里来了。”睡意朦胧的我明知语言苍白无力,却还是费力地从枯肠里搜索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在我的臂弯里眯缝着眼睛,微微点头,似乎想起了过去。
两个人互相用余力描摹着身体的轮廓,然而重逢的困惑和忙乱已让我们疲乏至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城里走了一天,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走不动为止。
我充分享受着阿蓝身处其间的空气,她也充分品尝着有我的空气。我们怀念着,感动着,咀嚼着——这空气。
佛罗伦萨街头的景观,完全没有进入我的视野,我只是反复咀嚼着阿蓝就在我身旁这样一个事实,而我又总是不相信阿蓝就在自己身边这个事实。我一次又一次地注视她的脸,或是被她注视。我们站在广场中央,对视着。
这天夜里,我们再三拥抱之后睡着了。激烈做爱之后,我们酣睡不醒。
入睡之前,她说:多么不可思议啊。我也回答道:真不可思议。在毯子下,只有紧握的手在传递着与过去一样的温暖。
“有八年了吧?”阿蓝问。“太长了。”我答道。阿蓝又嗫嚅着说:“当年,你是那么爱我。”我说:“非常非常的爱。”
“和八年前相比,什么变了?什么没变?”阿蓝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我用暗号似的话回答说:“虽然,一切都没变,可是,实际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变。”
然而,暗号马上就被解读了出来。她突然翻身转向另一边,在她的戒备中,我感到视网膜发干发涩。热情被冷静驱逐,就像每天黎明时分,黑夜被清晨驱逐一样。
第三天,阿蓝伫立在窗边,俯视着阿尔诺河的河面喃喃自语:“今天去哪里?”
不知怎么,同佛罗伦萨灿烂的晴天相反,几分阴翳笼罩在她的声音里。从侧面看去,她的脸上刻着对时间暴力无可奈何的痕迹。
阿蓝说,算了吧,又不是非要去哪里不可。于是,我们就呆在房间里,两个人倚壁互诉,讲述八年来各自的生活。
阿蓝所说的每一天都流光溢彩,幸福无比。而代表过去的我将要登场的舞台上则四处长着草,只能让人觉得荒凉、萧条。
“好幸福啊。”我说。
阿蓝的嘴瞬间紧闭成了一条线——我以为她是在对我微笑——然后,让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决定性的瞬间,我却像个老态龙钟的戏子,杵在杂草丛生的舞台上,手脚僵硬,一动不动,使劲地搜索着忘了的台词。
我不服输地说了这八年的经历,那也是我唯一的演技,又让她看到了我好强的性格。
“好幸福啊,真是很好哇,阿蓝你真幸福……”
那里,有美国男友,有等待着她的城市,有工作的地方,有亲人一样的菲德莉卡,有要好的朋友。我没有把阿蓝夺回身边的自信,再说,那样的热情也是不对头的。
我多少有些夸张地向她说了跟芽实在一起的日子。是对抗的意识让我这么做的。我不停地诉说着,同时,我的内心在向芽实谢罪。
“但是,我始终生活在心犹不甘的感觉中。所以,我在度过的每一天里都不曾忘怀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正絮叨着,阿蓝转过脸来,叫了一声:
“顺正。”
她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
“唔?”
“顺正!”
“顺正,顺正,顺正,顺正……”阿蓝的声音还是跟八年前一样,又高,又细,又弱,又甜。
“我们再来一次吧,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你大概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想见到你。”
好啊,来吧。两个人在充满亮光的房间里做了爱。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阿蓝那显现在光明中的裸体,同时,我也看到了阿蓝这八年来的变化。
她是什么时候起愿意在明亮的地方做爱的呢?
美丽的肉体。就像拉斐尔笔下的裸妇一样,拥有延续几个世纪的永恒的美和尊贵。
当一切结束之后,阿蓝就等不及似地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我仍然裹着床单躺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注视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的阿蓝。
“我们好好地去吃顿午饭吧,我下午要坐火车回去了。”她朗声说道,语调听上去干脆利落。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我跟着她的感觉走,微笑着说:知道了。
“别紧张,我不会拉住你的。”
这一句最后的台词是失败者对胜利者彻底的不服。我心中忍受着痛苦,嘴边却挂着强装的微笑,就像古拙的原始雕像脸上那种生硬的笑容。
“阿蓝,”我在她背后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阿蓝慢慢转过身来,轻声说:“我也是。”
17点51分发车的国内特快列车——都市使者号缓缓地滑过月台。并不时髦的巨大车体像中世纪骑士那样勇猛而威武,和这座历史名城倒是很相配的。
我一直站在检票口前目送列车远去。啊,新的世纪!我将何以为生继续生存?或者,简单地说,我还活得下去吗?
冷静获得了最终胜利。迷路而飞入车站的鸽子终于找到了出口,飞了出去。我轻声叹息,记忆还来不及反思,转眼间,重逢的演出就匆匆闭幕了。难道,自己八年来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想到这,我浑身无力,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了。如果是这样,这和死又有什么两样!
以后怎么办?回东京?还是在这里稍事逗留?我已全然不知。
好不容易走出了车站。我步履蹒跚,眼前一切都是那样的昏暗、狭窄。黄昏时分,我耷拉着肩膀,走在来去匆匆的人流之中。
在这个古城的任务总算结束了。这样一想,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熟悉的街道也好,人群也好,一切都像那路边买的明信片上印着的佛罗伦萨。
只是,这执著的八年间,我每天仅只思念着阿蓝而生活,生活的意义仅仅来自这个约定。事到如今,面对这个一心一意背负着过去而生活的我,上帝又将告诉我从何开始?
大教堂圆顶耸立在大街尽头,看上去是那样威风凛凛。我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圆顶时的感动。
那时候之所以有热情,只是因为自己相信:一定会在某一天和阿蓝在这里见面。
曾经,我每天像祈祷似地在心中不停呼唤阿蓝的名字。现在,我像一个被宣布了判决的死刑犯,已无可能思索描绘任何一种未来,因为我们两个人已经在圆顶见了面。我痛苦地望着头上的圆顶,想:如果,没有在那里见面的话,我们……
如果没有相见,我是否还能背负着过去继续生活下去呢?尖塔耸入黄昏时分多彩的天空,鸟群在更遥远的天空和宇宙之间的夹缝中穿过,我全神贯注地、静静地仰望着这一切。
“为什么……”一个问题在我头脑里掠过。“是啊,这是为什么?”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件事。“为什么?阿蓝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感觉到心里有一股小小的热情掀起了反击。在这一瞬间,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褪去了颜色,只有现在才放射出真正的光彩。凉爽的风吹过广场,我的眼球在风中停止了转动,只见从四面八方聚到这里的人,都在石铺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我意识到:过去也好,未来也好,它们都不能替代现在。转动世界的正是这称之为现在的一瞬间,那正是时间的热情相互碰撞出来的火花。
我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不要太拘泥于过去,也不要过分幻想未来,现在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永远的连线。我要做的,不是复活过去,也不只是期待未来,而是,必须让现在轰鸣!
她到这里来了。她不是还记得十年前这个谈不上约定的小小约定吗?即使在看似十分幸福的人生里,她仍然牢牢地铭记着过去,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来了,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们两个人相会在现实之中。
倘若因怯懦恐惧而忐忑不安,就此放弃一切转身逃跑的话,那么,机会的萌芽将从此枯萎,不会再次钻出地面,留下的只能是永远的悔恨。
“阿蓝!”
我又一次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最重要的是现在!我别转身,朝传奇圣母堂车站走去。
我还什么都没试过。我什么都没试!我不能让她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现在!我不能让这八年再次冻结!
回到车站时,我已经开始奔跑了起来。我一边跑一边念着:“不能重复过去……”
我抬头细看悬挂在车站里的巨大的时刻表。眼下最早出发的车是18时19分的国际特快欧洲之星号,如果坐这趟车的话,到米兰正好是21时,比阿蓝乘坐的都市使者号要早到15分钟。15分钟,只要15分钟,我就可以抓住未来,还来得及!
我穿过车站里过往的人流,直奔欧洲之星号的售票处。
“欧洲之星号,到米兰。”
我一说,那个男售票员就飞快地扫了一下时刻表,粗大的手指在时刻表上滑动,然后操作机器,不一会儿,一张车票从售票机里吐了出来。他说:
“是18时19分的车,空位子有的是,你真走运。不过,马上就要开车了,你要抓紧。”
从售票员手里一把抓过了车票,我又朝月台奔跑起来。我想干什么?再见一次面吗?到那时又怎么办?各种各样的想法乱作一团,在头脑里不停闪过。
我什么也弄不清楚。就因为弄不清楚,我才奔跑。
我只想再见她一次,不管怎样,我想再一次从她的眼眸里找回自己。
一过检票口,我就看见横卧在月台前的欧洲之星号。暮色中,钢铁的车体泛射着钝钝的光辉,展现出横跨欧洲的凛凛雄姿。
我眺望着铁轨前方,心中起愿:在这列火车将带我前去的远方,新的百年,一定会静静地等待着我。
“啊,新的百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右脚踏上了欧洲之星号的舷梯。
注:
①1377-144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先驱,因佛罗伦萨大教堂穹隆顶的设计和建造而闻名。
①1483-1540,意大利佛罗伦萨政治家、外交家和历史学家,当时最重要的史著《1494-1534年意大利史》的作者。
①约1540-1523,意大利画家,温布里亚派的代表人物,拉斐尔之师,作品有《耶稣在十字架上》等。
①1785-1873,意大利小说家、剧作家,浪漫主义的代表,对意大利国家统一起到精神支柱作用,著有历史小说《约婚夫妇》和悲剧剧本《卡马尼奥拉伯爵》等。
②约1430-1498,意大利雕塑家、画家,从解剖学的角度分析肌肉的活动,尝试表现激烈的运动,绘有《与许德拉搏斗的赫拉克勒斯》等。
③约1430-151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为16世纪威尼斯绘画样式奠定了基础,作品有《莱·洛雷丹总督像》等。
①1387或1400-1455,15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一生做修士,作品以虔诚地表现圣母的圣洁和天使的纯情闻名于世,绘有《圣母领报》一译《受胎告知》等。
①东京二十三个区之一,顺正的母校成城大学所在地。
①佛教用语,意为现世人生中的所作所为。
①东京一有名街区。
①又称三叶草,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欧洲,通常由3片圆形小叶构成复叶。由4片小叶构成复叶者被视为幸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