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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安杰罗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声音粗暴地反复膨胀收缩,我的脑袋几乎要炸裂了。
  “说什么呢,你!说那种混账话!要是胡编乱造,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你!”
  “不是胡编乱造!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安杰罗的眼睛不是撒谎者的眼睛,这一点越来越清楚,但我却完全混乱了。那幅画是老师割破的……
  “目击者是一个研修生,但是那家伙不敢讲,因为这件事太可怕了。他烦恼得受不了,就悄悄跟我一个人说了。”
  安杰罗的瞳孔不停地游移,眼睛里涌起一层泪花,在店里暗淡的灯光下微微闪着光。
  “……老师是在嫉妒你啊!”
  “为什么?!”
  “哎呀,这个嘛,我好像知道但又确实不知道……老师看你把活儿干得比她本人还漂亮,她就嫉妒你了呗。你听清楚了,这是事实。”
  流行歌曲副歌的旋律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裹挟着歌词不依不饶地直往耳朵里钻。
  Che vita e, che vita e……(人生啊,人生)
  “什么屁话!”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不管安杰罗,转身走出了店门。我受不了这毫无意义的噪音。我想奔跑,腿脚却不听使唤,身体不能随意志行动。我已经失去了平衡,只好用手扶着墙壁,安杰罗跑过来扶住我。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沉重的空气,佛罗伦萨晚冬的空气依然冰冷,使我忍住了呕吐。
  “顺正!”
  我用上全身力气甩开安杰罗的手。
  “不要烦我!不要在我面前晃!”
  我从安杰罗手里挣脱出来,转身冲向了夜幕。
  “顺正!我是为你着想才……”
  安杰罗从后面追上来,我猛地推开他挡上前来的胸膛,冲了过去。我使出全身力气,全速奔跑在深夜的佛罗伦萨……
  “顺正,不要跑——”安杰罗的声音一直在我身后回响。所有的声音都在我的头脑里萎缩,消逝,相反,只有割毁了科查画作的乔瓦娜那幽暗、忧郁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中,不停痛苦地明灭。
  Che vita e, che vita e……(人生啊,人生)
  一直在我耳朵深处萦绕的只有那首流行歌曲的副歌。
  
  第七章 过去的声音 未来的声音
  
  这间房的窗不太大,室内比较昏暗,因此外面的光泛起了光晕;窗框看上去就像是隧道的出口。窗外宽阔的风景显得十分平坦,它既不同于从工作室的作业间小小石窗里所看到的风景,也不同于从阿尔诺河畔我房间的窗子里看到的风景,这是一个没有距离感的盆景式的世界。
  梅之丘羽根木公园的小高丘就在我的眼前,这片令人怀念的景色和我学生时代的记忆是重叠的。可是,也许是看惯了佛罗伦萨的石阶,再看日本的风景,就觉得有些不协调了。
  回到这个城市后,我就像一个拥有大量空闲时间的退职人员,每天慢悠悠地、心不在焉地打发着日子。我也没去找工作,整天就呆在堆满爷爷作品的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收音机从早到晚一直开着,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不断变换着内容的日语,躺在简易床上发怔。我把心留在了那座我已经远离的城市。
  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去公园散步。我像一个获得外出许可的病人一般浑身无力地走着时,曾多少回与那些牵着孩子的母亲擦肩而过。
  我不禁想起乔瓦娜。这让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还没弄清真相就回了国。因为,确认真相这件事本身太可怕了。我没有勇气去质问乔瓦娜,就这样逃跑似地回了国。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祈祷:我愿意相信老师!可是我越是祈祷,乔瓦娜就越是像恶魔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地堵在了我的心中。
  我把她当母亲一样来敬慕,她却背叛了我。因此,治愈创伤需要一段时间。
  回到日本已快半年。烦人的记忆惟有忘却才是解决之道。全忘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坐在公园的条凳上,周而复始地眺望着天空、云朵、一家一家的屋顶。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的心底长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嫩芽。那是什么?我的头脑难以理解,然而,我隐约感觉到,这是过去一个时期里曾统治过我感情的残骸发出的芽。
  我陷入对阿蓝的思念中。为了摆脱现实的苦恼,过去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掠过我的脑海。快乐的时光……
  实际上,那段时间很短。尽管如此,和后来凄凉的分手相比,我最先回想起的全是那些美好日子里发生的事。尤其是现在,我只希求美丽的回忆。两人一起读过的书、两人一起听过的音乐、两人一起去过的咖啡馆、两人一起走过的路、两人一起仰望过的天空……
  我注视着朝世田谷①上空飘去的白云。那些日子回忆起来恍如昨日。也许,回东京来的目的,正是希望自己能借助对阿蓝的回忆,从痛苦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如今,为了暂时忘却在佛罗伦萨浪费的时间,在这座城市里,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
  我在车站前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招聘杂志。爷爷常过来塞给我一些零用钱,但我不能老是让人照顾,我必须考虑在此生活下去的问题。要想恢复到过去的正常状态,那就必须工作。
  但是,对于只掌握了一些修复技术的我来说,在这座面向未来的城市里,我到底能做什么工作?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这里,过去也正在被抛弃。
  整个东京正向着未来倾斜。不断兴建的新的高楼大厦,犹如未来的象征,威风凛凛地日长夜大,君临于平常人家之上。我在想:过去是什么?也许,过去是于人无用的东西吧?我这个以修复为业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找不到立锥之地。我还能否在这个城市的速度里保护自己并且生存下去呢?
  “好了,日子混得差不多了吧,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了。年轻人,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也不是个事,有害无益啊。”有时候,爷爷阿形清治过来看我,见我这副样子就会教训我几句。
  这半年间,爷爷是我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可以作画,可以画蛋彩画嘛,怎么样?”
  “我倒是想画画,可是,在日本画蛋彩画什么的,恐怕难以糊口吧。我必须考虑实际问题,眼前的生活问题。总是让爷爷你来照顾,道理上也说不过去的呀。”
  爷爷虽然还担任着画坛协会的理事,但是其他方面几乎都为新秀让出了路,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隐退的身份和生活。也许是没别的事可干,他一门心思地要照顾我。大概他自己那个有钱的儿子没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就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不过,爷爷的创作世界是从吭哧吭哧挖掘地沟开始一步一步搭建起来的,旁人不是稍作努力便能轻易达到他那个水平的。确实,干什么都需要时间和恒心。
  “爷爷,我想,我可能还是做修复工作比较合适。”
  “那当然,那也是个了不起的工作呀。不过,我知道你现在走进了死胡同。在意大利你遇到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是,我一看到你那失去了灵气和精神的眼睛,我就想,怎么也得想点办法帮帮你。”
  “谢谢爷爷。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今后还是要由我自己来解决。”
  爷爷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往烟斗里塞烟丝,一边嘟哝着说,只不过,我只不过是希望,希望你能画画,不过呢……
  “要是你无论如何也想继续从事修复工作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修复研究所的。”
  “嗯,那好,我再稍稍考虑一下。我还有一些钱,住这个房子不用花钱,这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爷爷,你再稍稍照应我一段时间,行吗?”
  “那不成问题。你还年轻嘛,年轻!什么都还来得及从头再来。”
  爷爷用下巴指着里面那间存放作品的房间,说有些东西想让我看看。
  我默默地跟了过去。爷爷带着不无得意的口气,花了许多时间,一件一件地给我介绍他的作品。
  每一件作品里都激荡着爷爷的生命力,最大的那间房里蒙着厚厚的窗帘,里面堆满了爷爷在中南美旅行期间画的那些充满张力的抽象木版画。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作品画的都是建筑物,而没画什么人。但尽管没有画什么人物,这些作品中却仍然浓浓地散发着人类生活的气息和历史的幽香。
  爷爷指给我看一幅木版画。画面上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只有一间像中南美民居那样的平房,孤零零地画在了沙漠的正中间。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单纯无为的空间构成,后来,一个私交很好的评论家给这批作品起了个名字,叫作《家的肖像系列》。”
  然后,爷爷又指点我看了单纯画木桩和墙壁的作品。那些东西和《家的系列》一样,只是一批把木桩和墙壁照原貌画下来的、看似平淡无奇的作品,但是,这的确又是一批有着不可思议妙趣的力作,旅行途中爷爷的视线和并未出现在画中的人们的那种生活实感等等,都从画面上透露了出来。
  “这些门啊木桩啊,都只是抽取了生活的一部分,我只是做了些尝试,用这些东西来描绘世界的边缘。看这里,这段墙壁是墨西哥的墙壁。”
  那是一幅几乎像摄影一样精密描绘墙壁的版画。整个墙壁都是鲜艳的绿色,不知为什么,墙壁的正中间,有一个被砖埋起来的像门一样的东西。
  尽管画面里完全没画什么有生命的东西,然而,那扇被砖埋住的门和鲜艳的绿色涂料,突出地表现了墨西哥人的生活态度和情趣,幽默安详地迫近了我的心。
  “你一定以为我只是个日常生活的观察者,对吗?可以这么说,能够这样截取生活中的一段旋律并予以再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年轻时候的我,有着一双照相机般的眼睛。呵,我现在已经失去了这双机械性的眼睛!带着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漫游、观察世界,将感受到的东西复写在画布上,我只是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当时自己行动的出发点。就这样,我所截取的世界,通过我这么一个人的眼睛,形成了一件作品,然后,向着未来,我又继续我的旅程。与之相同的房子、门和木桩什么的,如今地球上恐怕已经不存在了吧?不过,做出这些东西的人们,他们的精神就这样保留了下来。画家的职责就在于此。我看,这也可以称之为通向未来的桥梁吧。”
  “通向未来的桥梁?这话说得太玄乎了。”
  “我鼓励你画画,正是希望你能注视未来。”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我?我有描绘如此宏大题材的实力吗?”
  “有!你的眼睛是画家的眼睛。”
  “我是很喜欢画画,可是……爷爷,你是想把在我父亲身上没实现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吗?我有这种感觉。”
  爷爷的嘴角耷拉成一个“八”字,我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
  “对不起,爷爷。其实,我心里真的非常高兴,不过,我的性情最终还是适合做修复师。对于把过去传递给未来的职责,我抱持着一种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我这样的人也是很重要的嘛。”
  爷爷轻轻点头说:“是啊,诚如所言。”
  十月里的一天,我回到了母校成城大学。我乘小田急线在成城学园前那一站下了车。车站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出检票口的时候,记忆猛然苏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毕业以后一次也没回来过,所以我觉得什么都非常令人怀念。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下了车站台阶。学生们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一张张面孔都似曾相识。明知理应没一个人认识我,可不知为何,每张脸孔都是那样地眼熟。
  走出车站,眼前就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人来车往,热闹得很。有的店已经完全变了,有的店还是老样子。
  是啊,当年,我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呀!
  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四下转动起来。经常和阿蓝约会的那幢大楼的二楼茶室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新开张的餐厅。餐厅的窗边,坐着那么一对。两人沉浸在那样的氛围中,活生生就像当年的阿蓝和我。刹那间,我停住了脚步,一只无形的手在摸索描画着当时记忆的轮廓,我长长叹了口气。
  当我看到记忆中的花店、糕点冷食店时,我的胸口暗暗发热,眼神也松弛下来,我的心情真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我一边走一边环顾着耸立在街道两旁的银杏树,这是我们曾经并肩走过的路啊!两人当年的身影,似乎就在树间徘徊。我一次次停下,视线紧追着与我擦肩而过的学生们的脚步。
  走进校门,记忆更加激烈地冲击着我的感情。一切都跟六年前一样。我笔直地向学生大厅走去。我们常常约好在学生大厅前面的一号馆的门厅里碰头,阿蓝总是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光线从背后射过来,勾勒出阿蓝暗黑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中世纪的宗教画。
  她在潮水般一群群往回走的学生中寻找我的身影。我并不立即赶过去,而是悄悄躲在稍远一点的背阴处观察她。阿蓝时而扭头张望,时而注目凝视。看到一个平时如此冷静的人那样伸长了脖子在等我,我自然十分高兴。好,行啦。我就“嗨”地一声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迅速起身走上前去,脸上还装出我也是刚刚才到的表情。她就是这样的人,带着隐藏在冷静之中的热情走在……
  回忆就留在了这些小事当中。每走到一个地方,我胸口就一阵阵发热。二号馆和三号馆之间下坡路的右首边有一个水池,文科综合大楼就在坡道的尽头。
  一到举行校园文化节的时候,学生们都为做准备而来回奔忙,这条坡道上到处是他们快活忙碌的身影。在学生们急促的脚步声中,我们两个像一股逆流似地走下坡道。
  躲开别人的目光,在网球场所在的杂树林里,我们牵住了手。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栗树,在树下,我们两个第一次接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是在校内,我们变得更加大胆。虽然我们接吻时还在注意周围的动静,显得有些慌张,但是,阿蓝柔软的嘴唇清楚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嘴唇刚刚分开,因为浑身发热而神思恍惚的我,又一次想把嘴唇贴过去时,她推开我的胸膛,转身朝纪念礼堂那边跑去。
  那时的季节也和现在一样,正是秋天。我踩着满地的落叶,追上坡道,阿蓝正好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我一边反刍着这些记忆,一边在学校周边转悠,直到天黑。
  夜里,我在写生簿上画阿蓝的脸。窗子一直开着,窗外看得见羽根木公园里树丛暗黑的轮廓,树丛在路灯的照射下,郁郁苍苍地伸展开来。我就着干酪喝廉价葡萄酒,凭着醉意一连画了好几张她的画像。哪一张都不像!“她的脸好像还要更加亲切一点吧。”我边画边叹息。
  在我脑海里,阿蓝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淡薄了。我一口喝干了玻璃杯里剩下的酒,脸上挤出一堆微笑。六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不管自己多么地想她,印象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到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在圆顶上相会,怎么样?”
  谈不上是什么约定,但在一段孩子气的对话当中,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尽管这是阿蓝说出来的,但是,我不敢想象她还记得这段对话。因为从那以后一直到两人分手为止,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我刚又往喝空的玻璃杯里又倒进了葡萄酒,门铃就响了。秋夜的冷空气从敞开着的窗子里灌进来,关上窗后把脸凑近门上的猫眼,我差点叫出声来:芽实!她正扬着脸神情恍惚地注视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顺正!你不是在里边吗!开门哪!你别逃!现在关什么窗呢!”
  在她的催促声中,我下了锁打开门。她用脚抵住门,顺势把大包丢进门来,然后一阵风似地冲进房间,马上抱住我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跟我联系?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可是你……”芽实难过得说话也断断续续,话语混在哭声里,听也听不清楚。她不停地诉说:
  “啊,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不是?那就说清楚了再分手嘛。像你这样说走就走,又不跟我联系,这算什么?过分!太过分了!我这样的人,也是有感情、会思考的。我也有烦恼,我也会感到痛苦的呀!”
  说到这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加了一句说,也许这些你都感觉不到。她像是要把我们相隔半年的日日夜夜一下子填满似的,哭个不停。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轻柔地抱着她,痛苦地注视着门。我只觉得,佛罗伦萨的街市在门的另一边展现:阿尔诺河、乔瓦娜的工作室、旧桥、市政府广场、乌费兹美术馆,还有大教堂。过去,又一次在我心里掀起了漩涡。
  “要来,也跟我说一声,我会去接你的嘛。”
  我这么一说,芽实把脸从我胸口上抬起来,脸相很可怕地斜睨着我。
  “一个连信都不愿写给她的人会来接她?”
  “就是会去接的啊。”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你特地从意大利过来嘛。”
  “这种说法太侮辱人!是因为喜欢才来接我,为什么你就不能这样说呢?是不是?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退了学,就这样来了。”
  “等等,说清楚了,你别把退学的责任算在我头上,是你自己想退学吧?”
  “为什么说得那么伤人。从意大利到日本,路上要多少个小时,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为了弄清楚你现在的想法,什么都抛掉了,就这样过来了,可你却还说这种话。”
  我又一次抱住了芽实,然而她却拼命地抵抗:“不要碰我!你对我这样无情,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叫喊着。
  “你大概是觉得,人离开了那个地方,爱也能够离开,是不是?”
  “我没那么说。”
  “那是一样的!说不说都一样,你连信都不写。”
  “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什么电话!不就是那么一两次。‘帮我送一下遗忘的东西好吗?’电话里你只说了这个事,还说了个住址,还有什么?我不是你的妹妹,也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恋人!”
  “恋人?”
  “怎么?我讲错啦?”
  芽实眼眶里又一次涌出了泪水,眼睛都红了。
  “当然。”
  如此不负责任脱口而出的自己让人百味杂陈,我放开芽实,背转了身。那些画了阿蓝肖像的绘画纸还摊在里面的沙发上,一定要在她发觉之前收拾掉,但刚一抬腿,芽实就抢在我前面进了内客厅,一把抓起了那些画。她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
  “几点到的?”
  我心想,只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以此来化解这种场合的尴尬气氛。
  “哪家航空公司?”
  芽实紧捏着一张画转身对着我问这是什么,语气很激烈。
  “是画啊。”
  “这是谁?”
  “说不上是谁,这是想象中的人物,我正开始学绘画呢。”
  “想象中的人物?为什么都是同一张脸。”
  “就是这种训练,就是为了使同一个形象具体化嘛。”
  “可模特总有的吧?”
  我叹了口气。
  “啊,是。大概……”
  “谁?”
  “都说过了不是哪个具体的人。”
  “不是那样的!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画这样充满爱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是吗?”
  “当然!”
  “哦,那一定是我的水平提高了。”
  当着我的面,芽实撕了那张画。眼看着那幅阿蓝的头像被一下一下地撕碎,我却不能去抢,只能呆呆看着。画纸的碎片撒了一地,芽实在一边偷偷观察我的反应。我想,恐怕再不从过去摆脱出来是不行了。这时,芽实又抓起一张画像,更加激烈地撕扯起来。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发现芽实躺在身旁,她的手用力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一把扭紧的锁,我又不好抽手,只能等她醒来。在这静悄悄的早晨,我老老实实地躺在芽实身边,认真考虑着以后的事。我究竟要做什么?这是首先必须搞清楚的。是在日本找修复的工作,还是像爷爷说的那样,管它以后能不能作为职业,从现在起就走画家的路呢?或者,干脆去找个跟美术毫不相干的工作?我找不到结论。和芽实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行吗?这个问题也必须考虑。尽是烦人的事,哪件都不能顺其自然,而哪件又都不能弃之不顾。
  比起二人在佛罗伦萨的关系来,和芽实在梅之丘的共同生活,多了一些精神上的相互干涉,弄得心里很累。原因之一,除了我以外,她在东京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虽说有母亲住在仙台,但她不愿见到继父,他们只是靠寄送生活补贴维系着现在这样的关系,这都好几年了。
  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只是两个人都愿意的时候才会一起过夜。在这个地方,我们就必须一直在一起,从早晨到夜晚,芽实始终在我身边。要是吵了架,不管是她还是我,连个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感觉如何?”有时候,我会在早餐时问芽实。
  什么呀?她就会反问。
  “老是这样不行吧?就这个样子,整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我觉得不太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这样。”
  “那,那怎么弄啊?”
  “正要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又不去做事,你还想一辈子吃爷爷的福利啊?”
  “难道是这样?”我的舌头都大了,我无法反驳。
  “你不去做事?”
  “做哟。”
  “去做吧,为了我。”
  “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你要奋发努力!”芽实朗声说道。
  她眼里闪着晶莹的光,我的视线从她脸上逃开了。“为了未来?”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从未有过为了未来而生活的经验,和芽实一起窥视她所向往的未来,这多少有点可怕。但是,必须要有所行动,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
  每个人都必须面向未来的生活吗?
  我们也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去羽根木公园散步。在这个曾经和阿蓝并肩走过的公园里,如今,是芽实和我并肩在走。比起佛罗伦萨,我觉得东京的空气要沉重得多。惟独我有这种感觉吗?我在犹豫:要不要问问芽实?
  
  第八章 浅红色的记忆
  
  光阴似箭,回忆就像从奔驰的火车车窗里扔出来的行李,最终被弃置在荒郊野地。
  日月如梭,原先那些如在昨日的往事,已经成了定格在某时某刻却伸手不可触及的过去,被埋葬在雾霭笼罩的记忆的彼岸。
  光阴似水,有时,人会突然想要回到记忆的源头,此时泪水便会漫过眼眶。
  1999年的初春。长长的冬天结束了,阳光里的丝丝暖意,料峭清新的风,报告着新的一季已经来临。
  羽根木公园里,浅红色的梅花争奇斗艳,蓝天和大地之间,有一道像是用水彩画出来的线,淡淡地化开了些许。
  “春天又来了——”我遥望着天边叹息,喃喃自语。
  芽实还在我身边,我还是没有职业,而且,我还是被过去牵绊着,我还是不能忘记阿蓝。
  心这个东西是很麻烦的。许是因为不知道心这个东西在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所以,即使我们感到心痛,这种痛和其他部位,诸如肩膀、脚腕的疼痛也是完全不同的,想要揉捏都无处下手。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抚慰这颗不知所处的心。现在想来,迄今为止,我始终采取了心痛就任由它心痛的态度。我心中不知哪个角落里还在祈愿:时间一定会改变一切,时光的流逝能治愈我的心病,能让我忘却过去……
  心的旧创日渐作痛,原因肯定是因为那个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到那个约定的日子,差不多只剩一年了。企盼着约定的人也很傻,那只不过是个说梦话似的、毫无根据的约定而已。但是,我那颗无法愈合的心,显然已经开始在向那个日子靠拢。
  即使应芽实的要求做爱,我也已有点心不在焉了。男人这种动物的虚伪,就在于心不在焉时居然还能紧抱女人。我的行为既是一种同情,也是对芽实的一种侮辱。每次完事的时候我就后悔: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但是,我那种得过且过的怠惰的性格,仍使我为贪图一时的快乐而沉溺其中。
  对于我这样心不在焉履行事务似的的行为,芽实不可能没有感觉。也许,正因为有所感觉,她才那样一次次地要求。在她看来,只有用做爱这种方法才能确认我的内心情感,因为做爱也是确认两个人关系的最好的方法。
  一旦对未来怀有不安,她就会抱紧我。对她来说,紧紧搂住我当然是对的。而想要离开紧紧搂住我不放的芽实,只有用性交这个办法。我那种机械的或者说像作业工程那样精心的行为,比说什么都有用。她只对此表示认可,满足后就会放开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抱住她时,我时时会陷入一种错觉,觉得在身子下面的不是芽实,而是阿蓝。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芽实追问道。
  彻底完事之后,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天花板,芽实心犹不甘地看着我。我厚着脸皮吐出一句显然是撒谎的台词:头昏。实际上,我是想起了过去。
  眼皮一合上,眼前就浮现出阿蓝还是大学生时候的身姿,那是从昏暗中走进来的阿蓝,那是稚拙的怯生生的阿蓝。记忆之中两个人做爱的地方,不在十年前的这栋房子里,就在她位于祖师谷大藏的公寓里。她是绝不会同意在明亮的地方做爱的。所以,在我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形象,不是她那被夏夜月光勾勒出的肉体的微暗轮廓,就是她那冬夜里被电暖炉的红光照亮的湿润眼眶。
  “顺正。”
  是阿蓝的声音。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我用力闭紧了眼睛。阿蓝在摇晃我的身体,我觉得眼角阵阵发热,我知道那是泪水,可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过了好几秒钟。
  “顺正。”
  又有人在叫我。声音比刚才更靠近耳朵,更有真实感。我撑开眼皮一看,是芽实的脸——她正注视着我。
  “心情好点了?”
  “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你不在意就行。”
  做爱之前,我和芽实刚刚为一点小事拌过嘴。最近,我们就像那些把吵架当家常便饭的夫妻,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干仗。今天的口角是我引发的,开始说好了去美术馆,后来我又突然变卦说不去了。为了修补裂痕,我们做了爱。
  下午,意外地传来爷爷突然病倒的消息。当时,我和芽实正自说自话地把爷爷的画挂到内客厅的墙上去。
  做爱之后,我们到里面那间当仓库用的房间里翻看爷爷的画。芽实和我一样喜欢爷爷早年横跨中南美时期创作的作品;看着看着,芽实眼里涌出了泪水。她说:“画面中没有出现人,可是他们的生活,就像发生在我们眼前一样。”
  芽实还没从她与父亲无法对话一事的冲击中缓过气来,这也是她不愿离开我的一个原因。显然,她在我的家人中间看到了一种亲情。她不时遥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说什么我的梦想是嫁给你啦,什么我的未来就是为你生孩子啦。这几乎都是她一相情愿的妄想,这些话也从反面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把这幅画挂在对面的房间,好不好?”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跟她一起把那幅最大的、一百号规格的题为《纽带》的画搬出来。刚把画挂上墙,电话铃响了。
  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我们一言不发地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芽实说要跟我去。我对她说“我一个人先去看看情况”,可她坚决不同意,说:
  “因为爷爷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们去了爷爷进的三鹰的医院。打电话来的是父亲的妹妹阿形文江。文江也是画家,结过一次婚,但生活不愉快,后来就回到了爷爷身边,和父母一起过日子。爷爷的妻子绢江已成了植物人,文江也就帮着照顾照顾。
  父亲是在三鹰的这家医院出生的,祖母也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祖母住院时我曾来探望过,那时候,医院看上去很黯淡,这几年经过了大规模的翻修,显得亮堂堂的。一走进大门,庭院里一股凉爽的风迎面吹来,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我刚回日本的时候,爷爷劝我和他一起住在三鹰的家里,但是,文江好像总是摆出一张像父亲清雅那样冷冷的脸,我不习惯那种气氛,结果就一个人住到梅之丘去了。我很久没见文江了,此时写在她脸上的是悲伤和无奈。她一脸难过困惑的神情,倒让我反省当初那种冷淡的印象是不是自己的过激反应。:
  “是突然倒下来的。”文江眼里噙满泪水,看着我说。
  “现在怎么样了?”
  “能看人,不过,意识还不清楚。”
  文江把我们带进医院顶层爷爷的单人病房。病房里的百叶窗下到一半,从下半部分的间隙里可以看到井之头公园的绿色。爷爷躺在一张稍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绷带缠绕在失去精神的脸上,向我传达着他摔倒时的疼痛。
  我只是三言两语地把芽实介绍给文江,后来就没再说什么,三个人只是静静俯视着爷爷的脸。我想起了爷爷在佛罗伦萨时的脸,他偷袭我的肚子,还大叫“有破绽”,那时的爷爷是多么精神。可是现在,还不知道爷爷的病情会不会恶化。
  “哥哥说是要回来。”文江说。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爷爷的脸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高中毕业以后我和父亲就没有正经见过面。因为我一直觉得,逼得曾是画家的母亲自杀的就是父亲。
  “他真的想回来?”
  “会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有遗产嘛。”
  我又一次从侧面观察文江。她太阳穴周围布满了青筋。父亲发火的时候同样也会暴起很粗的血管。我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的血是蓝色的,从没怀疑过。
  爷爷有很多资产,在三鹰的地产就起码有三百坪,还有他长年累月从世界各地搜购来的绘画藏品等。父亲当然有接受这些遗产的权利。
  探望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又到医院大厅里等候消息,一直等到医生跟我们说“已经过了危险期”,我们才回去。
  那天夜里,我和芽实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看着墙上爷爷的那幅画。“爷爷寿比南山!”——我自言自语地干了那杯酒。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对我来说,爷爷在我心里跟普通人的父母亲具有同样的分量。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和爷爷商量呢。”
  听了我的话,芽实温柔地贴近我,点了点头。
  “没关系,一定会好的!”
  “要是爷爷有个万一,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还有我呢。”芽实说着轻叹一口气
  我们两个对视着。我看见芽实深陷的眼眶里有一颗闪光的水滴。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嘴贴嘴,舌头搜寻着舌头,她的眼泪濡湿了我的面颊。芽实的两臂把我箍得很紧,我却并没疼痛的感觉,反倒心里好过了许多。
  翌日,一个意想不到的朋友来看我了。上午十点左右,门铃响了。我扳开芽实紧搂着我的手臂,揉着睡眼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
  “嘿,没想到你在家啊!”
  同学也是一脸惊讶。“什么?是谁啊?”背后传来芽实乱哄哄的声音。刹那间,时光倒流,我陷入了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以为你还在纽约呢。”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哎,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这个,本来呢,我是到这附近来办事的,到这里来取资料。正好从你门前走过,看到这幢房子还是老样子,我就……”
  “吓了我一大跳。”
  “我看门牌上写的还是阿形,就想,顺正会不会在家呢?没想到走出来的竟然就是你!”
  “啊哈,好久好久不见了!”
  我俩拥抱在一起。“是谁?什么?怎么啦?”芽实穿着睡衣从里面出来,警惕地看着我们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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