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我的广场。
我曾经这样称呼我所爱的女性。对于不能顺利地融入周围环境而难以生存下去的我来说,她就像道路尽头那个令人视野豁然开朗的都市广场,清清爽爽地展现在我面前。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我还是像那些时间充裕的老人们喜好的那样,每天要来这里走走。
在她的臂弯里,我才觉得自己不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得到关怀的人。
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十八岁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祖国。那些跟我有着同样面孔的同辈们,对我来说,都只是些心路历程完全不同的异邦人。我们的思考方法完全不同,跟她们交往只有让人缩短神经的寿命。
这里不是美国!——甚至有人这样批评过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在大学生活中,当我终于发现能够让心休息的广场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我最初的爱。因此,我全力去爱她,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懂得轻重缓急,无意中爱过了头。
“不要太急。”那个冷静的人常常这么说,可是,我想得到这个人的一切。
爱,犹如夏天的阳光,不是永远的,而是虚幻、短暂的,然而它为何竟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装出纯粹的样子呢?每当夏天再次到来,面对其灼热的光芒,目光不知所向,人不由得寻找阴处行走。这就是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
芽实离开这里快三个月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她取走了行李。留下来的便条上说有老朋友家的人照顾,叫我不必担心。我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淡漠的笔调来写。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芽实。
曾经,同样也有个人离开了梅之丘这所公寓,不,准确地说,应该说是有一位女性被我赶了出去。唉,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只是我一个人拥有的广场啊!那是我游玩嬉戏的地方,愈合心灵的地方,思考未来的地方……
难道一定要分手吗?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
——那人伫立在门口,用颤抖的声音轻轻问我。
我已经失去了冷静,无论她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劲儿地伤害,毁坏。也许是爱得太深了,难以回头。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你这样的人,不值得相信!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你以为还可以跟从前一样过下去吗?别发呆了!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不知道?!你给我出去!不要再让我在这里看见你!
——和亢奋的我正好相反,她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脚下。尔后,她既没有抬眼,也没有出声,消失在门外。
失去广场之后,我就像那些等待人生终止符的、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也不再出去散步,只是在孤寂的房间的窗边,一次又一次地仰望阳光和流云。我锁上心门,谁都不想见。
下午,我去上班。爷爷给我介绍的修复所位于千驮谷,我到那里工作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新的工作室和千驮谷森林相邻,地处高爽的位置。从我工作的那个位置正面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外苑的树林。
虽然日本和意大利的修复方法多少有些不同,但因为介绍人是爷爷,另外他们也看重我所掌握的意大利技术,所以工资待遇和时间安排方面都比预想的好,我也就同意在那里就职了。
即使有所谓的修复术,但其实手法也因人而异,多种多样。尽管教科书上可以很明确地写怎样是正确的修复法,但在实际工作中,必须根据作品损坏的状况、程度和作品创作的年代,还要了解画家独特的手法,才能确定修复的方法。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说修复技法是千姿百态的也就不奇怪了。加之修复师们各自开发的方法和技巧也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这么说,有多少个修复师,就有多少种修复术。
我轻而易举地被日本的修复所接受下来,也许并不值得惊讶,与其说是他们需要我,不如说是他们器重拥有很多经验和实绩的我。
闻着工作室里那久违的气味,我的内心创伤不可思议地愈合了。清漆之类画材独特的芳香,传递到我的嗅觉神经,刺激着我脑子里控制记忆的部分,使我想起在乔瓦娜工作室工作期间最快乐的修业时代。
新工作室划给每位修复师一个空间奢侈的作业间,我得到的作业间比在乔瓦娜工作室得到的大三倍。相邻的位置之间,像模像样地分隔开来,保证了个人空间的私密性。
古典室内乐的旋律从音箱里流出来,音量很小,听上去很舒服。天花板很高,工作台、照明器具,甚至还有吊车,现代化的设备也一应俱全。
所里交给我做的第一件工作,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一位颇有名气的美术品收藏家逝世了,有人计划把他拥有的名画全部展示一次。其中有一幅画损伤相当严重,那就是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油画。
与科查的这次重逢好比是因缘际会,令我大为震惊。
佛朗切斯柯·科查1605年生于意大利卡拉布里亚的斯得伊洛,1682年死于罗马。他在日本几乎无人知晓,但是,他的名字经常在美术史上出现,也有评论家称他为十七世纪中叶最重要的画家。意大利还出版过关于他的专题论文集。
现在,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和罗马等地的国立美术馆里,都能够欣赏到他的作品。只是,他本来就是个十分严谨的画家,作品数量极少,大多为个人收藏或教会收藏。
由于这次展出计划的修复工作,我居然在日本邂逅了科查的画。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罕见的奇遇,同时,我也不得不感到这里面有着某种因缘。那次事件之后,科查的作品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这事发生在我已返回日本并且正为选择道路而迷惑的时候。我不得不认为,一定有神的意志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
科查的作品长期没有得到良好的保管。大概是直立地摆放在潮气很重的地方,所以整个画面都有星星点点的突起和剥落。大的剥落都集中在画面正中十厘米见方的范围里,保管状态之差,简直让人怀疑起拥有者的品位。尽管如此,这个在日本默默无闻的画家,却是能够代表十七世纪佛罗伦萨的天才画家。所以,策划这次展览的美术馆馆长,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就赶来找我,说是无论如何也希望把这幅画修复好,而且,希望修复能秘密进行,不要让一般人知道原来糟糕的保管状态。各方考虑到如何处理与收藏家之间关系,进行这样的谈话,在意大利也是司空见惯的。
工作室虽然拥有很多优秀的修复师,但大家正在忙几个较大的活计,没法腾出手来对付这项突如其来的工作,而我却正是合适人选。我也决定,就算是为了让自己重新恢复二十多岁年轻人应有的纯粹和清爽,也要调整好情绪,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幅画的修复当中去。
这幅作品上,还留有不知哪个年代做过修复的痕迹。已是三百多年前的作品了,想来这期间收藏者也曾请修复师修复过。据美术馆馆长说,这幅画被现在的那位收藏家买来之后,一次都还没碰过。如果是这样,那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原先的修复是由意大利本国的修复师做的。
我的工作是从和科查的画面面相觑开始的。作品似乎也在问我:你想把我怎么样?修复工作不是修复师倚仗技术的自由发挥。修复师首先应该倾听寄居于画中的灵魂的心声,一边和这个声音对话,一边进行修复,我相信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审视作品整体,我得到了最初的印象。就科查的画而言,这一幅的颜色过于滞重,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先前的修复抹杀了作品原有的味道。
虽然科查虔诚地皈依古典主义,学院派却仍说他是个过分孤高的人。从他的作品里我感到了一种灵异的力量,先前的修复师无视科查作品中的灵魂,先入为主地凭自己的印象涂上了颜色。
修复前拍了X光照片和紫外线荧光照片,通过这几项检查,我发现先前修复时补色过重,原画被厚厚地涂上了颜料,再者,颜料涂层也很不均匀,亮部特别厚,暗部反而薄。
现在,要尽可能地清除绘画表面厚厚的清漆层,还有那个也可说是被先前修复师动了手术的补色部分。进行洗净清漆的工序,第一层用矿物油精,第二层用乙醇。钻入鼻孔的乙醇气味,让我体会到一种亲切,与此同时,我的心也贴近了十七世纪天才的灵魂。
消除旧的补色,我也用了乙醇。消除到一定程度,看到颜料层表面有茶褐色的新污渍,我就用稀释氨水把它冲洗掉了。
洗净作业往往把修复师带入一种净化感情的境界。作业过程并不显得轰轰烈烈,但是,此时胸中更多的是心灵被净化的感觉,覆盖在绘画上的那些时间的或者是政治的、宗教的污秽一点点被洗去,绘画又恢复了它创作之初原有的纯粹状态。
我在用乙醇拭擦先前修复师邪念的动作当中,感觉到了心灵获得洗涤的瞬间,那是一种洗净人生之业①的清爽。重归平静的心中流淌着静静的感动,就像用把扫帚在轻轻地清扫静谧的寺院。
这时候,绘画作品就像一个等待理发店老板刮胡子的客人,一个仰躺在椅子上把自己交给老板的纯朴的客人。污秽被“唰啦唰啦”地剃落,等待着他的,将是污秽之下显露出来的光洁皮肤。
全部洗净之后,阴云似的污秽之下显现出原作的美丽蓝天,在这瞬间,我似乎感觉到科查的灵魂宽恕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原画拥有的色彩,出乎意料地漂亮。
画面上的蓝天,仍然保留着意大利天空的那种娇嫩的蓝的印象。那是和树木暗暗的剪影形成鲜明对照的、纯净的蓝色天空。
远方山脉的山脊线在天空中画上了一道微妙的线,山颠飘浮的云朵淡淡地渗入天空,渐渐地和天色融为一体,实在太美了!
处理完木框的蛀洞,绷紧画布之后,我进入了让自身灵魂贴近科查灵魂的作业过程,这是超越时间和画家融为一体的精彩瞬间。
画面涂上防腐剂,用的是溶剂型的碱性颜料。补色才真正是整个修复作业的重头戏,实际上,迄今为止所做的严密的施工处理,到最后都只是为了漂亮地完成补色这样一个大结局。
我握住细细的笔开始补色,手腕时而用力时而放松。当年,孤傲的画家科查静静地面对画布,而此时,我一面在心里描摹他当时的心境,一面把色彩渐次点上。在长长的修复过程中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到这时才一齐涌上心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瞬间。我搭乘时间机器回到了十七世纪,和那个从未见过的叫科查的人融为了一体。我进入了他曾经看见过、感受过、为之兴奋、为之冥想的那个时代,我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我简直变成了一个神灵附体的巫师。
笔还在自然而然地移动。我体会到超越自身和天堂里科查的灵魂相连了似的一体感。这是上帝仅仅赐予修复师的至高无上的一刻。
我想起科查那幅被人割破的画,那是多少次在噩梦里见过的画。但是,经过这次修复,我总算能够治愈那心头的创痛,也能够与科查和解了。
我想,我还是只能朝着修复师的这条路往前走,只能与过去进一步和解,向着未来继续攀登。
我默默地做着交待给我的工作,自如地进行着单调而又精细的手工作业。在这过程中,我觉得肉中的刺正一点一点地被拔去。我能够在短时期内就熟悉并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也全靠修复技术这份既有温情又有深度的工作。
所里的日本修复师们是一群安静沉稳的人,工作结束后,大家时常去车站前的酒馆喝酒聊天。但是,关于我的个人生活,或者是闻名画坛的爷爷,谁都不会超出限度地乱打听。
宽敞的工作室各自隔开的空间里,一个个身穿作业服的修复师的身影,简直就像一座座展示他们自身的珍贵的雕刻作品,甚至可以说,那是只有在修复所才能闻到的具有珍贵的空气感的雕像。
仲夏之夜,修复所里的同事们难得地喝到深夜。话题一直围绕着拉斐尔,席间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跟拉斐尔长得好像啊”。借着这个话头,聊天还涉及到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美术的许多问题。一想起以前在意大利美术馆里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不禁绽开笑容。我说:“发呆的时候很像吧。”说完,矜持地笑了起来。
我喜欢拉斐尔画的圣母像,因为他比任何画家都画得亲切、丰满,具有一种理想的美。
大家聊着拉斐尔的圣母像,我想起了阿蓝。从相识到分手,她一直是我的圣母,不,也许现在还是这样,尽管分别已有七个年头,但她不仅没有从我心中离去,反而更加剧烈地膨胀起来。
那天的电话真是阿蓝打来的吗?打错了——对方这么说着挂上了电话。那个声音酷似阿蓝。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间,但阿蓝的声音我是不会搞错的。
那又为何不马上去米兰确认这件事呢?如果那个电话真是阿蓝打来的,这至少可以说她是在摸索靠近过去的某种信号。也许,就像我至今不能忘怀一样,她也没有忘却。也许她还记得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相会的约定,因为,那就是明年的事。
对此,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冷静地抑制住自己急切的心情。现在,正值她和美国恋人相亲相爱之际,我却恬不知耻地跑过去,我想,我没有让人家难堪的权利。一个曾经把阿蓝赶出去的人,如今却还指望她已经忘掉怨恨仍然爱我什么的,那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蠢货自己描画出来的幻想。要是那个电话不是阿蓝打来的,而我贸然前去,那更是在给现在的阿蓝的人生抹黑。
这样一想,勇气全消。可是,我想见她,哪怕只看上一眼也行,我想看看现在的她。每天晚上,我都思念着她。然而,我已经意识到,再怎么思念,这种思念也无法抹杀过去。我气馁了。我画阿蓝的像,孤身一人的夜里,雪白的画纸上,涂划了无数回忆的线条。
到了新宿站,我和修复所的同事道了别,又转乘小田急线的车,在梅之丘站下了车。车站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经常让我在一瞬间产生时光倒流到学生时代的错觉,我仿佛觉得,对面的月台上,站立着当年的那两个人,正等待着去成城大学方向的电车。
我出了检票口,朝北边的十字路口走去。车站前面的路灯把四周照得通亮,电话亭旁边,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正在乱嘈嘈,只有他们无邪的声音在夏夜里回响。这七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刚走到公寓前,发现门口有个人影:芽实正抱膝蜷身坐在那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脸来,无言地望着我。
满腹话语并没脱口而出,想说的话缓慢而慎重地堵在了两个人的喉咙里。她的长发已经剪到耳朵上面,就像是对我的讽刺,短得令人心痛。
“一点音讯也没有,住到哪儿了?”我问。
芽实不仅不回答,反而噘起了嘴,眼神锐利地透出一股决心。
“我来是想让你说说清楚。”说着,她站起身来。
我开锁拉开门,芽实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阿蓝的几张画像,就这么散放在沙发上。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画像上。芽实好一会儿站着没动,俯视着这些画像。我并不慌张,一张一张地收拾起来。
芽实轻轻叹了口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我坐进沙发,等她说话。
“必须分手了吧。”
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消沉的话来?我刚这么想,房间里已经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我抬头从侧面看过去,芽实的目光笔直地射向爷爷画的《纽带》。
她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和日本人的血,骨骼也和我的有些微妙的不同。她那形状好看的小嘴唇上有着高贵的鼻子,轮廓清晰的大眼睛深处,反射着电灯的光亮,看上去愈加晶莹灿烂。她恰到好处地继承了东洋人和西洋人最美的部分,简直像一件艺术品,呈现着丰丽和美艳,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姿容。更贴切地说,对于自己是混血儿的事实,她甚至怀有一种憎恶。
“该收场了吧。”
我想起在佛罗伦萨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实在是被芽实纠缠得心烦意乱,但是,她那少女一般的天真无邪,也正是她特有的味道。想到她总是像女儿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粘上身来,我不觉有些郁闷,同时,也觉得她就像这世界上我唯一的妹妹那么可爱。想到这里,我说:
“什么收场啊,分手啊,不是这个意思……”
芽实哭出声来。接着,她又突然停止了哭泣。她勉强笑了笑,吸了好几次鼻涕,努力地保持自己的风度:
“不用安慰我,想甩掉我,就要跟我明说。你要不说,我就会一直盼下去的。因为,我只爱你顺正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真正挚爱的人。”
我一直觉得她很难缠,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感觉。因为,这姑娘真心爱着我,这我比谁都清楚。但是,现在我却要残酷地、不可饶恕地结束这层关系。
“为什么不想想过去呢?在阿尔诺河畔,我们一起散步,手牵着手。我们一起买东西、一起吃晚饭、喝酒、亲吻、一次次地做爱。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我都知道,我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清楚!是不是?我们这样相爱,为什么还非要分手不可呢?”
“还是个孩子啊。”我总会这么去想她。面对做什么都不成功的芽实,我常常觉得棘手。同时,尽管觉得她很难缠,我也知道这正是她的魅力。说实话,和芽实分手以后,或许十年之后,我还会像现在想念阿蓝一样想她。正如芽实所说,她屡次救了我,在她那孩子气的表现当中,我享受了无忧无虑。
伪君子!——我批判自己的内心。
“芽实,我喜欢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人不能一次同时爱两个人。要是我说,就这样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那是骗自己,也是骗你,我不能把两个人珍贵的未来引到那条最坏的路上去。”
芽实回过头来。多么漂亮的面孔!苦恼的人最美丽。
“我不管那个未来有多坏,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我不比任何人差,我相信我比任何人更爱你,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对吗?我会更加更加努力,我会变得更加更加漂亮,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更加更加美好的女人。”
“不是那回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不想听你讲这种话,我能够改变自己。只要能让你爱我,我什么都做得到!”
沉默在持续,长长的空白。这段时间里,芽实一直闭着眼睛,不地咬着嘴唇,下颚的肌肉在微微震颤。
“在我和爸爸因言语不通而感到难过的时候,就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觉得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我知道,没有你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这几个月里我想了很多很多,要是能够从头再来的话,我一定会努力……”
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芽实也正如我一样痛苦。分担痛苦也是一个爱的结局。
“我不想活了。”
“千万别,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是那种懦弱的人吗?”
芽实放声哭了起来,这次就没再停住……
为什么?那天阿蓝为什么不哭?她在我面前哭过吗?不对,照说应该是哭过的,甚至还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像穿着铠甲的贞德那样威风凛凛、坚强不屈。
芽实停止了哭泣,咬紧牙关瞪着我,说:
“那好,我就可以和别的男人交往了吧,除你之外的人也可以喜欢我,是吗?”
一个紧抱芽实的陌生男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掠过。突然,我感到一阵胸闷,想起芽实躺在我怀里那副天真无邪的睡容。
我没有在明亮的光线中见过阿蓝的睡容。在我的印象中,阿蓝的睡容只和月光联系在一起,蓝色的光笼罩在她的脸上,我只有这种静谧的印象。
“可以是吗?”
稍稍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刹那间,芽实脸部的神经树噌地一下“竖”了起来。
“你说可以?啊?和不认识的男人来往也可以?到时候你想要我回来,我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呀!”
“那没办法。”
“为什么?”
“这个……”
芽实站起来,突然抓住T恤衫三下两下地扒下来,接着,她又扯下了牛仔裤。
“嘿,你干吗?把衣服穿上!”
“我不!”
“不也没有用!穿上衣服,脱光也改变不了什么!”
芽实停住手,又一次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还在脱衣服,等脱了内衣,胸部完全露了出来。因为剪短了头发,她的脑袋显得更小了。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直楞楞地俯视着我。我的心在颤抖,我已经充分感觉到,这个姑娘的心地多么纯真。我曾经被人这样爱过吗?阿蓝她……
芽实过于认真的想法比什么都可怜,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我静静地抱住她,感觉着她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她扭着身子激烈地要求我,我把她按住。我阻挡着张开双臂想抱住我的芽实。她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叫。她想说点什么,却又语不成句。脸部因扭曲亢奋而显得凶暴的芽实,野兽般全身挣扎乱动的芽实,用意义不清的语言嚎叫的芽实。
我从两边按住她的手,一动不动,等着她冷静下来。我越是不动,她就越是亢奋地挣扎,简直像精神病人发作一样在我手里狂暴地挣扎。
大概过了五分钟,芽实才慢慢冷静下来。在我手的紧压下,她已经筋疲力尽。等她不再动弹,我就抱起来放到床上。她的抽泣声在我的耳边萦绕。为了甩开这一切,我走出房间,关上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样行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觉得失去了一切。没办法,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诚实地面对生活。
这一夜,我睡在沙发上。早晨从朦胧中醒来,芽实早已经走了。没再见到她,我心里很难过。我像个贼似地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很冷。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前方的蓝天,似有所待。但一旦明白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就朝着千驮谷的工作室孤零零地出发了。
只有时间总是能把我和这个世界静静地连在一起。为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我在作业间里潜心工作。没想到单调的作业能如此有效地治愈我的心。我一点一点地修整着损坏剥落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那种使自己恢复正常的精神发泄的感觉。
傍晚,我提前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去看爷爷。在新宿站下了车,换乘西武新宿线。夏天过去了,让人浑身冒汗的季节正向让人心情干爽的季节转移,这从人们的行动、交谈和街头的气氛里就可以看出来。秋天正急速地来临,从清冽的空气和澄净的蓝天里就可以找到这种迹象。
爷爷躺在木质旧床上。也许是因为反复入院出院,这几个月里,爷爷的体力明显衰退了。虽然说话功能有所恢复,但是嘴角的神经变得迟钝,笑容僵硬地绷在脸上,比以前少多了。但是还有别的原因,他好像已经知道我离开了他向来喜欢的芽实。大概芽实已经来过这里了。
“工作还顺心吗?”
爷爷的声音很轻,很无力。
“是的,我学到了日本的修复方法。另外,这里的修复师是一帮很好的人,我能很顺利地干下去,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爷爷点了点头,他憔悴得令人难过。我心中暗想,他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吧。我跟他聊了一会,但二人已不像从前那样兴致高昂了。
“后来,那个混账儿子跟你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我父亲?”
爷爷勉强要露出笑容,但每回只见他脸上的肌肉一拉一扯,先是快要抽搐了,接着咳嗽起来,最后脸涨得通红。
“没有,那天之后就没有联系过。”
“真是,不负责任的东西。”
“我自己都不相信有个父亲,我也没有和他好好说过什么话。再说了,再说母亲的自杀和父亲有关吧,我觉得,她就像是被他杀了的一样。”
说得太过分了吧,我正这么想着,爷爷闭了一下眼,然后,下决心似地点点头,说:
“说是说死亡原因是意外事故,不过,把她逼到死路上去的,恐怕就是那个家伙。”
“意外事故?”
“是从大楼顶上摔下来的。她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喝得烂醉。据目击者说,她一直在楼顶边缘上行走,一次次地走过来走过去,后来……”
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母亲是喝药喝死的。
“她的心肯定已经受了伤,逼得她那么做的,肯定是清雅。那时候,这家伙正和现在的那个女人相好。”
内室的拉门开了一半,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松树,那是爷爷精心培育起来的树。爷爷的视线慢慢地挪向那边,他大概又想起了当年那些事儿。而我完全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即使我想回忆也没有用。
“个人生活方面怎么样?”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爷爷换了个话题。我想象着母亲从高楼跳下来时内心的痛苦,此刻,我几乎不能呼吸。等情绪平静之后,我才对爷爷解释道,事情太多了。我从爷爷的眼神里知道,他想打听芽实的事。
“情况复杂,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不会后悔吧?”
“是。”
直到最后,我也没跟爷爷说芽实的事。我累了,爷爷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看着他的睡容,我不由得眼睛一酸,直想流泪。我自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一直形同陌路,要是爷爷死了,我又变成孤身一人了。芽实又走了;寄希望于和阿蓝再次相会,也非易事。
“阿蓝——”
当一切都已失去,我到底还能修复什么,到底该怎样修复?
“阿蓝——”
我现在找不到修复的方法,不知道该怎样来填塞心头的空洞。我知道我只有像平时一样勤勤恳恳地修复下去,但是,我的手没法动弹,因为我完全看不见那幅以未来命名的定稿。
入秋没几天,有个男人到工作室来找我。“阿形君,有客人来了。”女事务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停下手中的活,回头一看,她背后有张很眼熟的脸。当我的视线集中于一点的时候,肺部周围的肌肉不由绷紧了。高梨明!那个在佛罗伦萨工作室坐在我旁边的人。他比那时胖了一点,很奇怪,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张自高自大的脸,反而比当初显得干净利索一些。
“你倒是很会找呀。”
“大家都在谈你的事呢,这个世界很小嘛。”
“说的都是好话吗?”
“那当然,修复科查的画你做出了成绩,深得好评啊!我在想,这家伙又干起来了,干得还是那么漂亮!”
他嘴角浮起了笑意,还是那种挑拨人的笑,一点都没变。他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下班以后,我们去干几杯,庆祝我们的重逢。”我只好点头答应。
青山①交叉路口的一条巷子里,有一家高梨明常常光顾的俄罗斯餐厅,舞台上,一个人正用巴拉莱卡琴演奏俄罗斯民谣。
“从那以后,你和老师……”
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高梨明这么咕哝了一句。
“没有联系。”
“她那样照顾你,简直像对自己儿子一样,难道你就……”
“我不想谈这些事。”
“是不是因为老师割破了那幅画?”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眼角斜睨着高梨的脸,酒杯差点泼翻,葡萄酒在玻璃杯中像波浪一样晃荡。
“说是她嫉妒你哪。”
“没那个事。”
“可是,工作室那帮人都这么说。”
“那些家伙想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那为什么你和老师互相都不联系呢?”
“乔瓦娜她……”
这个久违的名字脱口而出,我吃了一惊。我对他说,乔瓦娜她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我站了起来。我从未承受过如此沉重的感情打击。刚站起来,我眼前直冒金星,仿佛当场就要崩溃。
第十一章 三 月
孩提时代,我一直很讨厌星期天。原因很简单:父亲在家。
一看到父亲在家里转来转去,我就会习惯性地躲进自己房间避难,还把门锁上。
为了完全消除父亲在家的感觉,我把收音机音量开大。透过窗子眺望着曼哈顿中央公园里自由来去的人们,我觉得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像个关在城堡监狱里的囚犯。
三月,星期天的羽根木公园热闹异常。为了亲眼目睹盛开的梅花,人们都带着一家老小从东京各处赶来。看梅花我倒是不讨厌,只是看到别人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的场面,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所以,我就稍稍多走几步路,绕过羽根木公园去乘电车。
尽管公元纪年的数字已经突破2000,但我的生活还是沿着八年前的轨道,没有变化。人类是一种总要将希望与未来重合的动物,而我却不是,我只是一只以修复师职业为生、小心翼翼侍奉着过去的小动物。
比起樱花,梅花实在是一种朴实谦虚的花。我和阿蓝常常仰起头看着那些小小的红花,谈论我们的未来。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家庭、晚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想象两个人的未来。对于我们这两个囊中羞涩的学生来说,想象未来也是一种优雅的游戏。
“我想要生两个孩子。”阿蓝眺望着梅花说道。
是啊,有兄弟姐妹的话,要快乐一些吧。——对她的想法,我天真地表示赞同。那个时候,我们还完全不能想象前方等待着我们的不幸。
这样的话,我就算迎来了2000年,我的生活却仍然无法解脱过去的影响。和芽实也分了手,如今我只为完成过去那个和阿蓝的约定而生活着。这个含含糊糊的约定,是指公元2000年5月阿蓝生日那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相会。这只是从我们学生时代的玩笑中衍生出来的约定,她可能已完全忘却了。但是,既然我记得这么牢,也就不能确定她已经忘了。不过,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想赌上一把。而且,随着约定时间越来越近,这个约定在我心里也渐渐变得崇高起来。
自那以后,我用阿崇给的号码往她米兰的住所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是一个男人接的。
“喂喂。”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因为我这边没作声,对方也就没有说话。打第三次的时候,我还是没作声,那个男人却突然冒出一句日语:
“阿蓝不在。”
我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就放下了话筒,但是那个男人多少有些焦躁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在我耳边回响。“阿蓝不在”是什么意思?一开始,我想那是说她临时外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觉得,他那个意思是不是在说阿蓝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倒并不是我有什么明明白白的证据,我只是觉得那男人的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决意摆脱什么的情绪。
我从那话音里还得到一种印象,就是:阿蓝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再打一次,用意大利语问一问。然而,我好几次抓起话筒,却终究没能按下号码。
有一种人生只拥有过去。我并不觉得认真背负那段不能忘却的日子那样地活着没出息,也并不认为追寻那段无法倒退的过去的人生毫无价值。人们都只想谈论未来,而我却不能忽视过去。我时时低吟那首日本民谣的副歌——多想回到那一天——我不能背弃如此执著的自己。
我在祖师谷大藏那站下了车。和邻近的成城学园前站相比,这个过去脏兮兮土里土气的车站,现在造起了崭新的建筑。车站一带,也已彻底完成了现代化的改造。阿蓝住过的公寓,就在沿铁路南侧道路朝成城大学方向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地方。但是,这条路经过一次很大的拓宽工程,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原貌。没想到,短短八年的时间,居然如此大幅度地修剪了我的记忆。
我逐渐加快步伐。天上下着小雨,我的衣服淋湿了,然而在记忆的引力面前,雨水什么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阻力而已。
公寓还在过去的老地方,并没有拆掉。周围的房子几乎都重新改建过了。那块空地上已经建了个钢筋水泥的停车场。只有记忆中的房子还像原来一样伫立在那里。
曾经那么漂亮的白墙,也经不住时间和风雨的侵蚀,颜色褪得很厉害,不过,房子还残留着阿蓝的气息,仿佛她此时就住在这里。
当时,我们常去对方的公寓玩耍居住。不是她到我这儿来,就是我到她那里去,我们维持续着一种半同居的关系,始终没有走到同居那一步。虽然来来去去也很麻烦,但是,阿蓝说她想认真地保持这个界限,反对在一起生活。她说得对,如果同居,也许她会更多地看到我身上丑陋的地方。
我轻手轻脚地上了楼,阿蓝的房门上挂着新住户的姓名牌。我闭上眼,想象着里面的样子。当时的记忆又复苏了,家具的摆放、墙纸的花纹、照明状态、房间的气味、和阿蓝做爱的那张床的触觉;读书的阿蓝、做饭的阿蓝、看电视的阿蓝、打扫房间的阿蓝、晾晒衣物的阿蓝,全都是令人怀念的记忆。各种各样快要忘却了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突然,门把手“咔嚓咔嚓”动了起来,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我吓了一大跳。这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发现了伫立在门口的我,大声嚷嚷起来。“对不起,搞错了。”我慌慌张张地道歉,马上转身冲下楼。
一到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就奔跑起来。已经不能再回头了。雨下得更大,雨水布满了我的脸颊,我全力狂奔,像是在追赶渐渐消失的记忆。阿蓝,阿蓝,阿蓝,曾经只是我一个人拥有的阿蓝啊……
越过铁道,穿过马路,我避让着行人,奔上了坡道。往上跑了十分钟左右,到了成城大学。这个小而又小的大学,就像高中的延续,所有一切是那样悠闲自在。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是我和阿蓝相遇的大学。
雨越下越大,我已浑身透湿。在雨点的叩击声中,我穿过了学校的正门。大概是新学期还没开始的缘故,校园里人影稀疏。我一路不停地下了坡,朝文科综合大楼跑去。一跑过水池边,就看见那棵令人思念的树——栗树!这是我和阿蓝第一次接吻的地方,那时阿蓝背靠着这棵树。这棵树和当时的阿蓝重合在一起,我抱住了这棵树。
我不能呼吸似地张口喘气,眼泪夺眶而出。我是那样爱你,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此时,人只是一棵不能动弹的树……
“阿蓝——”
我喊出声来,声音溶化在倾盆大雨中。
“阿蓝——”
“唰——唰——”雨猛烈地击打着地面,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水雾,连我这个人的存在好像也快被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