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第一章 玩偶的脚
  
  灵光无时无刻不降临在这座古城。
  自从来到这里,我没有一天不仰望天空。晴空高远,就像刷了一道稀释的水彩,清凉而通透。薄雾状的云朵,像用过的绘画纸上的余白,在空中徘徊,快活地与风儿、天光嬉戏。
  我就这样站在大教堂底下,视线顺着它的墙壁追寻光的源头,揣摩着中世纪人超前的意识。这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大教堂耸立在佛罗伦萨的市中心,几乎从任何角度都能看见,这里也是确认大区方位的最好标志。那半球型的圆顶,是天才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①的设计,看起来就像穿着涨鼓鼓裙子的中世纪贵妇。想到这,我便有点忍俊不禁。
  这个大教堂也被称作鲜花圣母教堂,用白色、绿色和粉红色的大理石装饰起来的外观,显得优雅而庄严,震慑着所有前来游览的人。
  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出老师的画室,一抬头看到旧桥(Ponte Vecchio)前面的被晚霞染红的大教堂的圆顶,心里总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平静。在这样心情舒畅的黄昏时分,我总忍不住想大步跑到大教堂跟前去。
  不过,在我仰望大教堂的同时,也会稍稍感觉内疚。我心里很清楚其中的缘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我一次也没有登上过大教堂。这个情结来自一个像小赌博那样的约定,而这个约定,肯定只有我记得了。
  阿蓝的一切我至今难以忘怀。
  人和人是如何相识相知的?一个类似哲学思考的问题,在这座保存着文艺复兴精神的城市里,常常困扰着我。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像我一样仰头注视大教堂而不顾脖颈酸痛,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都会猜测: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不能忘怀的人吧。
  “这是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了不起啊!你们说呢?”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会被我这几句意大利语搞得莫名其妙,也许是我这张东方人脸上的诡谲笑容吓着了他们,他们看也不敢看我,连忙转身就走。
  “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阿蓝也常常指责我的这种性格,“像你这样的人啊,老是不分场合乱开玩笑,弄得人家好尴尬。”
  当然,阿蓝是不会收回目光转身而去的,反倒因为我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觉得我挺有趣。
  “顺正,你这个人怪怪的,不过,我就喜欢你的古怪。”
  只有她才不会抛弃如此古怪的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阿蓝一个人才能理解我。
  越想忘反而越忘不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本来,忘却是不需要努力的。对平时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稍加回想就会发现,大部分的事情都被我们忘却了,而我们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忘却的发生。
  有时候,也许会突然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些往事。但是,这个时候要是不顺手抓住它,这段回忆就会像蜉蝣那似有似无的翅膀,溶化在太阳的热力之中,永远地消失。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五年来,我越是试图忘却,和阿蓝相处的那段往事便越是牢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空间。恍惚之间,回忆无端而来。有时是在穿过马路的一瞬间,有时是在跑去上班的途中,最要命的是,在我和芽实互相注视的时候,那些回忆就像亡灵现身,不期而至,让我不知所措。
  尽管心中有一个无法忘怀的异性,但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我很不幸,也并不因此就妄想逃脱现实。我每天都沉浸在这个城市如清澈蓝天一般令人神清气爽的氛围当中,再说,我也并未期待和阿蓝重温旧情。我有预感,我再也见不到阿蓝了。我明白,就是真的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然而,也许因为身处这个时间停滞的古城,每当我被记忆的恶作剧带回到过去,心里总会萌发一些莫名的喜悦。
  真的是喜悦吗?
  阿蓝不会再回头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也不是那种期待别人回心转意的人。我想,人一定有不得不分手的时候。
  比如说死别……
  我和阿蓝之间就曾有过这样的离别,而且,我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她已经死了!
  有人说,全世界的美术珍品有三分之一在意大利。
  我到这里来学习绘画修复,可说是个很自然的选择。这里有许多世界最高水平的修复大师,我的老师就是油彩画修复领域首屈一指的人物。
  乔瓦娜并不仅仅是我的老师,对从小就失去母爱的我来说,她就像是一位母亲。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执行她的指示和要求,就像被操纵在上帝的手里,我喜欢这种感觉。
  老师常常画我的裸体。有时候工作结束得早,她就会跑来问我:
  “顺正,今天有空吗?”
  老师的声音很小,小到别的弟子根本听不见。
  在老师的房间里,我照她的要求摆好姿势。柔和的光线从画室的天窗射入,我一动不动地任凭皮肤呼吸着凝固的空气,她注视着我的身体——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作画的时候,老师的神情从无变化,她也从不试探我的情绪,只是默默地勾勒着东方人肌肉型的身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名修道者。
  在给老师做模特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阿蓝。也许是衣服不再包裹身体,心思就越发大胆,我带着这种被解放的感觉,飞回过去,想起阿蓝。这也是我喜欢当老师的模特的一个原因。
  我也曾在读大学的时候,常常让阿蓝当模特来作画。
  阿蓝只肯在月光中脱衣。她瘦削的裸体像西洋的玩偶,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可爱,在我看来非常美。她的脚腕细巧,我特别喜欢画她那略微松弛的小腿肚。
  当时,她为我做模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我也得脱光。
  如果在约定的那天,我的期待破灭,那么从那一天起,阿蓝就会变得跟美术馆仓库的角落里那些不可修复的雕刻一样。也许只是为了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我才这样每天仰望大教堂来打发日子。
  为了向记忆宣告死亡?
  芽实和阿蓝什么都是正相反。阿蓝身材苗条但面颊丰润,而芽实的身体却非常肉感。芽实的体态源于她的血统。她性格热烈,热烈到让人难为情,热烈到让人透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她面孔瘦削,鼻梁笔挺,目光炯炯,沉默不语时便散发出一种雕像的美感。
  然而她的性格完全像个小孩。和阿蓝相反,我在学生时代就是个捣蛋鬼,但自从认识了芽实,就不得不安静下来了。她疯疯癫癫的,充满危险。
  阿蓝只愿意呆在暗处,在明亮的地方,连接个吻也颇费踌躇。“红脸婆!”有时候我故意嘲弄她。她一定会说:“要看场合嘛。”声音就像门缝里吹进来的寒风。但是芽实就喜欢在明亮的地方做爱,大白天,就故意开着窗子。我说:“怎么也得把窗帘拉上吧。”“不行!”她一口回绝,全然不听,还说:“一想到或许有人在看,会觉得更刺激。”
  我租住的公寓建在一处高地上,看出去,佛罗伦萨的市街一览无余,阿尔诺河就在眼皮底下流淌。从窗子探出头去,能看到稍远处的旧桥。满眼是佛罗伦萨暗橙色的屋顶、屋顶、屋顶。所以,她其实知道这里是难以窥视的,她不过在搞恶作剧罢了。
  “暴露癖。”我在她耳边嗫嚅。芽实害羞了似地把脸贴在了我的胸口上。我常常觉得她像一只小猫。要是就这么开着窗,她会一个招呼不打,一连几天去向不明,回来后又是一身烟味,长发里散发着别的男人令人讨厌的气味。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表示过不满。
  再也不想要那种互相束缚的恋爱了。
  我还能抹杀记忆吗?
  只要不把阿蓝从我的日常生活中赶走,恐怕我是不会真心爱芽实的,所以,我也不好向野猫一样的芽实发什么火。“不想束缚对方。”我也只好用这样的话来骗骗自己。
  说穿了,只要阿蓝还在我心里,我就不会爱上别人,或者说,我只是还没有经历过心中没有阿蓝的恋爱罢了。
  只有一次,我把芽实错叫成阿蓝。
  那天,正亲热到兴头上,感情超越了理智,两个人都像在梦里一样,我突然说走了嘴。看来还是不能在暗头里做,尽管我是那样地戒备黑暗,可是……
  我搂住芽实的头贴向自己的胸口,“阿蓝!”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我的肉体比意识更敏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为了自我欺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了。在芽实的肉体里,我已无地自容,已完全萎缩。
  分开之后,我和芽实说些毫不相干的话,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反应。“到非洲旅行去吧……”我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说。在伪装的冷静中,赤裸的热情无处可去了,只有停滞不前。
  接下来便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阿蓝是谁?”芽实终于憋不住,突然吼了起来。
  我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芽实却是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我还很少见过她这种认真的神色。
  阿蓝永远不会消失。
  我曾做过自我分析:该说是过去太沉重太残酷,还只是我的心实在难以落在现实的地面上?正因为过去意味着和阿蓝在一起的活泼泼的每一天,所以我便始终被这亡灵般的过去纠缠着。
  阳光照旧停在了圆顶的顶端。
  我该喜欢阳光,还是该喜欢那教唆阳光的风?
  和阿蓝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已经变成了一种有色调的记忆。我的感觉当中,它不像佛罗伦萨的天空那样晴朗,倒像是在灰色中适量地掺了一些锌白,这也是象征我五年前生活的颜色。
  在东京,大概老是埋头赶路,我从来没有这样仰望过天空。孩提时代住在纽约,在老朽破败的公寓里,和极其讨厌的父亲两个人过日子,更是觉得天空遥远而逼仄。
  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我,常常面朝小窗,仰望那剪贴画似的天空,我似乎在寻找一种回忆,那是对从未抱过我的母亲的回忆。一个帮佣的中国老婆婆,每个礼拜来三次,她老是用在战争时期学会的几句日本话,给我唱催眠曲,卡桑嘎哟那呗哦唏得……
  第二天,我就一定会问父亲:
  “哟那呗是什么?”
  小时候,我就想要做一个只画天空的画家。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踏上了探索天空的旅程。虽说天空都属于同一个地球,但是它却常因所处地域不同而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孔,有时还非常地怕羞。
  东京的天空。纽约的天空。佛罗伦萨的天空。
  只要看着羞怯的天空,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
  为了到成城大学上学而回国时,我见到了时隔十多年的东京的天空。飞机上的广播用不无得意的口气报告说:“今天东京晴空万里。”我很诧异:“这哪里是晴空万里?”从飞机舷窗里所看到的那片天空,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浊雾。
  我之所以喜欢这座古城,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在于这片宽广而有气度的天空。尽管只是一无所有的天空而已,但只要我抬头仰望,我的心就会被它轻柔地包容进去。
  是的,一定是大教堂瞭望台上看到的佛罗伦萨这三百六十度、无遮无拦的天空征服了我,一定是这无边无际的蓝天,要把我这个被捆在地上的二十七岁男人从记忆的咒语中解放出来,让我展翅高飞。
  真想登上教堂的瞭望台,可以的话,马上就……
  我想当画家但最终却放弃了,而就在这时,阿蓝也从我面前消失了。最后一次约会的那天,我们去了美术馆。那里也是我们相识的地方。
  那天凑巧在举办一场名为《再生·中世纪名画中的女人》的展览。修复过的中世纪名画满满当当地陈列在展厅内,旁边还附上了修复前拍摄的惨不忍睹的照片。
  那些曾经是伤痕累累的名画,现在已经焕然一新,都已经被修复到了最接近原状的地步。对于如此高超的修复技术,我既佩服又极感兴趣。究竟要使用怎样的技术才能够如此再现名画的灵气和美丽?修复后的画是那样地栩栩如生,叫人简直不敢相信修复前后的画竟然是同一幅。
  我感受到了震撼,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挽救正在消逝的生命的人。
  那天,我和阿蓝在美术馆大吵了一场,就像是为我们之间憋了很久的感情闷包找一个出气口。平日里沉稳的阿蓝一反常态,神色突然变得那样可怕。我从没见过她那样,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面孔歪扭大声叫嚷着的阿蓝,和墙上名画中的女人重合起来,这个叠影至今还清楚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无声的记忆。寂静的美术馆的灰色展区里,有一幅无框架的阿蓝的画像,虽说画面是静止的,但表情却在奇妙地跃动,使画面失去了平衡,使人印象深刻。
  每当我在进行修复作业,一旦进入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细微的工序时,眼前准会浮现出阿蓝当时的那张脸。画面中,阿蓝的脸在震动,同时也在摇撼着我的心。一段难忘的记忆。
  随着和她的关系的破裂,我的心思也就转移到油画修复方面去了。我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适合画画。实际上,我至今仍在画画,以后恐怕也同样会画下去,我并非画不了画才选择了油画修复这条路的。
  修复古画的工作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意义,我发现,美术品修复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追回流逝的时间的一种职业。
  一项能让失去的生命复苏的工作……
  一般说来,世界上具有历史价值的艺术品,都要穿越三个时期,才能将生命延续到今天。
  在作品产生的时代,画家为他所处时代的见闻而感动,然后以纯粹的心情和体力,在画布上摔打、涂抹颜料,第一时期指的是这样一种粗犷、狂热的时刻。作品在很多人面前散发着华丽的魅力并得到普遍赞赏的那些年代,是第二个时期。
  超越时光而侥幸生存下来的名画,已经褪去了昔日荣耀的光环,濒临死亡,现代的修复师们又给它注入新的生命,第三时期便指这个阶段。
  我的工作,就是考虑用什么方法来修复那些处于第三时期、行将死去的名画,最大可能地接近它的原始状态。要做到这一点,修复师首先必须尽可能地把意识回归到过去,揣摩画家是以怎样的心态来创作这幅画的。还要进一步研究画家的情况,有时自己就变成了画家本人,用他的眼光来修复古画。这简直也是一项让死者复生的作业,我把崇高的使命铭记于心:要让画家托付给画布的生命重新恢复律动和呼吸。
  千百年后,我修复的作品又将由哪个修复师再次修复?想到这里,我总感到胸口热腾腾的,我们担负着向千年以后的人们传递接力棒的任务。我的名字虽然不会流传于后世,可是,我的思想、我的意志将会确确实实地传下去。让那些名画重获生命,又借后人之手把它带到遥远而又遥远的将来,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意义。
  我是一个时间的传递者,我把画家生活过的遥远的过去带到了现在,然后又把它交给未来。
  意大利语里,文艺复兴这个词的原文是Rinascimennto,原为“再生”之意,现在则专指十五至十六世纪以意大利为中心兴起的一大文化运动。
  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想在这里寻找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几乎是不可能的。
  十六世纪以来,这座城市的时间停滞了。让人觉得整个城市简直就是一个美术馆。
  冬天里暖气设备没什么用,寒气彻骨,夏天正好相反,四处密不透风,暑热无比。如果不是真正热爱它,就没法在这里过日子。
  在这座古城,我能让自己再生吗?我能在自己心中掀起一场复兴运动吗?
  已是正午时分,教堂的钟声轰鸣,几只鸽子从圆顶里飞出来。
  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昏眩引起了感觉脱落,意识好像正在离我远去。由于长时间的仰望天空,脚下也有点晃晃悠悠。光线搅拌着记忆,几个镜头反复闪回。风轻轻地舔着我的耳根,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眼睑内侧感觉到了阳光,肩膀脱了力,头也低了下来。
  如果就这样睁开眼,恐怕会被昏眩击溃。我按捺住慌乱的心情,试着数数:“1、2、3、4、5、6……”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教堂西侧的路上,芽实正朝我走来。她看见了我,便向我招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光在我们两个之间倾泻下来。我看见浓稠的光化成无数闪闪烁烁的细粒,倾泻了下来。
  这只是我一个人能看到的景象,还是广场上众多的游客也同样能看到?
  芽实一声不吭地把手伸进了我的臂弯。前些日子我们定了一个规则: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许说话。这是我们常玩的一种童心未泯的游戏,当然,首先提出来的肯定是我。
  芽实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定有什么好事。但因为有个无聊的规则在先,我也就没法向她询问缘由。每当我观察她真实情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很远。
  芽实挡住我的视线,毫无忌惮地搂住了我的脖颈,就这样把嘴唇贴了上来。她的嘴唇感觉凉丝丝的,这让我吃惊,不由想要说出来,但转而一想,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连忙闭上了嘴。
  真有迫不得已的事吗?
  那样重要的事,在我们的身边究竟有多少呢?至少,在这个悠闲的佛罗伦萨古城里,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沉默的芽实很像阿蓝。
  芽实的年龄和当年的阿蓝刚好相同,所以我有种和学生时代的阿蓝走在一起的感觉。若是芽实默不作声,就越发像阿蓝。平时,阿蓝只跟我说一些非说不可的话。难道是这个原因造成了那种局面吗……
  不知为何,她当时的心情现在我多少能够理解一点了。所谓迫不及待的事情,事实上是没有的。
  灵光无时无刻不降临在这座古城。
  
  第二章 五月
  
  从早晨起,雨就一直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挟裹着这片雨云的冷锋,好像要越过多佛尔海峡直奔英伦三岛。雨云笼罩着欧洲大地,老天爷正好给这里喜欢谈论天气的老人们提供了最令他们兴奋的话题。今天天黑之前,肯定随处可以看到这样一幅街景:那些老人们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交头接耳若有所悟。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平日里深绿色的阿尔诺河,因涨潮而变成了暗绿色,水流也失去了往常那种沉稳而高雅的气派,雨点在河面上击起了无数涟漪。
  "还在下雨?"
  我回转头来,芽实正忽闪着那双大眼睛。她和我都还光着身子。昨夜我们亲热过后,就这样睡着了。
  "是啊,现在还下着呢。"
  芽实仰起半个身子,"讨厌,"她嘟哝着,"这个地方不该下雨,下到米兰去才好呢。"
  她靠上前来,从背后抱住了我。在她的丰满的胸脯和我的背脊之间,我感觉得到她柔韧的头发。她那头波浪似的黑发是母亲的遗传吧。褐色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都跟我这张东洋人的面孔完全不同。不管谁怎么看她,整个就是一张意大利人的脸。
  "我讨厌五月。"
  芽实用指尖捏弄着我的耳垂。"五月用意大利语怎么说?"她把嘴唇贴近我的耳边嗫嚅着。
  "maggio."
  "噢,是玛其奥。"
  芽实的父亲是意大利人。虽然她流着意大利人的血,却完全不会说意大利语。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和那位意大利父亲离了婚,而她一直被父亲这事弄得心神不宁。一问到她父亲,她马上就变脸。
  她曾说,来意大利只是为了认识自己的半个祖国,这次是申请了休学才来的,工作以后再来就太晚了。我心想,说是这么说,还不就是牵挂着父亲。
  "芽实,你的意大利语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溜一点,连五月这样的词都不会说,我看你就是不想好好学。"
  "什么呀,谁都有想不起来的时候嘛。"
  "我看不是,你又不怎么去学校,跟那些日本游客一样,整天光知道购物、购物。"
  芽实从背后给我来了个反剪双手,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当我回过头来时,她在我的臂弯里噘起了嘴:
  "行了,语言没那么要紧,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国家,这就够了。"
  芽实娇嗔地看着我,她的眼睛躲在长发里面,褐色的瞳孔映出我的脸庞。我毫不犹疑地吻了她的左眼。她的右眼是双眼皮,左眼是单眼皮,我却多少有些偏爱她自己不喜欢的左眼。
  "要是真想见你父亲的话,当初就应该直奔米兰。"
  被我这么一激,芽实的嘴噘得更高了:
  "我又不想见抛弃我的那个家伙!我只不过想看看意大利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等我看清楚了,立马就回日本。"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清楚呢?"
  "是啊,那就要看你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哪个在先,一起笑了起来。
  "怎么能说是看我呢?"
  "当然啰,你需要我的话,我就在这儿再呆些日子。"
  芽实已经收起了笑容。
  "这样的国家,算了吧!刚来我就烦了,闭塞保守,嘈杂吵闹。你知道吗,那些家伙知道我不会说意大利话,一张脸就像结了冰似的。年轻人也是,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懂,东洋有那么多的国家,他们胡子眉毛一把抓,统统只看成一个东洋,能叫人不光火吗?他们把日本、中国和韩国都搅在一起,真是太无知了。"
  "还会这样?"我不敢苟同,只是摇了摇头。"就是嘛,就是这样的!"芽实还在唠叨。"乔瓦娜就不会这样。"我故意带出老师的名字,想让芽实吃点醋。虽然芽实并不知道老师画我裸体这件事,但许是女性的直觉起了作用,她一直戒备着从未见过面的老师。
  "她只是装得很有教养罢了。"芽实不服气地反驳我。
  我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心跳不时传递到我的胸口。自我兴奋,自我陶醉--芽实的性格有几分像过去的我,我暗暗地笑了。
  十八岁之前,我生活在纽约。那时,我几乎不了解日本,只有从爷爷阿形清治那里得到些许信息。
  对于在纽约长大的我来说,爷爷是唯一给我关怀的亲人。父亲清雅忙于工作和年轻女人,没有母亲的我就一直被抛在一边。
  爷爷经常从东京来信,每封信里都反复叮咛,千万千万不能忘了日语。我始终认为自己早已被周围的人所抛弃,所以爷爷的叮咛很让我高兴。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日本文学专业,这就跟爷爷的叮咛有关。
  芽实和我也正好相反。
  在日本,芽实因为外貌艳丽,一直被人当作外国人。当朋友们得知她既不会说意大利语也不会说英语,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她对语言学习的那种过激反应,大概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今天几号?"我一边关窗一边问道。
  芽实在我背上亲了一口,说:"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我嗫嚅着。我又想起了东京的五月。
  我喜欢东京的五月。于我而言,五月里满眼新绿的草地树丛,比三、四月间的梅花樱花更令人心旷神怡。五月里,人行道上一字排开的树木,在东京处处一样、毫无生气的街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这一片绿色,正是我这个在东京过着异国人生活的日本人最好的救赎。
  经过了入学初的混乱期,生活慢慢安定下来,我逐渐恢复了愿意在东京四处走走的冷静,这也是在五月。在这个始终一点也爱不起来的东京,只有五月是一个特别的月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东京,从我住的旧房子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羽根木公园的绿叶。这个地方过去是爷爷的工作室,结构虽然老式一些,但天花板很高,感觉很宽敞,像个工作室。最里面的房间弄得像仓库一样,里面全是爷爷的作品,旧的,新的,堆得满满当当。
  当初,我刚到东京的时候,爷爷就对我说,东京这个地方你还不适应,很危险,用这个理由劝我住到他三鹰的家里去。可我不喜欢受约束,便坚决推辞了爷爷的好意。"那好,反正我的工作室现在也不用,你就住那儿吧。"一心想要照顾我的爷爷这么说着,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横竖让我住进了梅之丘的公寓。
  对于在摩天大楼的包围中长大的我来说,正是小田急电车沿线这一片恬静的住宅区,成了我和东京相识的最初的记忆。
  我常常背着爷爷把他过去的作品翻出来看,一个人偷偷地把玩、评判。爷爷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他在中南美漫游期间创作的木版画系列。发现它们时,我的惊叹无法形容。
  从这批作品里可以看出六十年代波普艺术的影响。他并不描绘城市整体,而是把那些有年头的房子、破败的墙垣或者道路标识之类,从现实的空间抽取出来,用简练的笔触刷刷地画了出来。抽象的世界里描绘了细密的真实,这些作品透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现实感。另一方面,作品也向我展现了旅行的精彩和人的无限的想象力。
  爷爷在给我的信里曾写道,自己深受玛雅文明的影响,才去了中南美那一带漫游的。在梅之丘的公寓里,我抚摩着这些受到原始力量的刺激而充满生命感的作品,思索并描绘了自己的未来。我也要在某个时候踏上探索人类过去的旅途,我为自己的理想激动不已。
  早餐午餐并作了一餐,吃完之后,芽实还是回她自己阿尔诺河边的公寓去,我也去工作室上班。
  从公寓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旧桥,桥边就是工作室,大门是用很大的石块砌成的,旁边有扇通往作业间的门,穿过这道门,就是一处三十多平方米的庭院。在这石壁围成的正方形的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花盆,各种各样的植物十分惹人喜爱。庭院的尽头,便是作业间的门。我把伞靠在那扇传递着历史凝重感的黑红色的门边,走了进去。
  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为里面大量堆放着的中世纪雕刻和油彩画而震惊。
  那些历史上的作品,简直就像败作一样,被随随便便地丢在一边,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开始,我还以为是练习用的,仔细一看又不对,哪一件都是真家伙!
  "这个城市本身就处于中世纪,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道。三年过后,我取得了好几种修复师的资格。送到工作室来要修复的东西,有很多是年代久远的油彩画和蛋彩画,其中那些最难弄的活常常让我来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乔瓦娜曾对我说,她最信赖我。对此,我也始终深信不疑。
  邻近修复学校的几个年轻学生来我们工作室访学,老师此时正在向他们详细讲解麻布或木板之类的支持体老朽剥落后,用什么方法来修缮这些损伤。
  她喜欢穿浅桃红的衬衫,看上去很合适。系眼镜的金链在衬衫上画出了一道弧形。
  老师往我这边瞥了一眼,闪过一丝笑容后,又恢复了认真的神情。我朝最里面为修复作业而设的作业间走去。
  工作室里,一个日本人正在做清洗的工序。他叫高梨明,是最近来的公费留学生,比我大五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吧。先前,他在东京艺术大学研究生院读艺术品修复的课程,取得硕士学位后,就在日本的修复研究所工作,这次是为了学习更精深的技术,受文化厅的派遣来这里的。
  "好大的雨,是吧?"高梨问道,手里的活并未停下。
  "湿气不利于修复作业。"
  他正在用棉花棒一点一点地清洗污渍。表情沉着而冷静,手指尖却在微微颤抖。我脱了上衣,套上工作服,坐在了高梨旁边。
  "日本的湿度太大了,修复这工作不好干哪。这里好,这里干燥,骨胶里调醋,用起来也没什么事。在日本要这么干的话,早就霉得不成样子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接着就自己笑了起来:
  "这和日本的方法有本质的区别。"
  "哪里不一样?"我问。
  "唔。"高梨用力点了点头。就像正等着我的提问,他给了一个有力的反应,"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举个例子。在日本,我们强调的是,怎么做才能使修复的画尽量跟原作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我便很仔细地跟高梨说明:为了接近原作而尽量把颜色上得协调,使人看去没什么生硬的感觉,这一点上,意大利和日本没什么不同。但是,意大利这边有个特别的要求,做出来的东西远看很好看很协调,靠近了看,要明显能看得出哪里是修补过的。
  "为了维持文化遗产越来越高的价值,所以他们做的东西,让人一看就知道哪个地方修复过,这就是这个国家修复工作的前提吧。"
  说罢,他又补充道:"我不是说意大利的方法不对头,我只是想说,国家不同,认识也是各种各样的。"言语之间,也有些让我肯定他说法的意思。
  我干起了自己的活。我没有像高梨那样在研究生院学习过专业知识,是所谓的现场干出来的。而在这里,比我年长的高梨却是我的学生,我还可以教他一些专业知识。
  "你好厉害啊。这个工作室在佛罗伦萨是最有名气的,一般人根本进不来,你又不是国家派遣的,居然能进得来,你真有本事哎。你不会是特地在大学里学了修复专业再来这里的吧?"
  我哼哼哈哈随便应付了几声,便拿起作品,仔细检查画面的每个细部。我手上拿的是波提切利的早期作品。这是一幅私人收藏品,要是去想它价值多少,那手都会发抖。所以平时干活的时候,我总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一幅旧画罢了。
  "你大学里学的是什么?"
  "日本文学。"
  "专业呢?"
  "《山家集》什么的,就那个方面吧。"
  《山家集》啊,高梨笑了起来,说,你看我吧,尽管一门心思搞这个专业,可是,弄到现在还赶不上你这个自学成才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听得出高梨话里带刺。我比他年轻,说话又不用敬语,他肯定觉得我很狂。工作以外的时间,我根本不和他讲话。这个城市很小,不知不觉就会想同日本人来往,不过,除了芽实,我不大和别的日本人来往。
  "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手段钻进这里来的?"
  "手段?什么意思?"
  "比如说,和老师睡觉啦。"
  我回头睁大了眼睛瞪着高梨,只见他半边脸上挂着笑。
  安杰罗来了,他用意大利语告诉我们,雨下得更大了,还在打雷。这里很少打雷。他拉扯着淋湿的衣服,像是在宣告什么。
  安杰罗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洋溢着青春的脸上还留着一点童稚。他天真地笑着,雪白的棉衬衫湿淋淋地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高梨收回了视线,用不太熟练的意大利语说:"快换换衣服,要感冒的。"安杰罗老实得像个小弟弟,顺从地在我们面前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工作一结束,老师叫我去了顶层的画室。高梨和安杰罗都还在干活。走出作业间的时候,我还回头看了高梨一眼,他倒像已经忘了刚才的挑衅,正在默默地伺弄着作品。
  我一步一回头地登上狭窄的楼梯,楼梯越往上越窄,尽头是老师的房间。
  给老师当模特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下班之后,老师把我叫去,跟我谈了当模特的事。没问题,我当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自那以后,以我为模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五六幅。
  在老师面前脱去衣服,我已没什么不自在的感觉。没有母亲的我,虽然也很介意自己对老师是不是怀有特别的感情,但那多半是杞人忧天,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冷静的。我信任老师,所以老师把我画到她的作品里,我感到无比喜悦。老师只不过带着跟平时一样的表情,默默地画着我的裸体而已,而我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期待。
  做模特的时候,我常常想到母亲。生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怜的母亲刚生下我,就马上选择了自杀,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我才去死,我真想感受她那颗破碎的心。
  母亲会不会就是乔瓦娜这样的人,有时我会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我这样猜想是有根据的。父亲不大愿意对我说母亲的事,爷爷倒是在来信中提过她是画家,尽管那只是一两行字的轻描淡写而已。爷爷在信里说,你母亲虽然画得不是太好,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风格,她不会特意从整体上去协调这一点很不错。
  "换一个鸡蛋形的姿势看看。"
  老师给我发出了新的指示。雨空的光线从正方形的小天窗外透进来,泻在蜷成一团的我身上。
  我是模特,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房柱或墙壁。尽管老师就在几乎听得见呼吸声的近旁,我却看不见正在作画的她。这样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称之为冷静的胶着状态,我因此而感到放松安逸。
  "这样可以吗?"
  我登上高台,双手抱在胸前,把身体蜷曲起来,头抵在膝盖上,臀部朝着老师。
  "可以,要有婴儿降生那样的感觉。"
  老师说完,轻轻地笑了起来。除了画脸部,其它时间是可以说话的。
  "乔瓦娜,他们都在议论你和我呢。"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呀?"
  老师只用很轻的声音就排除了恼人的流言。相信我们自己是清白的,领会了老师的意思,我语塞了。
  "我只是画你的身体而已,还能有什么流言蜚语啊?"
  老师的话里,隐隐约约有种不信任我的意思。尽管我的额头还贴着膝盖,面孔却已涨得通红。我后悔了,我不该提起这种无聊的事情,这可能会使我和老师之间有了一层薄薄的隔膜。
  "很无聊。"我慌乱地全盘否定。
  随它去,我告诉自己。老师笑着接了一句:不要被那些无聊的事情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你不要向嫉妒低头,做个优秀的修复师,才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会,老师又说。
  天窗外,电光闪闪,雷声从远处传来,雨点敲打着窗玻璃。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在雨点有节奏的敲击声中睡着了。意识渐渐离我远去,另一方面,记忆却渗出来侵扰我。
  学生时代,我常让阿蓝做我的模特。周日下午,或是逃学的日子的傍晚,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做,我就把爷爷的画布和颜料偷偷借出来画。开始,阿蓝很不情愿,等看了完成的画,又好像极喜欢,不久,她甚至开始主动要求我画她。
  她和芽实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喜欢她那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我也特别喜欢她那不知所向的忧郁的眼神。不经意间,她的视线从现实中脱逸,游弋在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觉的空间,眼神里有几分漠然、几分厌世。
  我作画的时候,总会注意阿蓝视线前方的东西,我的视线会跟着她的视线走,我想窥视她想看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想跟她靠得更近更近。但她也是那种没等你靠近便远远地逃离你的、水一样的人。
  走出工作室时,雨已经停了。我拿着伞独自走在阿尔诺河畔。橙色的路灯照得路面泛起一片红光。小汽车时不时地从我背后窜出来,一阵轰鸣声中,又飞驰而去。
  "今天,5月25日?"我嗫嚅着,目光停留在遥远的天空。
  在这个应当致以祝福的日子里,阿蓝究竟是和谁在一起度过的?是些什么人拥簇着阿蓝,庆贺她的第二十七个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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