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爷爷给我来了信。
别来无恙?自汝远赴意大利,吾时觉乏力,健忘日甚。写信乃防止年老昏愦之手段也。
近来慵于出行,疏于绘笔,手头工作亦荒废日久,然画坛交际日见其深。协会虽无甚新意,援论资排辈之旧例,则非邀吾为理事不可,却之不恭而受之。至参加集会,已觉索然无味矣。
此等国度,意见难于一统,政界画界如出一辙。采一预算,如此不行,这般不成,徒耗时日耳。
近因绢江卧病在床,吾难以外出。然吾在家中时作臆想,趁汝逗留意国之际,何不一试人生最后之大冒险!
再者,佛罗伦萨绘画乃平生之所好,亦可悠然重温一番。年轻时曾几度流连忘返于意国诸美术馆,如今年齿已高,想来眼光当有所不同。画坛协会诸君正策划与欧洲同仁交流之事,日程之类尚未确定。如体力允许,吾欲趁此机会,交流之后随即前往你处。
清雅若能同行自然最好,然汝父性格如此,难以商量。彼既不会出钱,更不会出力。若要问他,“不要随便乱跑!”一句话即可将我打发。还是我一人前去为好。吾年轻时曾走遍世界,来年七十有五,虽不敢言周游意国全境,将佛罗伦萨风物收入画框,当无问题。
而今汝之修复工作进展如何?前次来信中提及,汝正着手修复十五世纪壁画云云,了不起!吾以为此类工作,乃是将过去传于未来之事业,高尚之极。汝能以坚定之信念选择这等事业,较之做一富家子弟,吾则更以汝为荣。
愿汝勿急勿燥,砥砺精进于此道。吾于亚细亚边缘祈念之。
季节变换,日见寒冷,年轻时期,身体乃最紧要之资本,自当多加保重。
祖父 阿形清治
匆草于九月十五日
我从抽屉取出这封读过好几遍的信,递给斜靠在床上的芽实。芽实看完就笑着说,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大致想象得出来!之后,我们又亲热了一回。
秋意随夜风悄无声息地袭入敞开着的窗子。芽实在我身旁沉睡着,她的睡容非常可爱,不过呼吸却很粗重,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憋在了胸腔的深处。尽管我们已经激烈地亲热了好几回,可芽实撒娇说还要。到头来,还是她疲乏至极,一头睡去,睡得不省人事。长长的黑发披撒在芽实脸颊上,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她的脸部轮廓。我想亲亲她熟睡的面孔,正要伸手探去,芽实却睁开了眼睛。
“醒啦?”
“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
“梦里头你离开了我,不知去哪儿了。”
“恐怕是个正梦哎。”
刹那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芽实才冒出了一句话:“说什么哟,你!”她又睁大眼睛伸过手来,用力裹住了我的脖颈。
芽实紧紧搂着我,全然不想松手,恍恍惚惚像小狗似地在我脸上狂吻一气。我的脸颊都被她吻湿了,我下意识地背过脸去。
不知什么时候,芽实跨在了我的上面。她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在我的大腿和下腹之间,把身子沉了下来。她开始慢慢地扭动,她那柔软的臀部刺激着我。
“要来,先得采取点措施吧?”
芽实就像没有听见,继续扭动着她的腰。我感觉到她的那部分已经做好了接纳我的准备。我的部分也静静地抬了起来,调准了角度,一下就被吸了进去。
“不行不行,要是不避孕的话,我都不行了。”
我说得那么清楚,芽实却浑然不觉。我这才知道,芽实还在梦里。
“要怀上孩子了!”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从记忆深处传来一声黑色的喊叫,那不是我的声音,是阿蓝的声音。这声音多少次曾在梦里听见过,那是阿蓝在恸哭。
阴茎的前端刚刚进入的瞬间,我慌乱地收腰,用力扭转身子,离开了芽实的身体。芽实还坐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芽实顺势向后倒在了床上。
“不用担心,没关系的。”芽实一边爬起身来一边说道。
“什么没关系?”
“你看你,已经放了那么多,还说呢,都快成空炮了!”
“不许胡说!”
芽实吓得直往后退,她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我自己也很久没有大声喊叫过了,所以,一时间心脏怦怦乱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耳鼓膜在发胀,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压痛。血液开始激烈地流动,冲击着头骨的内侧,脑袋里就像有一面大鼓在敲打。
阿蓝那张哭泣的面孔总在眼前,挥之不去,现在又和芽实的脸重合在一起,憋在了我的心底。真是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
我和阿蓝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在如此反反复复之中,两个人产生了误会,发生了一时的疏忽。虽然由于那个事件我们分了手,但实际上也可以说,两个人是真正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不能再次成为恋人,可我们一生背负的命运却是共同的。已经分离的我们的背后……
“怎么啦?”
芽实在一边偷偷看着我。我轻轻地搂住了她,她在我的臂弯里老实得很,一动也不动。我告诫自己:再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要尽快从遥远的过去里飞出来。
我抱紧芽实就势翻了个身,这回我在上面了。我使劲亲吻着她淡红色的嘴唇,她的嘴唇形状很漂亮,只是现在已经完全萎缩得像朵花蕾,我执拗地把嘴紧贴在花蕾上,好像是要借此鼓舞自己。
芽实使劲抿了一下嘴,一句话脱口而出:
“行了,不要再硬撑了。”
“我哪里硬撑了?”说着,我慢慢地覆盖住了芽实的整个身体。
她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颊,她的嘴贴上来吸吮着我的嘴唇。我们长时间地亲吻,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再次做爱之后,芽实裸露着身子站在窗边,她那仰望夜空的背影很美。她倒是一点也不难为情,身上一丝不挂。
说起来也是,芽实和我最初就是在光亮下做爱的,阿蓝决不会这样,她只愿意在暗处。芽实这样的行为方式,并不是为炫耀自己那混有意大利人血统的漂亮而匀称的肢体,而是她的心和她的肉体一样,都可以一览无余。
“我在想,是不是去见见爸爸。”
我在床上支起身子看着芽实,她的瞳孔吸收了室内的灯光,表面隐隐发光。
“去米兰吗?”
“当然啰。”
“总算下了决心,啊?”
“是啊,不管怎么说,要打破现在这样的僵局,必须有所行动。”
嘿,我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芽实却背过身去了。
“能陪我去米兰吗?”
我下了床走到芽实旁边,从侧面注视着她的脸,光点在她的瞳孔里微微跃动。秋风带了几分凉意,感觉很舒服,风用力抚摩着我的脸颊。
嗯,没问题。我小声应道。
“对不起,我一个人去实在是没有自信。”
“没事,我陪你去。”我又说了一遍。
芽实抱住了我。
“人都还活着,最好能见一见。像我母亲那样已经死了的人,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而且如果见了面,也许你会原谅他。好不容易来了这里,要是不见上一面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哟!”
芽实的身体开始发凉,她胸口的起伏,传递到我的胸膛上。
“顺正,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芽实的声音挠着我的耳根,我摇了摇头。
“我刚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我只在照片上看到过。我和母亲不太像,我像父亲。这样反倒更好,省得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在心中描摹母亲的面容,那更受不了。”
芽实牵着我的手来到床边,两个人一起钻进被单,她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们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工作室来的电话唤醒,电话是那个专门修复古代股票的修复师打来的,他在工作室里像个组长那样管点事。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是最近一个月来在我手里做的那幅佛朗切斯柯·科查的画,不知被什么人割破了。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把睡意朦胧的芽实丢在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拿,就冲出了房间。
工作室里,那些研修生正围着那幅画,我急忙挤了进去。画被人用刀无情地划了一个大大的“×”。我顿时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有几天修复工作就要完成了。我一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历史名作受了损伤,工作室当然免不了干系。与此同时,老师的信用也会受到影响。
高梨来了。见我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便向那些研修生打听事情经过,一听完,他就很夸张地说了一句:“怎么搞的嘛!”高梨皱着眉头,作出一幅心情沉重的样子,而我越看心里的疑团就越大。
“还有这样的事!是谁……”高梨的话音里有种装腔作势的味道。
“今天早晨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最早发现此事的修复师向他解释。
“别的呢?”
“还没有彻底检查,不过,大致搜检了一下……没有画被偷走,老师正在做的那幅佩鲁吉诺(Perugino)①的画也没事……”
“怎么回事?为什么就盯上了这幅画?”高梨看着我这样问道。
我用力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不是哪个嫉恨我的家伙干的!”我也没看高梨,只是盯着科查的画小声咕哝着。
“嫉恨?嫉恨就会干这样的事?这个犯人的脑子也太怪了!不过,真要是为这犯法的话,那个家伙一定是非常恨你的呢。”
我真想大声地对他喊叫:“不就是你这个家伙干的吗?!”但这句话没有变成声音,而是化作了一口长长的恶气,从胃里吐了出来。
这时,安杰罗又走了进来。那晚之后,我和安杰罗之间没有好好说过什么话,倒不是我在回避他,而是他在躲着我。面对着割破的画,安杰罗显得很震惊,就在我看清他表情的同时,他也从我的视线里逃走了。他这样躲躲闪闪更令人生疑,会不会是安杰罗和高梨两个人合起来干的呢?怀疑一起了头就没完没了。
老师来了之后,把我叫去顶楼她的画室,画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老师问我怎么想,又解释道,警察问她认为谁可能是犯人。高梨和安杰罗的名字都已到了我嘴边,又让我咽回了喉咙里。
“真是伤脑筋!要是盗贼干的,多少还可以跟协会解释解释,尽管我不愿相信,可真要是我们周围的人干的,那整个工作室就会信誉扫地。算了,恐怕已经无法隐瞒了吧,再说,科查的画事实上已经割破了。”
老师的困惑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我。对于她来说,还很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
“那今后怎么办呢?”我问。
“我也不清楚,我想,事情会弄得很严重。先要向警察局报案,这件事肯定会列为一个案件吧,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了,也许这正是犯人的目的。”
下午警察开始调查。第一发现人和昨晚在这里工作到最后的人,都被叫去讯问事情经过。当然,我是第一个被叫去的。警察问我工作室本身是否招谁怨恨过,可能会干这种事的人估计会是谁。
画的主人和修复协会的人前脚接后脚地来了,老师和他们商议善后事宜,这些事一天是没法弄完的。在没有什么像样事件发生的佛罗伦萨,这是长久未遇的大事件,所以,报社和电视台没道理不闻不问,那些新闻记者和电视台的人来了后到处乱转,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来。
翌日,报纸以《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悲剧》为题,对这个事件大肆渲染了一番。连老师的半身照片也上了报纸。
有个想象力丰富的记者认为是内部作案。他的报道里详细地记述了工作室的人际关系,虽然没有点我和高梨、安杰罗的名字,但是,里面的人读了文章,马上就知道指的是谁。
其他的一些报道甚至写到了老师过去与男性的关系。
结果,科查的修复工作就不再由我做了。割破的画的修复工作,将在警察鉴定结束之后,由别的工作室接手。老师迄今为止树立起来的名誉,也受到了和绘画同样的损害。老师和平时大不一样,话也少了,显得很消沉。
正因为老师不会怀疑别人,所以报纸上时不时提起的内部作案一说让她深感头痛。这种说法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的神经,令她难以掩饰自己的困惑。不过,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在弟子面前,她脸上不曾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怯懦。
老师也不管外面有什么说法,每天埋头工作。了解老师为人的顾客觉得不能埋没了她的才能,还跟以前一样把活儿送来做,件数甚至超过了以往。所以,工作室最终在经济方面并未受到重大打击。意大利人的友情挽救了工作室。
几天后,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安杰罗过来了。他战战兢兢地挡在我的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你是在怀疑我吧?”我也没朝他看,只管把工具往包里塞。
由于科查的工作的中断,我也就暂时从一桩艰巨的工作中解放出来了,于是,白天不是指导研修生就是应付警察的传唤,傍晚差不多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留下来加班了。
“顺正,你觉得我是犯人吧?你总是用那样的眼光看我。那件事情之后,你就不再拿正眼瞧我了,你觉得我是为了报复才干了那样的事。”
我慢慢站起身来,说:
“报复?针对什么的报复?是因为我无视你吗?”
安杰罗闭上嘴,慌乱地移开视线,默默地低下头。我从安杰罗身边走了过去。和芽实约好了一起吃饭的,我得赶紧。其实,也不光因为这事,还因为我一分钟也不愿看见安杰罗那张忧郁的脸。
我知道他追了上来。赶快走!心里这么想着,我用力拉开了大门。刚拉开门,便和吃完晚饭回来的高梨碰了个正着。
高梨看看我,又看看安杰罗,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脸苦笑:
“呵,已经可以回家了?”
高梨的话里带着刺。
“没事做,有什么办法。”
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在我胸中激荡,一不留神,拳头已经挥了过去。高梨躲过我的拳头,捂着鼻子直往后退,倒在一大堆泡沫塑料的箱子里。
“你不要得意!”我用日语叫喊着,朝高梨扑过去。
安杰罗从背后拉住我,我怎么也压不住怒火。叩击出去的拳头感觉到了我的愤怒,一直憋在我心里的所有忍耐,像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
泡沫塑料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在里面做事的研修生们跑了过来,我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还在大声吼叫。
老师听到骚乱声,从顶层的房间里下来了。她一声不吭地瞪视着被研修生们按住的我和高梨。她这种无言的斥责更让我难受。老师没有发火,只是用显得哀怨痛苦的目光,久久地静静俯视着我们。
一冷静下来,我便觉得自己的行为不过是鲁莽罢了。
“为什么做这种蠢事?”老师只这么说了一句,就转身回自己的画室去了。
她的背影显得又小又无力,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弱小的背影。
时近深秋,我向老师请了一个稍长的假,打算和芽实一起到米兰去找她父亲。和芽实一样,我也有必要调整一下情绪。
尹诗帮着我们一起整理行李。不过一周左右的旅行,行李只要一个衣箱就行了。这是芽实第一次去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旅行,表面上,她高兴得不得了,像是把去见父亲的正题也给忘了。或许,她是故意这样岔开正题来调节气氛的。“哎呀,想去的地方太多了!”芽实一直满面笑容。
“圣匹沃内公园,要去吧?伊曼纽尔二世长廊也是要去的吧?我还想去斯福尔采斯科城堡。对了,还有那个圣玛丽亚教堂也想去看看哪!”
芽实的热情开朗是唯一的光芒,她天真烂漫的性格总是不断帮助我。尹诗也和我一起笑了起来。
“圣玛丽亚·德·葛拉齐亚教堂啊。”我翻着旅游指南说。
记得“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应该就在那里。”尹诗说。
芽实急忙问:“什么什么?”
“是啊,听说《最后的晚餐》正在进行历史性的修复,我也正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又一次在嘴里咕哝了一遍“圣玛丽亚·德·葛拉齐亚教堂”这几个字,就像在念什么咒语一样。
第五章 灰色的影子
下午四时,我们乘坐的国际特急欧洲之星号准点到达了米兰中央火车站。又低又厚的云层笼罩在这个意大利北部大城市上空,秋意浓浓,天色昏昏。
没想到天气这么冷,又因为穿得少,一出了车站,芽实就紧紧挽住了我的胳膊。萧瑟的秋风从地面吹上来,吹散了芽实的头发,她像是用风洗脸似地左右摇晃着头,拭拂着乱发。“怎么总觉得暗。”芽实把脸颊紧贴在我肩膀上嘟哝道。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这一带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意大利,不如说是阴郁的欧洲大陆。潮湿的空气深深浸入那些历史性建筑物的硬质表面,使周围的空间显得更加凝重。来往的行人都两手插在口袋里,疾步逃进车站去。不知怎的,米兰人的表情里,似乎有种跟东京人一样的严峻。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大区的饭店。在欧洲之星号列车上那样欢天喜地的芽实,到了她父亲所在的米兰,突然变得极端寡言少语。她眺望着车窗两边流过的街景,嘴巴紧紧地闭成了个“一”字。我在想我自己的事,这几个礼拜噩梦般的日子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死结,我现在的心情也像这里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饭店位于靠近大教堂的繁华街市,等我们办完入住手续安顿下来,外面天色已暗。芽实呆呆地站在房间小小的窗前眺望外面,现代化的建筑把窗子堵得严严实实,街上的景色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这座城市,我好像喜欢不起来。”芽实咕哝着。
我打开窗探头向上望去,高楼从四面围住了米兰的夜空,小小的夜空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更厚的云层压了下来,对面高楼顶上的霓虹灯正在闪烁,少许反射光使得云层以几秒的间隔变换着颜色。
我关上窗,回到房间里。芽实早已仰躺在床上,撒手撒脚摊成一个“大”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花板。
“要开电视机吗?”我在床边坐下,问她。
“不用。”芽实有气无力地答道,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我打开衣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把衣服挂上衣架,把她的化妆包和我正在读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我把巴赫的钢琴曲磁带装进了带来的小收录机里。按下开关,旋律如一阵暗香飘来,就像诗人精心编织语言那样,钢琴家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优雅地行走,房间里充满了宁静温馨的气氛。
芽实叹了口气。
“人都到了这里,说是说事到如今……不过,我在想,和父亲见面的事还是算了吧。”
“说什么?事到如今!我看还是见一见的好。”
芽实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嗫嚅了一句“为什么”。“不管为什么!”我给了她一个不成其为回答的回答。一时间,沉默将两人包围了起来。只有琴声在静静流淌。
芽实把脸枕在了我的膝上。笔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右眼双眼皮、左眼单眼皮,还有薄薄的嘴唇,这样换个角度看过去,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点像乌费兹美术馆里波提切利画的维纳斯。也许因为她老是像小孩子那样喜形于色,难得看到她像现在这样的一张脸。她自己还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美,我觉得这一点很特别。
“要是见了面,到底说什么好呢?你看,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再说,也不是他要抛弃我的。可是,哎呀,假如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去见他,他要是说不想见我,那不就更惨了吗?”
我抚弄着她鬈曲的黑发。她的心情我能理解,她是想象着自己不被需要时的冲击,感到了一种恐惧。
芽实轻轻地叹了口气,拿脸颊在我的膝盖上磨蹭起来。然后,她搂住了我的腰,像石雕那样一动也不动了。
煞风景的房间。人工的现代建筑的洞穴。我们住的房间那么狭窄,怎么也无法住上几个星期。来米兰之后,我一直有一种闭塞感,这种感觉的由来在于:现代建筑的粗杂掺和在了历史性的氛围中。
佛罗伦萨没有一幢现代化的高楼,但是在这米兰,中世纪的建筑物和现代的东西却杂乱地混合在一起。
一方面,米兰拥有大量的古迹和历史遗产,另一方面,它又是世界最新时尚的发布地。但是,这个城市没有佛罗伦萨那种统一的感觉,总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被最前卫文化污染的印象。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触,是因为我从事的是面对过去的修复师的职业。对于这里面向未来积极生活着的人而言,我这恐怕是多管闲事了。然而,这座城市的热情已被拒绝修复的蛮勇和野心勃勃的新奇所剥夺,在如此都市化的氛围中,我只感觉到了一种冷漠。
我们住的饭店就是最好的例子。床上散发着潮气,墙上挂着粗糙的石版画,令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艺术之国意大利。奇怪的是,地毯倒是簇新的。最不能忍受的是房间太小,只有壁橱那么大,和我在佛罗伦萨的房间相比,这里简直就像监狱里毫无生气的单人牢房。
我们把晚饭叫到房间里来,吃完饭就冲了个澡,早早地钻进了被子。芽实好像难以入睡,冰冷的脚尖伸过来,抵着我的脚。开始,她一直在我的怀里动个不停,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动了。
浴室的水龙头有点漏,在谛听着水滴有规律地滴落下来的时间里,不知何时,我也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和我相拥而卧的是阿蓝。白天,她是那样一个能清醒把持自己的人,一到晚上,好像常常会做恶梦。好几次,她犹如半夜里被叫醒的孩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问她怎么了,她颤抖着回答说是做了个恶梦。她说,人越来越少了!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全死光了!她说,原来认识的人突然变脸,说不记得我了!她又说,你死了!那是别人告诉我的。
她回忆起梦境就会哭泣。和白天脸上那种自信的神情相比,她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简直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如今,是谁在她身边?当她那样做恶梦的时候,她紧紧抱住了谁?我真羡慕那个被她抱住的人啊!
半夜里能让她有个依靠,作为男人来说,那是一种幸福。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芽实伸过手来紧紧抱住了我,把我带回到现实中。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甜的气息,微微地挠着我的鼻孔。我想起来了,自己身在米兰。我抚摩着芽实的背,随后便静静地抱紧了她。"顺正!"芽实在睡梦中叫着我的名字。我亲吻了她眉宇之间的地方。
我们预定在米兰逗留一个礼拜,可芽实却老不提去见父亲的事。只是去名店街看橱窗过过眼瘾,或者在附近散散步,消磨着时光。真拿她没办法。不等到她自己来情绪,我也不好催促她。
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寻访几处著名的遗迹。
到米兰的第三天,我们就去了和圣玛丽亚教堂相邻的那座建筑物。很久以前,那里曾是修道士的餐厅。这个教堂之所以世界闻名,是因为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收藏在这个与教堂相邻的小小的建筑物里。
我们排在队伍的最后,等待着入场。大概等了三十分钟以后,终于才让我们进去了。走过一道又一道戒备森严的隔离门的时候,我们不由想起细菌研究设施或是原子能研究设施。我们进入了一个体育馆大小的、齐整的长方形空间。那幅画就堂皇地挂在曾是大餐厅的这座建筑尽头处的墙上。我立即走上前去。
用漂亮的透视法技巧画就的中世纪风貌,就展现在我面前。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我个人一直认为,这种文艺复兴时期发明的技法,的的确确是为了这幅画而形成的。达·芬奇的才能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画的两侧搭着用于修复作业的架子,据说,这些架子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一直用到今天。
"怎么搞的嘛,这比教科书上的《最后的晚餐》差远了呀!"从后面跟上来的芽实抱怨道。
确实,让外行来看,恐怕只能留下这种否定的印象。因为画的色调已经变淡,就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水彩画。
然而,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像魔法一样有意思。达·芬奇当年在这幅画上用的颜料是一种叫坦普拉·佛尔泰的油彩,这在当时来说,是一种具有开创意义的新手法,可这种颜料对绘画的保存完全不合适,达·芬奇还健在时,这幅画的表面就已经开始剥落了。
加之到了十七世纪,画的中央部分被切除,改成了一扇通往厨房的门。1800年,在法国占领期间,这个餐厅又被用来存放法军的粮秣。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幢建筑物本身还遭到过炮击。
虽然这幅画受尽了时间的侵蚀和人为的损害,但如今,它已修复得可以经受人们目光的注视。这也是一项持续了几十年的修复工程中的壮举。虽然,修复师们看上去有点土里土气,但是,他们扎实的工作却守护了世界遗产,我不能不为他们感到骄傲。
"不过这个模模糊糊的《最后的晚餐》也不错嘛!"
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对着芽实笑起来。芽实也望着我微笑。
"哎,向你请教个最基本的问题,好不好?"
有请。我微笑着回答她。
"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嘿,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我这么一说,芽实噘起了嘴说:这么复杂的事情谁记得住啊!
"基督对弟子们说:'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这幅画正是描绘了基督说话时弟子们僵硬的表情。"
"呵呵,是犹大吧?"
"对,是犹大。"
我冷不丁想起了科查那幅被割破的画。老师的学生当中也混进了犹大,我回佛罗伦萨之后,一定要先找到这个叛徒。高梨明和安杰罗的面孔浮上我的脑际。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个阴谋,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我们始终在那里观赏《最后的晚餐》,一个小时以后才离去。芽实一直陪着我,这时她实在受不了了,还没出大门,她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们没多少钱,不能像那些日本游客一样狂买意大利名牌商品,所以第四天,我们又去美术馆转悠。在饭店附近的一个餐厅里用过午餐,我们先去了波尔迪·佩佐利美术馆。
从斯卡拉广场出发,走过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①大街,就能见到右首有一座小巧紧凑的建筑。它周围都是一些古老的宅邸,这个美术馆也是由私人宅邸改造而成的。米兰的宅邸很独特,都建有纵向伸展的长长的门道。穿过门道,便走进一个静谧的里院。空气沁入体内,我的心情变得平静又舒畅,米兰市内的喧嚣刚才还在耳边,现在竟然像一种幻觉。
展品也全是好东西。看任何一件展品我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这里面有文艺复兴初期在佛罗伦萨十分活跃的波拉约洛(Amtonio Pollaiuolo)②的《妇人像》,有波提切利的《圣母子》,有乔·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基督之死》,等等。
在波尔迪·佩佐利美术馆以北二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是利用原来壮丽的宫殿改建而成的布雷拉美术馆,这里面集中展示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伦巴第派和威尼斯派的绘画,这地方真称得上是文艺复兴时期美术的宝库。我一个人兴奋地走在前面,我已经把芽实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当我们来到据说是拉斐尔二十一岁时画的《圣母的婚礼》面前,芽实突然提起要去见父亲,这让我吃了一惊。
她朝画前又走了几步,说了起来:
"……我父亲,曾经是个皮鞋设计师。二十年代后期那个在意大利赫赫有名的电影导演,他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那个导演还让他做过服装设计呢!我父亲才能是有的。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不过她也就跟我说了这么一些……
"母亲在京都和他相遇,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母亲就怀上了我,不过,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平时只能用极其简单的英语对话,片言只语的交流如何能传达内心的情感呢?再说,京都那个地方有点像佛罗伦萨,对外面来的人很排斥,父亲的日语又说得不好,所以,对于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孤独的吧。母亲也跟我说过,那时候,他想家想得真是受不了。弄到最后,两个人也没有去登记,就那样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