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不晓得他是不是还住在那里。”芽实说着把脸转向我,眼珠的周缘在微微地颤动。
我也不管别人是否在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是啊,无论是谁,无论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人,在人生道路上难免会遇到一两个阴影。比一般人更爱说爱笑的芽实,却笼罩在这样一个残缺的阴影中,我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而且,那也是和我自己相重合的一个灰色影子。
走回曼佐尼大街,我们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找纸条上的那个地址。在美术馆里,我借公用电话查了一下这个住址的电话号码,但据说没有登记。车一直开到米兰市里的加里波第(Guiseppe Garibaldi)(注: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1860年组成千人红衫军,征服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后将其献给撒丁国王。)车站西侧,停在了开阔的纪念墓地的背后。司机指着克利奥拉诺广场说:就在那边了。刚下车,天上就下起了小雨,我们没带伞,只好开始小跑,手还在头上乱挥乱舞,像是要扯断那些缠住我们不放的雨线。芽实脚步沉重,就是小跑着追我的时候也跑得犹犹豫豫,没有一点速度;有时候,我要不喊她的话,她干脆就停在那里不走了。等跑到要找的地方,两个人已被淋得透湿。
我们要找的那栋公寓好像就在几条路交叉口的转角上,并不是什么豪华建筑,只是在正面墙上有着一些中世纪风格的雕刻,看上去倒也蛮可爱。广场中央耸立着几棵红叶将尽的乔木,褪了色的红叶稀稀拉拉挂在枝头,一阵风刮来,叶子便一点一点从树上飘落,漫无目的地飞舞着。
芽实抬头看着公寓说:
“我,我还是……”
我马上走下人行道,扫视了一下四周,在前面一个街角上,有个酒吧模样的店。我推了推她心神不定的背脊,指着那店说:“在那里等我,好不好?”
“你想干吗?”
“先让我去看看情况。”
芽实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等着我,好吧?至于感觉怎么样,我跟他见了面后再作判断。我先不露声色地去试探他的态度,行吗?”
一阵迟疑之后,芽实轻轻地点点头。尽管我也知道这是个棘手的任务,可是现在,芽实连按门铃的勇气都没有。我目送着她那走向酒吧的背影,又一次看了看公寓门牌。
我把手伸向装在门边的门铃的小小按钮。事到如今,我只好尽量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进行,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情感和犹豫都没有必要。我按下门铃。不见回应,我又按了一次,这次按的时间稍长一些。一阵机械的噪音响过之后,小扬声器里突然传出孩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
谁啊?孩子们在里面乱叫。爸爸在吗?我的声音因慌乱而变尖了。我觉得这简直像在寻找自己的父母。幼年时期留下的对母亲的些许感触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感到身上的血直冲头顶。
“哪一位?”不一会,喇叭里换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告诉他我是从日本来的阿形。那个男人没吭声,我就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是你女儿的朋友。这几天她正好在米兰,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去见个面说说话?”
那男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在那里稍等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他那头就咔嚓一声挂了机。
芽实的父亲明显有些犹豫,但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我想,只要他们见面说上话,照说是多少能看到一些光明的。
我走下人行道,看了看一个街区前头芽实等着的酒吧,然后又将视线转回到公寓上方。缕缕雨丝从灰白的天空飘下来,蒙在我脸上,我闭上眼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雨水渐渐濡湿了我的脸,它的凉意使我平静下来。
我想起了我那自杀的母亲。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怨恨过她:你自己去死,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了,才觉得母亲非常可怜。我痛悔:我的母亲啊,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只要等我长大,我一定能弥合你那颗破碎的心,可是……
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披着藏青色羊毛开衫的中年男人,从门道里走了出来。“你好,”那男人朝四周扫了一眼,用日语问道,“芽实呢?”我转身指了指酒吧,芽实的父亲立即朝着酒吧一路小跑过去。他的表情虽说还有些生硬,却流露着对女儿深深的爱意。
我拔腿追上去。雨下得更大了,我用手不停地拭拂雨水,视线始终追随着芽实父亲的背影。
芽实不在酒吧里。芽实的父亲看着我问怎么回事,我拨开靠在柜台边上喝酒的人,问店里那些正在干活的人,他们个个摇头。我冲到店外,找遍了广场和周边一带,就是没看见芽实的人影。
父亲一直站在酒吧门口,我喘着粗气回到他的面前。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找不到。芽实的父亲显得很颓唐,也轻轻摇了摇头。芽实很像他,眼睛、鼻子、还有脸形,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来和父亲会面,肯定会有些紧张害怕,可是,芽实的勇气还是没能挺到最后。不知何时,一个女人挨近芽实的父亲,站在了他的背后,想来是他的新妻子。她悄悄伸过手去,挽住了她那位坐立不安的丈夫。
我们站到酒吧里面,一边用蒸汽咖啡(espresso)温暖着身体,一边说话。我对他们讲了芽实的情况,诸如她在佛罗伦萨生活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她以怎样的态度度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芽实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芽实父亲的眼里浮起一层泪花,他妻子在旁边默默倾听着。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女人,话虽然不多,但她那双一直不离开丈夫的手,就已经透露出她的温厚。
显然,这个男人并没有抛弃芽实,芽实自己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最后,她父亲小声地告诉我说:“这十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芽实。”我用力点点头。至此,二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
回到饭店房间,我看到芽实蜷缩在床上。用毛巾擦干淋湿的头发后,我便在她身边坐下了。我跟她详细叙述了与她父亲见面的情况以及他现在的心情等等。芽实起身抱住我,嘴唇也贴了过来,她的嘴唇很温暖。我紧紧拥抱着她。后来两人就这样在床上做了爱。
芽实皮肤雪白通透,胸部高高隆起,健康得让我自惭形秽。她那从紧掐的腰间向下伸展开去的臀部,犹如一颗意大利产的果仁。她的身体曲线正如维纳斯一般柔和,拥抱她时,她那娇柔的肉体就在我怀里颤动。她的腿修长柔软,伸屈自如,简直不敢相信能那样容易地接纳我。她的丰满和阿蓝的纤细,正好形成了对照。阿蓝的骨骼比较细巧,手腕脚腕细得仿佛一撇就断,身体也是精精瘦的,胸部和臀部只薄薄贴了一层肉,显得很保守。
和芽实做爱,任何时候都像做运动一样健康:情绪高昂时自然激情澎湃,即使在痛苦忧郁中,她也像太阳一样耀眼。高潮过后,她躺在我怀里,我发现她脸颊上挂着泪珠。啊,在某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肉体和心灵还是稍有脱节的。
夜深了,熄了灯的房间里,芽实还在我怀里嘀咕:“算了,不见面了,就这样直接回佛罗伦萨。”“为什么?”我认真起来,向她抗议,“好不容易碰到你父亲,怎么也得去见一面吧!”
“行了,就这样回去。”她固执得很。
她酣睡的声息奏响了米兰的夜曲。我不知如何是好,对从小就失去母亲的我来说,芽实的心情实在难以理解。
我悄悄抱紧了她,她睡意朦胧地回应着,也把身子紧紧贴住我。熟睡时她总是这样。
翌日,是我们来米兰后遇上的第一个晴天。大概是废气太多的缘故,说是晴天,却又不是佛罗伦萨那种清清爽爽的大晴天。不过,蓝天让我们长久抑郁的心情也放了晴。
为了换换心情,我带她去了大教堂。只要走进大教堂广场,谁都会被教堂那壮丽的外观征服。从正面看去,整个教堂像一顶巨大的王冠,无数小尖塔直指天空。比起佛罗伦萨大教堂来,米兰大教堂的气势恢弘得多。一群一群的游客,早就到了,早已架好了照相机。
一走进教堂,就发现里面非常昏暗,和外观的灿烂辉煌正好形成强烈对比。巨大的玻璃立面营造了一个庄严的空间,“不得了!”被这种气氛所震慑,芽实不由惊叹起来。也许,正是这内外形象的巨大反差,显示了中世纪人们的伟大想象力。来这里寻访游览的人,一开始都是被它的豪华壮丽吸引来的,而一旦进入里面,马上又被信仰的尊严夺去了魂魄。
“我想上去看看。”芽实突然对我说。
她的声音像是从侧面灌进我耳里的风。
“你爬得动?”
“当然爬得动!佛罗伦萨的大教堂,我不就爬上去了吗?”
“啊?什么时候?”我问她。无意间,我又想起了和阿蓝的约定。一个想要把它像孩提时代那些令人难堪的失败一样塞进记忆中去的约定。
那时,两人最初说的是阿蓝小时候生活过的米兰。后来话题一再变化。那天阿蓝特别兴奋,说个不停,这在她来说很难得。那个约定就是从她口中说出的,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顺水推舟……
哎,咱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在佛罗伦萨大教堂最上面的圆顶平台,咱们在那里见面,怎么样?
佛罗伦萨大教堂?为什么在那个地方?米兰大教堂不行吗?
世界上最壮观的大教堂在米兰,世界上最优雅的大教堂在佛罗伦萨,这是菲德莉卡说的。
又是菲德莉卡!
爬几百级的台阶,流一身臭汗,拼一条小命,登上最高处,这样,才能看到佛罗伦萨那中世纪保留下来的美妙街道。听说,恋人们在那里缔结同心是最灵验的。
不过,我们见个面还要什么约定?没必要吧?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就是了嘛。
是啊,假如两个人还没分手的话。
这是什么话!这岂不是说我们两个会分手吗?难道你是预言家?
不知道,未来的事情……就是觉得要珍惜今天,所以,才想到跟你做个约定。做这个约定,只是希望把今天这样的心境,永远保存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拥有的记忆里。那好,在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咱们圆顶上见!
恐怕你会比我先到吧?
那不行!要是你还一直想着我的话,就一定要先登上去,在那里等我。
三十岁?还有十年……
“顺正。”
我站在玻璃立面的更上一层,凝望着大教堂的天顶。芽实的声音和阿蓝的重合在一起,把我唤回了现实。
“顺正,怎么啦?”
“不,没什么。还是别上去了吧。”我边说边抓住芽实的手使劲往上拉。
昏暗的大教堂里,空气混浊得像沼泽地的积水,我的视线从中穿过,指向教堂外面。
“怎么回事?哎,脸色这么难看,怎么搞的嘛?”芽实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她大声叫住了我。我不知道是应该追悔过去还是相信未来?只有我才记得那个约定!那个被咒呓缠绕的我呀!尽管知道这件事是多么地没意思,而我却仍被过去拖着拽着。即使有未来,未来之中还是有过去在等着你。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2000年的5月25日……
我们推开巨大的门,走到了外面。洒满广场的阳光,令人头昏目眩,我们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映入眼底的人影,变得残缺不全,像幽灵一样在我眼前慢悠悠地飘过。
旅游团的客人们从大教堂北侧的一道用钢铁和玻璃建成的拱廊——伊曼纽尔二世长廊——里渐次走了出来。一阵大风刮过,一顶宽檐帽飞向空中,帽子的主人好像是位美国女游客。好几个人从队列里冲出来,都帮着去抓那个帽子。聚集在广场上的鸽子一齐飞了起来,报时的钟声响了,阳光射入了我的记忆。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记忆一再闪回到过去,这个人也许就根本不会摄入我的眼帘。一个如此熟悉的身影!冷冷的眼神、稍显丰润的脸颊、飘逸柔顺的头发、心高气傲的嘴唇、纤细的身材,跟始终镌刻在我心头的阿蓝一模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做出了反应,紧握着的芽实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当芽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我已经奔跑了起来。
“阿蓝!”我心里喊道。
像阿蓝的那个东方女人被吸进了长廊,我拨开人群,在游客之间全速奔跑。声音在耳朵里膨胀,我猛然惊醒,回到了现实。几十米开外的人群里,我看见了阿蓝的背影。那个像阿蓝的女人往长廊的十字路口走去,我紧盯着她,再次奔跑起来,不时冲撞到游人,愤怒的斥责一直追随着我。在长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那个像阿蓝的女人又在我眼前消失了。游客们在我的前后左右来来往往,我一遍又一遍地环顾四周。
“顺正。”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
就像被声音拉住了一样,我回转身。那不是阿蓝,是芽实。
“搞什么呢?把我扔下就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哟?”芽实说着抱住了我。
阿蓝……那人是阿蓝吗?还是我认错了人?也许是过去的记忆搞的恶作剧。我无力地抱住芽实,这不是幻觉,这是一个女人现实的肉体。
此后几天,直到回佛罗伦萨之前,每天我都去大教堂广场守候。尽管芽实对我的行动极不理解,但她还是每天陪着我。时间一长,我也就慢慢想明白了,那个和阿蓝极其相像的女人不会是阿蓝。照理说,阿蓝应该生活在东京。她的父母在东京,她理该在东京就职,也理该已在东京和哪个人结了婚。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拂去这些幻觉。我不断告诉自己,那不是阿蓝,只是记忆的恶作剧罢了。
在米兰逗留不过短短一周,但这些意想不到的事却极大地冲击了我。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毫无疑问,我心中已经萌生了一种和阿蓝再度相会的期待。我觉得,只要相信能够重逢,就有可能重逢。这是因为我心中突然把那个过去的约定当作了现实的承诺。
我和芽实各自怀着想法,做着离开米兰的准备。我思念着阿蓝,她惦记着父亲。
“这样不好吧?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来见你父亲,都到了这里,你看,结果又没见面,就这样回去是不是太那个了。”
听了这话,芽实很肯定地点点头,说:
“没事,就这样吧,有你在我身边呢。”
我提起行李箱,芽实打开了门。芽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锁把手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等她关门。我痛切地感到她正用最大的努力忘掉父亲。
电梯降到了一楼大堂,门慢慢开了,饭店柜台旁现出了芽实父亲的身影。一阵紧张袭来,一跨出电梯,我们俩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
父亲迎面朝我们走来,他直直地看着芽实。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料到,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时间的那道屏障,竟然会如此无情地压在两人身上。
尽管芽实和父亲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此时却无法对话。芽实和父亲都用简单的话语作了问候,但是,长年累月积淀的思念和情感一旦化为语言,对方就无法理解。芽实的意大利语功夫还不够,父亲已把日语忘得精光。父亲在日本不过呆了几年,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年,不再会说日语也是情有可原的。就在这一刻,芽实好像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意大利语。
分手的时候到了,他们两个人各自收拾起满腹的忧思,互相道别。因为语言不通,芽实显得更加颓丧。尽管有我帮着翻译,但可以传达的情感也是有限的。没有翻译就无法沟通,这一点首先就会对芽实造成冲击,最后弄得她像得了失语症似的,呆在一边欲说还休。饭店冷清的大堂里,一大早就始终回响着芽实的名字,这是她父亲的呼唤。那缥缈的声音久久在我耳边萦绕。
第六章 人 生 啊……
冬天的早晨,工作室充满了紧绷绷的贬人肌骨的空气。我最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呆在工作室里。
作业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附近酒吧买来三明治和卡布其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修复用的乙醇、稀释氨水、强化蜡以及清漆的气味混在卡布其诺的香气里,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孔。
我眺望着摆放在桌上的那些正在修复的作品,感到其乐无穷。
我细细品味着创作这些画的那个时代的馨香……
我坐在了老师的转椅上。在别人到来之前,我可以这样享受这短暂而幸福的时光。这也是我来到这间工作室就职后,唯一一段安逸的时光。
这时,与阿蓝一起度过的那些透明的时光,悄悄映上我的脑际。有一段时期,阿蓝喜欢写诗。虽然我们分手时她已经不写了,而在那个时候,她的记事本和教科书做笔记的地方,已被她写下了不少小诗,笔迹都已淡去了。尽管都是些即兴文字,但有不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还偷偷地把那些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保存起来。
冬天,米兰的小径,
石英路面冻得坚硬;
是什么信号?
让他发现了我的身影。
爆竹一般在空中炸裂,
那是少年的声音。
“还是活着更好!”
回眸一笑,好言如馨。
这些诗都装在我的钱夹里,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看。
说了哪儿也不去,
可你却不在这里;
你总是走得太远太远,
总有一天找不着家园;
我在此地无所事事,
生命已是太久太长。
一张阿蓝的半身照,夹在用回形针别起来的诗稿里,那是她去考驾驶执照时多出来的,她就送给了我。这张照片还是在剪短发以前拍的,也是她唯一的一张留长发的照片。那是不加任何修饰的直发。有天夜里,她说留长发留得腻烦了,就拿起剪刀自己把头发给剪了。照片里的她,虽说是正面注视着照相机,瞳孔却似乎在非常不安地游移,也许是少许光线反射的原因,眼睛有些发红,看上去像个突变体。
卡布其诺已完全凉却,我把它一口喝干,也把回忆一起喝干了。
清晨一个人呆在工作室的习惯,给我带来许多舒适和愉悦,从米兰回来之后,我再次重温了这似乎已相隔好久的体验。
可是1998年1月的某一天,就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老师突然说要关了这间工作室。
不用说,导火线显然就是去年发生的那个事件。
“顺正,对不起,一想到你的未来,就怎么也得把这间工作室维持下去。可是,我的心里,已经留下一道巨大的裂缝,就像科查的那幅画一样,恐怕一生也难以愈合。”
把老师折磨得如此痛苦的犯人仍然没有找到。高梨和安杰罗都还跟过去一样干着他们自己的活。
老师自言自语地说,假如老是怀疑进出这间工作室的人,还不如早点把工作室关了,省得麻烦。
我说:“请不要为我担心,我更担心的是老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师无力地摇摇头:
“等我稍微好点的时候,也许会去哪间美术学校,教教修复技术什么的。”
老师失去这间工作室比我自己失去工作更令我痛苦。尽管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落魄的神情,然而,我就像一个再没有山峰值得攀登的登山家,生活失去了意义,浑身提不起劲来。
“如果抓住了犯人,心情也许会好一点,可是……”我吐出了内心的焦急。
老师用力摇摇头,否定了我的希冀:
“算了,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这样吧,犯人还是别去知道的好,咳呀,还是别去知道为好。”
老师一下子萎靡了许多,我感到很难过,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老师美丽的黑发当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白发。
自从绘画事件发生之后,老师再没请我做模特了。我知道她已没有了作画的心情,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种担忧:老师是不是讨厌我了。我隐约感觉到,科查的画好像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割破的。
那天,我鼓起勇气去问老师是否不再打算画画了。她微笑着说,以后还要请你当模特呢。但是,我觉得再也不会有这个以后了。
工作室正式关闭的时间定在春季。决定一出,安杰罗就马上准备转到拉伊帕尔工作室就职,高梨比原定计划早一个月回日本。整个严冬季节里,其他员工和进修生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新出路,只有我怎么也提不起找工作的劲头来,每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怎么办?这样下去不行吧?”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芽实跑来逮住我,来了这么一通教训。从米兰回来之后,芽实去语言学校上课比以前认真多了,无法和父亲对话一事改变了她。
“我也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干什么。”
“这不像你说的话哎!”芽实说着,走过来抱住我。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长期在老师这里做修复,有了些小名声,好几个工作室都想聘用我,问我是不是愿意到他们那儿去。安杰罗所在的拉伊帕尔工作室的竞争对手也来邀请我,待遇相当不错。因为乔瓦娜工作室的重要修复工作我几乎都参与了,所以,有些修复订单,他们不找老师,直接就找我来做了。佛朗切斯柯·科查的修复订单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现在我更不愿去别的工作室。像安杰罗那样随随便便跳槽到拉伊帕尔工作室,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乔瓦娜的工作室。我甚至这样想,哪怕是让我在这里工作到老死,连一把骨头都埋在这里,我也在所不惜……
“我想,暂时先瞎混混吧,有时间的话,可以回忆回忆过去,还可以画点儿画。”
我搂住了芽实,她的背部比去米兰之前好像瘦了一些。
“你这样活得下去吗?”
“还有一点存款,要是没钱了,去哪个工作室打工就是了。”
“当真?你好不容易从修复工作上发现了意义,可是……”
对于调整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现在正是一个很好的休假期。也许我已经跑得太快了。
做修复工作一定要有松弛的精神状态,节奏也应更加舒缓。话虽没从我口里说出来,但我正是用这样的感触来安慰自己的。我下意识地抱紧芽实。
要是春天永远不再来临,那该有多好!可是……我的思绪随着视线飞到了窗外。
三月里的一天,我正忙着处理关闭工作室之前的扫尾工作,爷爷阿形清治突然来了,这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听说有客人来访,我就去了工作室入口的门厅。刚一进去,就看见爷爷正注视着墙上挂的那些蛋彩画。他两手交叉在胸前,时而靠近,时而退后,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我看着爷爷的身影,惊讶得张大嘴,久久合不上,慢慢地,嘴角浮起了久违的笑意。
“爷爷!”我叫他。
爷爷回头便问:“这是临摹?”
“什么啊?”
爷爷一开始问了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听懂。因为,在应该是补偿我们久别思念的那一刻,爷爷问的居然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画,我这个做孙子的当然无法预料。
“我说这幅蛋彩画呀,这是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①的画,对不对?按理说是不可能放在这里沾灰尘的。不过我想,这里是佛罗伦萨的修复工作室嘛,也可能是原作,那也说不定,对不对?哎呀,刚才我正为此着急呢。”
好了,总算弄明白了。
“噢,你问这幅画吗?这是临摹的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不过,画得非常好。十五年前,我在圣马可修道院见过这幅画的原作。哎呀,画得真是太好了!这是谁画的?”
“大概是老师画的吧,不过,这画很早以前就挂在这里了,我也不大清楚。”
爷爷快走到我身边时,冷不妨捏起拳头朝我腹部打来,我一闪,不想拳头却正中心口,爷爷虽然没太用力,但我还是反射性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有破绽!”爷爷对我猛然喝道。
我哪里还敢抗议,只能傻站在一边直眨眼睛。爷爷笑了,说:“你腹肌还没练出来!”说着伸过手来。我一握住他的手,他就用力捏紧了我的手掌。
“不管是对哪个人,也不管对他有多信任,只要让他看到你的破绽,你就完了!你知道吗,俗话说:‘男人一旦出门,七个敌人在等。’”
“别瞎说了。”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外国,这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人?”
“什么?”
“你是一个人来的?”
“啊,那当然!”
“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为什么?那还用问?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呀。”
“什么添麻烦,我可以去机场接你呀,你看……”
“别把我当小孩子!”
爷爷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也是他身上最像个爷爷的地方。依他的个性,哪怕是七十五岁的高龄,他也敢一个人来意大利。爷爷红光满面,眉毛高高挑起,还是原来那个顽固的老头子!
我笑出了声。爷爷的视线又一次回到油画上,“画得实在好啊!”他不住赞叹着。
我把爷爷介绍给老师,他马上就接二连三地用日语询问有关蛋彩画的问题,把老师都弄糊涂了。
“顺正,你替我跟先生说。我呀,您知道吗,我最喜欢十四世纪锡耶纳派的蛋彩画。是十四世纪哦!别搞错了,给我好好翻!”
我刚翻译完这几句话,老师就握住了爷爷的手。这下爷爷的兴致更高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为了亲身感受弗拉·安吉利科的原作,到佛罗伦萨来过好几次。说起这些事,爷爷颇为得意。
“真是个好爷爷!”乔瓦娜说。
当得知七十五岁的爷爷居然是一个人从日本来到这里的,她瞪大眼睛,实在掩饰不住她的惊讶。
因为爷爷的突然到来,我得到了休假的机会。老师说,这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去陪陪爷爷吧。尽管老师劝我休假,我的心却不愿离开工作室。一想到工作室马上就要关门……
但是,我也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在佛罗伦萨街头乱晃。像父母一样养育了我的并不是我的父亲和继母,而是爷爷。我很想在他还硬朗的时候多尽一点孝心。
第二天起,我和芽实带着爷爷去逛美术馆。芽实和爷爷第一次见面便觉意气相投,不大一会儿,芽实就已挽着爷爷的手在走了。
最先去的是圣马可修道院,这里收藏了大量安吉利科的作品,甚至可称之为弗拉·安吉利科美术馆。爷爷一直兴奋地拽着芽实的手,反客为主地带着我们在里面四处转悠,都搞不清谁是游客谁是向导了。
“你看看,这是《圣母领报》!安吉利科的代表作。你看看这构图,好得没话说!你看看这清清爽爽的姿态!所谓心灵的净化,就是用心触摸这种形象时的感受。只要看上一眼,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起来。如今世上有太多的无聊,而这里面就有荡涤浊世的力量!”
对爷爷生动活泼的见解和说明,芽实始终报以微笑。
看了《圣母领报》之后,我们又去看了《耶稣变容》、《头戴荆棘冠冕》、《圣母加冕》及《你不要拉住我》等作品,爷爷一一予以解说,使我们对安吉利科也颇有心得。工作室挂的那幅临摹画的原作《利奈奥尼圣母像》也在这里,不过爷爷走到这幅画前时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话也明显少了。
“让爷爷稍稍休息一下吧。”芽实悄悄在我耳边说。
我搀扶着爷爷,来到了位于修道院一楼的圣安东尼回廊。三人并排坐在清冷的回廊里,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等待爷爷慢慢恢复体力。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圣马可教堂里,恍如生活在十四世纪……
我的思绪在流淌:刚到佛罗伦萨的那天,初次拜访老师工作室的那天,在工作室学习技术的那些日子,然后就是那个事件,再就是未来、明天、告别工作室的那一天,辞职以后,明年,公元2000年5月……
我将来是否打算继续从事修复工作?是否就打算以此为天职终其一生?我不得而知。现在这段时间里,也许正好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工作开心吗?”爷爷问我,简直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芽实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注视着我。
“干活的时候常常会忘了自己。”
“你觉得自己很适合做修复工作,是不是?”
我答不上来。合适不合适我还没重新考虑过,只是觉得自己近乎怀有一种使命感,只要想到自己正在做着一桩把过去交给未来的事情,浑身就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想到自己修复的画千年之后不知又会由谁来修复,就觉得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能超越人的能力界限。但是,这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甚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我都无法确认:自己所做的工作究竟为人类的未来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并不合适。”我好不容易掏出了几句话。
爷爷慢慢转过脸来,对我说:
“不对,你还不太明白。太多的事情一下全落到自己头上了,虽说是你自己的事,可你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又决定不下来……”
我马上想起了佛朗切斯柯·科查那幅被割破的画,如果割破那幅画的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饶恕这个家伙,我以守护人类遗产的修复师的尊严发誓……
“可能是自我意识太强了,过去就有过这样的状况,但还不至于自我膨胀。对于不能扼杀自我的人来说,修复工作时时会变为一种痛苦。”
“看来,还没想清楚呵。”爷爷回应我的诉说道。
芽实看着远处,故意装出一副不在听的样子。我合上眼睑,流进回廊的冷风轻抚着我的脸颊,我觉得春天还很远很远。
“可以试着画画蛋彩画嘛,你说呢?”
面对爷爷唐突的建议,我差点笑出声来:蛋彩画?但是,爷爷的表情完全是认真的。
“先可以从临摹开始。从修复过去的工作,转向描摹过去画家伟业的学习。在这个过程中,你能发现许多过去从未发现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个蛋彩画的画家?”
“这也是一条出路。”
“你说得这么突然……”
爷爷站起身来,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是这么随便想想,以后的事还得你自己考虑。”
说完爷爷就笑了,芽实也笑了,我也只好跟着一起笑。三个人嘴里呼出来的白气,随着回廊里流动的空气飘浮。不会真的是让我去做蛋彩画画家吧?不过,爷爷的建议里也包含了几分真实。他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的未来限定得过死,倒是有必要用更加圆融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
爷爷在佛罗伦萨逗留了一个礼拜。在这期间,我们去了各处的美术馆,爷爷精神抖擞地到处转悠,根本看不出已是七十五岁的人。后来爷爷去了巴黎,说是要和当年留学时代的女朋友在巴黎见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爷爷留过学,而且怎么也没想到,爷爷居然到现在还和当年的恋人保持着频繁的交流,不过我没敢打听。爷爷最讨厌别人这样那样地为他担心,说了一个人去巴黎,那就无论如何死也要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芽实送爷爷到机场,他微笑着跟我道别:“东京见。”
“东京?……”
话音未落,爷爷的拳头又朝我腹部击来,而且比上次更加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口。结果我一个踉跄不算,还要让芽实扶,真丢脸。
“有破绽!”爷爷又笑了。
“干什么哟!”芽实吃了一惊,便向爷爷抗议。
“不要忘了这个痛,也要多少知道一点人生的险恶。”
芽实听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而我,只是在想着爷爷说的“东京见”的那句话。
“回东京?”我嗫嚅着。
爷爷把耳朵伸了过来:“说什么哪,听不清楚!”
“你是说让我回东京?”我又清楚地把话说了一遍。
爷爷点了点头。
“咳,回东京?”芽实紧盯着我的脸叫了起来。
“虽说不是什么决定,不过,这也是一个办法呀。回一趟东京,调整自己的状态之后再出来,这样也许更好。人嘛,在迷茫的时候,就应该下决心试着去改变方向。你啊,这方面的困惑太多了,就这点来说,也不能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好的成绩来。”
爷爷留下这些话就走了。尽管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又是单独出行,但是他那进入登机口的身影,实际上却并不令人担心。这么一想,我身体的不知哪个角落里不可思议地涌出一阵笑声——“弄到最后,需要帮助的却是自己!”爷爷肯定想这么对我说。
我拉起芽实的手。芽实也马上握紧我的手,说:
“真要回去?我好可怜哪!”
我摇了摇头说还不知道。其他的话都被我吞进了肚子。
要是回东京的话,也许偶然会见到阿蓝。
我还想见到阿蓝,哪怕就只见一次。
几天之后工作室就要关闭。那天,我被安杰罗叫出去,在大区的一个酒吧和他见了面。安杰罗改换门庭去了拉伊帕尔工作室,我对他也是渐渐敬而远之。电话里,他说是有非说不可的要事相告,还声称要跟我说的是关于割破科查画作的那个犯人的情况,因此我不得不去见他。
安杰罗坐在酒吧最里面的座位上等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昏暗的店里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恋人,意大利流行歌曲的旋律在流淌,也有客人在厅堂里跳舞。在这座守护着历史和传统的城市,年轻人还是生气勃勃的。很多喜欢折腾的家伙,已经去了米兰或者罗马。留下来的家伙就聚集在这些热闹地方,消耗着他们在外面无法发泄的能量。
扬声器里传出的音乐很响,我们两个人必须把头靠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我竭尽全力想要听清楚安杰罗说的每一个字。
“你说什么?!”
安杰罗的声音在骚动的噪声中飘忽不定。
“再说一遍!声音再大一点!”
但是,他说的话使我失去了判断力。他嗫嚅着的那些可怕的话语,轰隆轰隆地在我脑袋里直转,震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和安杰罗分手之后,我一个人在佛罗伦萨的夜幕中徘徊。我不知去哪儿好,我已经走遍了阿尔诺河畔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芽实的公寓前。但是,我没按门铃,只是抬头看了一阵她那亮着灯的房间,然后,悄悄地转过了身子。
那幅画是老师割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