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弥生,你来,我很高兴。”阿姨说着,露出淡淡的微笑。
  “嗯。”我答应道。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来意传递给她了。阿姨完全能体会到。我挥挥手,离开了阿姨的家。我在砭人肌骨的黑夜里急急地赶回家。因为我晚回家,母亲严厉地斥责我,追问我去了什么地方,但我决不会说。我觉得对谁都不能说。
  
  ☆☆☆
  
  我在阿姨家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留下的神神秘秘的感觉,深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空气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色彩,在有阿姨居住的空间,仿佛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迟缓了。那段时间留给我的印象灼烧似地直迫着我的胸口。
  不久,树丛间呈现出阿姨家那白色的墙壁,当看见亮着朦胧灯光的窗户时,我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姨果然在家里。我站在房子外边,推开生锈的铁门,铁门上还留有许多闪着幽光的水滴。接着我按响了门铃。我感到有些紧张。片刻后,我听到门里侧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阿姨站在门背后。
  “是哪一位?”阿姨问。
  “是我,弥生。”我说道,门随即打开了。
  “哇!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姨一见我就这么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那硕大的眼眸深邃而清澈,端正的浅色双唇上现出亲切的笑容——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和嘴唇,心思迷乱地这么想着。
  “对不起,突然打搅你,我已经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着,我把背包猛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嗨!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在响……最后因为怕烦……对不起啊!”阿姨说着,看着我的背包笑了。
  “快进屋啊!怎么?你是旅行回来?”
  “嗯,只是离开一下吧。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尽量不打搅你。”我说道。
  “呀!是离家出走!”
  阿姨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说道。阿姨的嗓音里带着些疑惑,如呢喃细语一般,但我的心里却有足够的自信与把握。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阿姨一定会让我住下,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不行?”我平静地问。
  “当然可以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你知道这里有房间空着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来住啊。”阿姨开始时眼神有些木然,后来语气变得很明朗,“快进屋,会被雨淋湿的。”
  接着,她把我领进屋子里。
  那天夜里,雨声低沉,夜色浓重。进屋时随手关上房门后,门内空间静谧。阿姨踩着咯吱作响的走廊朝厨房走去,在旧的大炉灶上烧开水,为我沏了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她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将巨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阿姨什么也没有问我。茶水的馨香弥漫着整个屋子。我把肘支在桌子上,突然想到“我只是来这里看一下罢了”。我想来就来了,我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一切。我感到自己这样做很不可思议,我得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是来阿姨家就感到满足了。
  我很久以后才真正听到阿姨的琴声。和以前完全一样,是轻柔的音色。一个阴霾的下午,从二楼阿姨的房间里流淌出优美的乐曲。我从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着乐曲在院子里的树丛间穿梭,柔柔消失在灰色的天空里。我在那段日子里才第一次知道,“音乐”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是肉眼看得见的。不!那时,我眺望着的是更值得怀恋的思念。如此优美的旋律唤醒我甜蜜的情感,一种在遥远的过去总是这样注视着声音的情感。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于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我忽然有着一种哀愁的预感,仿佛走到天黑,自己一个人独自迷失在遥远的潮流里。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一个初夏的故事。
  
  ☆☆☆
  
  那是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大声说笑着什么,时而抱怨着。他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现在我如果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后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着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着一种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照相本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很不正常,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开明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把家里安排得舒舒服服,养育着我和哲生。我还有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
  “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忽然谈起幼年时代的事情。那是我和哲生两人快乐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的事,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痛哭流涕的事,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的事……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某些记忆在渐渐缺损着,还留有某些残片。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这样一类东西,人们一般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会坐立不安起来。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任凭风儿吹拂着,怀恋的记忆就会无可名状地盘旋在我的头脑里,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确在探出头来,但再一凝神回想,记忆便霍然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临时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租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
  “弥生!该起床了,已经快到中午了。”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房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是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作伴。听说是国外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埋头整理盆栽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着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 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
  “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
  “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
  “你的意思是说,狗屋建得大一些,长大了也能住吧。”
  我笑了。
  “你头脑真好,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射着哲生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从小就很少惹人厌烦。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非常尊重。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是一名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地从头做起。对他说来,考上符合他实力的大学,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位很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
  “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
  “是,好的。”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
  “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子分手。
  “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
  “嘿……”哲生说着,一边用万能水笔在木板上划记号。
  “呃,听说那家伙已经搬家了,这就没辙了吧。你们没有办法交往下去。”
  “是啊,他是九州的。”
  我说道。我们只幽会过两三次,不可能是因为有着多么深的好感才交往的,所以分手时也没有多少牵挂,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对哲生详细提起过。但是,哲生却很在意,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有些过意不去,我感觉得到他内心里的这份牵挂。在下午的阳光中,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带着些许狡黠、甜蜜而奇妙的幸福。我希望能永远不要道破、永远得到他的安慰。
  “哲生,你真行啊。”
  “行什么?”
  “盖狗屋。我绝对画不出狗屋的设计图的,连想都不敢想。”
  “如果把狗领来了,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呀!否则这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会想得到。”
  哲生指着拼好的木板,“那些也都是。”
  哲生开始拉锯,话语声被那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我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
  “弥生,快来帮帮忙。”
  妈妈一见我就招呼我。草坪已被修整得很整洁,呼吸着倾泻而来的阳光。母亲正在掘一个坑,准备把树木从大花盆里移植过去。
  “好啊。”
  我答应着朝母亲走去。母亲擦着汗笑着。
  “说要放一间狗屋,所以院子里的树木也要重新配置呢。”母亲说道。
  “房子修整过以后,院子好像也焕然一新了。”我说。
  温煦而透明的阳光照在房子新漆的浅褐色外墙上。经母亲的手整理以后,院子里的树木宛如施过魔法一般各得其所开始呼吸起来。母亲从花盆里取出树木,细心地剥去树木根部的泥土。母亲手上和脸上沾满着泥土,劳动时她那白皙的面容完全是一副愉快的表情。我一边拨着杂草,一边望着远处窗玻璃背后、正在房子里搭建狗屋的哲生。看他那副神情,做得真是很认真啊!我想。
  “这孩子,从早晨七点起就这么认真地在搭建狗屋了。”母亲见我望着哲生,便说道。
  “小狗都还没有到呢。”我笑了。
  “等到了以后再搭建就太迟了。”
  母亲也笑了。哲生不知道我们两人在院子里看着他,依然埋头锯着木板、打着钉子。因为听不见他干活的声音,所以他的神态就像是画中的一幅美景,我和母亲站在散发清新香味的草坪上,久久地注视着他。
  “这天气很古怪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转阴。”
  母亲抬头望着天空。的确,那天下午的天空呈现着奇异的色彩,发光的云彩层层叠叠,倾注下来的金黄色的光时而忽地变得阴郁,使草坪变成暗绿色。
  “现在是梅雨季节呀。”
  我说着又开始干起活来。房子空着的那段时间里,院子里杂草疯长。这种简单的作业可以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不久,雨滴突然稀稀拉拉地掉在敏捷劳作着的手上。
  “呀,你父亲出去时没有带伞,没关系吧。”
  不远处母亲继续在给树木挪地方,她站起身来。从亮晃晃的天空中落下大颗雨滴,这使母亲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安。
  “马上就会停的。”我安慰道。
  “到这里来避一会儿雨,会淋湿的!”
  母亲蹲在一棵茂密低矮的树下向我招手。雨下得越来越猛烈,一眨眼工夫天空也被一层暗淡的灰色覆盖了。我跑着躲到母亲的身边。我们弯着腰蹲在绿叶底下,躲避着雷阵雨一般浇淋地面的雨滴。哲生在房子里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向我们挥了挥手。
  “呀!头发全淋湿了。”我说道。
  “弥生,有件事想问问你……”母亲一本正经地喊着我的名字,目光却并没有看着我。
  什么事啊?我望着母亲。母亲稍稍流露出犹豫的目光看着我。这是她为某件事担忧时的神情。哲生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表情直呼我的名字。每次我都会感到一阵心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母亲。我仿佛被悠远而无声的家族史所吞没,等待听母亲下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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