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你真是享清福啊,还在睡觉吗?”
  哲生说着笑了。他在密密匝匝的枝叶底下精神奕奕地朝这边望。我的心迅速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杂音顿时消失殆尽,就连风儿和阳光也都躲得远远的。
  “你怎么了?上来呀!”我一脸灿烂地笑着。
  “阿姨呢?”
  “好像出去了。”
  “我现在要去学校,顺便过来看看。我没时间了。”
  “……是吗?真没劲啊。”
  “我放学时再过来吧?”哲生说。
  “当然。”
  我粲然一笑。我觉得自己的微笑自然明快,就像花儿将要盛开一样。哲生好像放下心来,原本那愣愣的目光变得和缓。
  “那么,我放学后来。”
  弟弟说着,穿过院子里的小径,推开院门出去了。他那伸得笔直的脊梁、破破烂烂的书包,都是来自那个充满阳光的家庭。我这么想。如今我能感觉到我对他的爱,和我对往事的爱,是同一种性质的情感。而且我们两人和以前截然不同。我们是相互间轻轻爱恋着对方的陌生男女。
  回家吧?
  我以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这样想着。
  傍晚如果哲生来的话,就让他提着我的大行李,一起回到父母那里去,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过一段平稳的生活吧。然后,再到这里来玩。
  我心里拿定了主意,便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于是我下楼去找东西吃。只是阿姨不在家,房子里顿时就变得死寂幽暗,像坟墓一样。家具、摆饰、散乱的杂志,全都整整齐齐地安置在固定的位置里,显得无声无息。厨房的水龙头边,放着泡在水里的昨晚的酒杯和碗碟。我将它们洗了一遍,在这静谧中就连水声都显得特别响亮。手接触到冰凉的水,感到非常舒服。
  炽白的阳光从窗户涌入,照亮了地板一角。我坐在充满阳光的窗边嚼面包,喝果汁,吃着剩下的美国樱桃,好像在盛夏的海边沐浴着阳光,目光晕眩,恍若在野餐。我的脚底能感觉到地板的冰凉和粗糙。窗外的世界被光和影清晰地分割开来,初夏枝叶构成的斑驳而透亮的花纹在不停摇曳着。过了中午,阳光变得更加强烈。我就这样全身心地领悟着夏天临近的感觉。
  当我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是下午了。
  无论我怎么等候,阿姨还是没有回来。我知道,直到现在,我对阿姨的私生活还是一无所知。她现在有没有恋人?有没有能够一起长住的朋友?她喜欢去哪条街上购物?这些事,我都估计不出。阿姨的生活里,丝毫也没有理应促成那些事的“蛛丝马迹”。
  不管怎么说,房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在这个平时能感觉到时间的浓度非常厚重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落寞。我打量着布满灰尘的屋子,甚至觉得这一切恍若一场梦。
  我试着打开阿姨那间房的房门。
  这房间无论什么时候去看,始终都是脏兮兮的。什么东西都随手乱扔,抽屉也拉开着,满屋子都扔着衣服,就好像小偷闯进来过一样。桌子上散满着小件物品,简直就好像将手提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出来一样。窗框上积满尘垢,挂在墙上的镜子像是刚刚出土似地混浊而模糊。能够从这样的房间里穿戴那么整洁地出门去上班,这是一种欺诈啊!我这么想着,走出了房间。我随手把房门关上时,尽管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然而我却忽然感觉到,阿姨也许暂时不会回来的。
  
  ☆☆☆
  
  “不打招呼就突然出门了,这不太好啊。”
  当护士的母亲常常这样说。
  “一直跟随在病人身边护理的人,有事离开一下,病人死了,病人的亲属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这样的场面,我不知见过多少次。”
  母亲说,所谓的“偶然”,就是指那样的事。我这个人也是如此,兴趣一上来,不打任何招呼就出去玩了。母亲大概在我的身上看见了阿姨的影子,大概看见了凭岁月决不可能抹去的血缘的特征。
  “弥生,如果有一天,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爸爸或妈妈又遇上了什么事故住进了医院里,或者死了……弥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母亲这样的想法,和紧绷着脸说这些话时的认真劲儿。
  “只消一个电话。然而你却永远都会为那只电话的沉重而感到痛苦。一辈子都会感到痛苦。”
  不过,我不会。当时我在心里暗暗想着,我决不会因为那样的事而抱恨终生,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儿。我知道我决不是因为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早晨回家时挨骂才变成这样的。我的想法来自更冷静的、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我知道我的想法会让母亲感到哀伤,我记得当时我没有说出来。
  
  ☆☆☆
  
  到了傍晚,阿姨果然没有回来。
  我束手无策,连灯也没有开,只是怔怔地坐在黑暗的桌子边。窗外呈现一片蓝色,树影宛如层层叠叠的黑色剪纸。我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沙沙作响的摇曳着的剪影,同时神思恍惚地想着长期在这里单身生活的阿姨。
  我觉得那不是有多么难熬的生活。
  但是,难道是我把阿姨的生活搅乱了?
  我忍受不了那样的不安,屡次起身走进阿姨的房间,在她的脏桌子上翻找,但每次都没有发现什么留言,或表示她去向的任何线索,我失望地回到厨房里。这时,门铃响了。
  “我进来啦!”
  哲生说着走进屋来。他看见我在黑暗的厨房里坐着,颇感诧异。
  “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杀了人似的?”
  “哪里!”我说,“阿姨没有回来,不知去哪里了。”
  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思考时还没有感受到的情感,和哲生交谈时便涌现出来。我感到不安和焦虑。
  “先把电灯打开吧。”
  哲生伸出手摸索着找到开关捻亮了电灯。窗外顿时沉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夜晚重又降临。我这么想着,头脑里的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穿着制服的哲生把书包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在我的对面坐下。也许只是我一个人感觉到,他的举止总是显得正确而恰当。我一直很羡慕他那率直的眼神。和哲生相比,我是永远沉迷在某个地方、迷惘地注视着时光流逝的人。
  “是遇上什么事,才销声匿迹的?”哲生问。
  “嗯,我觉得多半是的。”
  “就是说,像举行葬礼时那样,是去了什么地方吧。”哲生说道,“你猜不出来吗?”
  “不知道啊!她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也许马上就会回来的,但我总觉得她好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觉得’?你的感觉很准,所以看来准是那样了。嗯,阿姨大概想让你去找她。”
  “为什么?”我很惊讶。
  “因为她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她。对吗?这样的人一旦要任性起来,就会走极端,一定会是那样的。否则,她希望你在家里等她,就不会不回家了。不是吗?”
  “噢,是吗?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也许是吧。”
  映现在哲生眼中的阿姨,比我眼中的阿姨显得稍稍柔弱些,也更真实。我默默地站起身,准备去沏红茶。看见平时如此懒散的阿姨光是对茶叶种类特别用心,把它们分得很细并分别装在瓶子里,还贴上了标签,我不禁黯然。她的做法,一定和我以前居住的那个家是一样的。标签上写有阿姨秀美的字迹。我将杯子加热,在茶壶中放入适量茶叶,非常细心地将茶水斟入杯子里。
  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向哲生倾吐一番,让他也参与那些事情吧?这样的冲动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着,怎么也不能抑制。为了克制内心的冲动,我故意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沏茶。
  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也许会后悔终生的。
  我只是默默地将茶递给哲生。
  “放过糖吗?”哲生问。
  “我不知道糖放在哪里。”我回答。
  “生活很清苦啊。”哲生啜着茶说道,然后打量着房子,“这个房子,我觉得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哲生这句话,忽然让我感到一阵不可自拔的悲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阿姨原本就没有住在这里,车祸发生时,大家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另外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注视着我。
  那天夜里,看到我抱着硕大的行李感到可怜而接纳我的,是姐姐的幽灵。
  是充满温馨的家族的幽灵们。
  “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你瞧。”
  哲生说。我沉溺在自己的妄想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他却在认真进行思考。
  “是我们亲戚那边的别墅。你瞧,那幢有西武百货商店的平房建筑。”哲生说道。
  “你说什么?”
  “你看。像超市那样在山里突然冒出来的平房建筑,西武……是什么地方?”
  “噢,你是说轻井泽?”我问。
  “对了对了,我听什么人说起过,说雪野阿姨最喜欢那个地方,她常常去那里啊。如果是那里,那地方,想去的话马上就能去啊。”
  “也许真是那样。”
  我顿时产生出一种希望。我有一种直觉,阿姨肯定在那里。那是一幢坐落在深山里的别墅,我在孩提时也去过几次。去看看吧!我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可是,哲生再怎么说是童年时的记忆,倾注在那片林子里的夕阳,穿过高原的风儿,他的头脑里都没有印象了吗?他首先想到的是平房建筑的西武吧?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这么边想边望着他,冷不防他直愣愣地注视着我。
  “你要去?”哲生问。
  “嗯,想去那里看看啊。再过两三天回家就迟了,你好好地瞒过父母亲。不过,阿姨不见了,这件事决不能提起。”
  我说道,不料哲生间不容发地回答我。
  “我也去。”
  他说得十分平静,因此我一时无言以对。
  “不行啊!”我说道。
  “有什么不行啊!”哲生断然答道。他定定地直视我。他的眼眸里带着爱恋的色彩,我感到很困惑。
  “那么,对父母该怎么说?还有旅行的准备呢?换洗的内衣裤,盥洗用品,都没有带?”
  “这个……”哲生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很懒惰,我和你不一样。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呀!这些东西,那里的超市里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要找个理由,借口随便就可以找一个。没有人会把我和你,还有阿姨三个人联系在一起的呀!”
  我缄默无语。我想了想。好吧,如果心存顾虑,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么,你陪我一起去?哲生?”
  “是啊,现在马上就走。越快越好。因为阿姨那样的人虽然不像是会自杀的样子,但还是挺让人担心的。”
  尽管没有可能,但这话还是让我吓了一跳。
  “那么,走吧。我们一起走。”我说道,哲生默默地点点头。
  
  ☆☆☆
  
  已经好久没乘坐夜行列车了。
  哲生坐在我的对面座椅上,垂下长长的睫毛,倚靠在车窗边沉沉睡去。他穿着学生服,把书包和印着超市名字的纸袋放在行李架上,简直像离家出走疲惫不堪的少年。
  回想起来,我仿佛觉得我们单纯只是一对始终处于临界点上的男女,利用“姐弟”关系作为相互眷恋的手段和借口。父母不在家时,我们两人吃完晚饭还不愿意离开餐桌,没完没了地吃餐后点心或喝茶。我们非常珍惜这段两人可以堂而皇之独处的时间。
  而且我觉得,那样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
  像这样二人单独相处,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车窗外一片漆黑,闪烁着灯光的夜景飞快地向后逝去。每次停车门开时,我都能感觉到车厢里涌动着黑夜冷峭的气息和气味。夜色渐渐深浓,我觉得心里有些虚怯,我抬头望着幽远的月亮,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尽管如此,我的心已经变得宁静。无论风儿怎样“咔嗒咔嗒”摇撼着车窗,无论窗外的景色多么迅疾地移开,无论夜色多么悄然地笼罩在静寂的车厢里,我的头脑里都再也不会充斥着“有的事情我想不起来”这种强烈的念头。我的心里充满着“终于恢复了自我”这种踏实的感觉和满足。那个夜晚不知不觉地和远方的梦融会在一起。我想着那些事情的奥妙,望着眼前的哲生。
  呃,他的睡脸多可爱啊。这孩子的眼睫毛多长啊。
  我这么想道,他的睡脸宛若一尊神像。
  轻井泽很快就到了。哲生大概很累吧,路上他只打开过一次引以为豪的试题集,马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沉睡着,直到我喊醒他“下一站就是中轻井泽了”为止。从他惊醒时一瞬间流露出的“这里是哪儿”的表情,到终于醒悟“呀?对对,应该到了”,所有的神情全都体现在他的脸上,非常滑稽。
  接着,我们下车站在黑夜里的站台上。站台上很黑,夜风猛烈地刮着,让人莫有名状地感到不舒服,好像在责备我们贸然来到这个地方。繁星闪烁,星星多得让人咋舌,银河呈淡淡的颜色,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翻过山峦横跨天空。
  我们乘坐出租汽车,急急地在径直通往鬼押出方向的山路上赶路。司机狐疑地不停打量我们两个深夜抵达的年轻人。不久汽车驶过万籁俱寂的“平房建筑西武”,我们下了车。
  夜里的别墅群简直像坟墓一样幽暗,一幢幢以整齐的外形排列着,悄悄地矗立在森林里。那些即使在白天都难以辨认的小型别墅,到了夜晚就更加无一例外地融入晦冥里。每一幢别墅好像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像汉塞尔与格蕾特尔(注:格林童话《汉塞尔和格蕾特尔》中一对去采草莓时被妖婆捉住、后合力打败妖婆的两兄妹。)那样,在黑暗而散发潮湿气味的、漆黑一团的树林里不停地绕着圈子。
  黑夜越来越深了,眼前是一扇扇黑灯瞎火的窗户。果然太莽撞了,我们两人都这么想着。如果说出口来就会后悔莫及,因此我们掩饰着不安的情绪,拼命地想着那幢别墅有没有什么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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