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透着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来到我的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我不想欠他。
这时,我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我醉着,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嚷着:
“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人进来”,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嚓”一声被猛然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的身边。
“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鲵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雪花花纹的灰底T恤衫,配着一条牛仔裤,赤着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依然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用平素那双清澈得让人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一定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无论怎么苦思冥想,这种事都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尽管真的是不可能,这样的感觉却如同留在脑海里的童孩时代的记忆那样模模糊糊,令人称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时闪烁着强烈的火花向我诉说着“真实”。我摆脱不了那样的感觉。我想要摆脱它,但是无法摆脱。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希望哲生来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满着自信的语气对我说:“那种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干干净净心情舒展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是伸出一只手,把通房间的窗户用力打开。我只是觉得夜晚这窗玻璃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打开吧。
“什么事?”我问,我坐着没动。
“没什么,胶带在你这里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说。
“就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什么?怪模怪样的。”
“我总觉得在屋子外心里爽快些。”
“阳台会很高兴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着。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简直就像闪烁着亮光的道路那样,鲜明地充满着夜空。他的声音带着能让人听着释然的音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哲生非常喜欢我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
“呃,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相反我用夸张的语气对他这么说道。
见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哲生没有责怪我,他拿了胶带走出房间,一边还是用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因为夜里空气清新嘛。”
这句话带着甜蜜的余韵,缓缓地渗透在我的胸膛里。
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子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儿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后一离开家,我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不可缺少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懒。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接听电话,或看电视,心里还会不自觉地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着什么伤感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作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类似于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惟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无论我多么哀伤,后来它都会烟消云散。不过时而我还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新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对方一个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闲事的。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地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茫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如果说我的那种感觉很强烈,这似乎有些言过其实,我只是感到自己一瞬间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在表面上表示出我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出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仰望着的月亮的身影,夜晚的气息。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着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只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内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着耳朵,倾听着颇有节奏的时钟声在冷冷地消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读着漫画,做习题消磨时间,后来我坐不住了,就站在窗边,俯瞰着窗外的黑暗,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以后的过程,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晚风无形地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儿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在不停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火,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跨到漆黑的沥青道路上。
我专注地搜寻哲生。当我拐过好几个街角,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以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徘徊着,头脑里留着殊死的念头,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着,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骤然而止。
“呃,哲生!”
“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会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哲生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
“你打架了吧?”我笑着。
“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
“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儿,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
“在哪里打架?”
“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来了。就这些。”
“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车站前的麦当劳里,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两人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快乐,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我凭什么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
“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
“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而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时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两人就会有心有灵犀的感觉。
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
“今天,你没有感觉到黑夜特别迷人?灯火的感觉,这些都和平时不一样?”
哲生忽然说道。我走着,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天空一片漆黑,户外的空气简直像被擦过的镜子那样映照着街道。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肯定是空气清澄的缘故吧,今天晚上。”
哲生离开房间、房门“啪”地关上的一瞬间,不安的情绪就像化学反应一样顿时涌入我的心里。我真想在阳台里站起身,紧随在后去哲生的房间听他说话。
但是,最后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然坐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而且,翌日的雨夜,我决定离家出走。
☆☆☆
阿姨很喜欢看连续剧《十三号星期五》,那天晚上也是从附近的录影带出租店里借了几盘《十三号星期五》的电影回来,躺在床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
我问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电影,阿姨想了想,说:“从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出场,就不感到寂寞了。”我进行了推理。也许是因为影片中的杰伊森吗?而且是因为阿姨感到寂寞吗?
我们吃了一大堆布丁,感到心满意足。阿姨决不会做什么菜,所以经常做布丁吃。做在很大的盘子里,吃的时候用小瓷羹匙。夜晚房间里灯光明亮,布丁的香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那天夜里晚饭是我做的,但装布丁的盘子比主菜的盘子大许多。
阿姨穿着浴衣,头发也没有吹干就躺在床上。看到恐怖的场景她就冷不防探起身子靠近电视机,等高潮过后又躺倒在床上。还不时用浴巾揉着湿头发,要不就是哈欠连天或打个喷嚏。我在沙发上观看着电视,但画面里惨烈的叫声和阿姨这些动作之间的呼应,令人感到更加有趣。
我在阿姨家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时间完全静止了,除了去学校之外,我几乎都在那房子里度过。在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仔细观察阿姨的言行举止时,有一天我开始真正地注意到,阿姨露出前额时那眉毛的感觉,目光严厉时的侧脸,还有低俯着脸时的模样,都和我以前看见过的幻影中的少女非常相似。
“不是的。这是我在自欺欺人。我就是明明知道这些,所以才来这里住的。我已经住在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就是这么回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
因为阿姨太不在意了,所以我也就顺其自然。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或是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我们现在分开居住着。我希望在不经意中轻轻叩响我记忆的那些片断,能够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一边和阿姨一起看着电影,一边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来这里以后,我常常带着那样的感觉一直睡到天明。在这个房间里,看来哪里都可以睡,睡着了的时候,阿姨会悄悄替我盖上被子。
即使在困意中,我还是无意中感觉到电话铃在响。在我朦胧而迟钝的意识里,电话铃声就像挂在远处窗口鸣响的风铃一样响着。我缓缓地逐渐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阿姨纤细的手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啊,呃,是的。嗯,一直都在啊,很好的。没关系。嗯。……”
察觉打电话来的人是母亲的一瞬间,我马上又装作熟睡着的样子。我感觉到阿姨朝我瞥了一眼。电话还在继续。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的打算。我知道啊,不是那么回事啊!……那种事,有过一次也无妨吧。我想过的,她自己如果想回去,我马上就会让她回家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我不可能有那种打算的。你明明知道的……”
阿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轻轻传入我的耳中,非常虚幻。夜里的电话总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如果知道真实,总会让人感到哀伤。在梦幻和现实的缝隙间,我以孩子般天真的心情,恍恍惚惚地听着。
养育我长大的父亲和母亲,哲生手臂的形状,还有那曾经瞬间闪现在我记忆里的真正的父母。那个优雅的背影,柔软的手。名字已经不可能想起来。一切都非常遥远——阿姨和母亲毫无结果地交谈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用力地挂了电话。接着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又回到电影的世界里。我睡着了,阿姨想要守着我。我为此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欢。阿姨很怕麻烦缠身,为了不卷入什么麻烦事,她完全可以一推了之,但她并没有因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而把惟一的妹妹摇醒。
“弥生,喝些酒吧。”
阿姨说着催我起床。我猛然睁开眼睛,时钟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我为自己已经瞌睡了两个小时而感到吃惊。
“呃?什么?喝酒?”我用睡眼惺忪的声音说道。阿姨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电影结束了。我还一点儿也不想睡觉,明天我休息。弥生,喝点酒吧。”阿姨说道。
“好的,好的。”
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起床去厨房里拿冰块。阿姨默默地从地板下面拿出威士忌和矿泉水。就连酒瓶放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咯咚咯咚”的声音,都令人感到快活。和这个年龄比我大这么多的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了。无论夜里的黑暗,还是如同飘浮在宇宙里的我自己。说起来也真奇怪,在那个充满温馨的家里,我总是感到不安,尽管这里是一种不稳定的生活,我却觉得很充实。我的胸膛里充满着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这样生活着的错觉。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