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很普通啊!”
“房门呢?挂姓氏牌吗?”
“嗯……对了,信箱很特别。”哲生说,“好像在院子前竖着一个绿得很好看的信箱。”
“呀!”
刚才断断续续回忆的片断中,那幢别墅里厨房内水池的形状、从二楼古雅的起居室能眺望到的窗外的景致、沙发的颜色……那个信箱混杂在这些片断里突然冒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是杂志里曾经介绍过的那种很漂亮的信箱!据说是父亲特地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淋雨马上会生绣的铁信箱吧。”
“是啊,对,我明白了。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哲生这么说着,便“啪啪啪”地登上坡道去了。我坐在自己的手提旅行包上,抬头望着压上身来的黑暗和树影,看着树影间神秘地射着寒光的月亮和星星,以及消逝的云层那鲜明的白色。还有森林里那快意的气息。早在森林浴流行之前很早的时候起,我就很喜欢这样的清香和景致。好像所有的枝叶都在俯视我,即使在如此墨黑的夜里,我也非常喜欢。尽管我已经长得这么大,树木仍然像我孩子时那样高高耸立着,这让我感到十分舒畅。
不久,哲生快速奔跑着回来。
“找到了!找到了!”他不停地说着。
“这孩子很可以依靠。”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出自内心地这么想。
“我平时就在训练啊。”
哲生笑了。这么说起来,他的确常常一个人去跋山涉水,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他是从运动中学会人生的基本知识,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坚韧地面对现实。现在我已经理解阿姨在提起他时说的话:“说他自以为很懂事,其实他真的明白很多事理呢。”想到这些时,我更加不可抑制地想马上见到直到昨晚还在一起的阿姨。
我跟着哲生走过去,看见在一堵眼看就要倒塌的围墙里孤零零地竖着一只生锈的铁制信箱。看来这的确是和我们家有关的别墅。房子里黑咕隆咚的。
“她不在吧?”我说。
“反正进去看看吧,你记得钥匙放在哪里吗?”
“嗯。”
我记得。房门边花盆里的植物已经枯萎。我从花盆底下取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进去看看吧。”
“嗯。”
我们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嘎吱作响的房门,擅自走进黑暗里。走廊里的电没有被切断,我摸索着按了开关,屋里便一下子明亮起来。
“你在楼下找,我去二楼。”
哲生说着一边一路一个个灯开过去,一边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屋子里的霉味熏得我眼看就要窒息了,我将窗户一个个打开,把夜晚的清新空气放进来。清冷的夜气带着大量的新鲜氧气充溢着整个房间。
打开厨房和厨房隔壁起居室的窗户,最后我走向最里面的房间。我心里咚咚地跳着,一边打开拉门窥探着。那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只是散发着黑暗和榻榻米的气息。我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忽然,我有了感觉。阿姨直到刚才一定还站在这里。那是傍晚时分,阳光几乎已经消失,藏蓝色的天空将树林的剪影映照成神秘拼图的时候,阿姨一个人独自站在这里眺望着窗外,连电灯也没打开。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样的情景。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我不知道她的去向,但她已经不在了。在充斥着房间的清彻的夜气中,我对此确信不疑。嘿,她到底去哪里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用这样费尽心机地寻找她,但现在这个时候,我一定要找到她了。我不得不觉得,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游戏。
不久,我听到哲生咚咚走下楼来的脚步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我打开灯,看见他正从走廊那边走过来。
“阿姨不在,你看这个。”
哲生说着,把一张纸伸到我的面前。
“这张纸在二楼起居室里的玻璃桌上。”
哲生说道。我接过纸看着。上面用潦草的字写着:
弥生
你真的来这里了吗?我很高兴。
旅行能加深爱情吧。
雪野
这张纸片的正反两面,无论怎么观察,都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线索中断了。
哲生感到纳闷。
“只写这几个字,还不如不写呢。”
我感到奇怪,便笑了。
“你的想法,也很好。”
“是吗?”
哲生也笑了。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我感到肚子很饿,但没有汽车根本无法外出去吃东西,再说这个时候附近的商店全都关门了。原以为只要来到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现在我们两人相互责怪着对方的鲁莽,一边在厨房里到处乱翻寻着食物。
而且,在架子上找到两盒不同品牌、过了期的方便面,在冰箱里发现一只像是阿姨留下的蕃茄和一大盒酸奶酪。虽然填不饱空肚子,但有这些东西肚子好歹也能够安下心来。我们相互道着“晚安”,有些别扭地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去不同的房间睡觉。说起来也是的,我们不可能突然就睡在一起。
黑暗中一个人睡在被窝里,觉得夜晚静得有些可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阿姨。梦中,无所不知的阿姨悄悄站在这幢房子的外面,一个人抬头仰望星空。她仰脸望着头顶的星空,头发几乎碰到了地面。她的侧脸有一种冷漠之感,她用甜美的声音哼着歌,静静地望着星星。
是非常伤感的梦。
☆☆☆
翌日,是一个轻井泽特有的大晴天。
好不容易来这里一次,我搞了个大扫除。哲生说,如果径直回东京,也要等下午游览以后再回去。阿姨家,我们还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但无论电话铃声怎么响,阿姨都没有接电话,她没有回家。
我用抹布正在擦走廊里的地板时,门铃响了。在还没有住习惯的房子里,门铃响起时,听上去有些虚幻。我开始时还惊得抬起头默默地发愣,但门铃声在房间里接连响了两次。
是哲生吧?我这么想着,走过去开门。我见他很渴望去那家“平房西武”超市看看,我就差他去那里买东西,但仔细想来,现在正是淡季,也许还没有开门营业,所以他一定是去了更远的地方购买吧。这样看来,他回来得也太快了。
“是哪一位?”
我站在门背后问。
“是雪野小姐吗?”
那人问。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的嗓音听得出有些进退两难,我有种直觉这个人一定是在寻找阿姨。
于是,我打开了门。
他的年轻出乎我的意外,我大吃一惊。怎么看都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似乎显得比我更年轻。我心里暗想,阿姨这个人是向学生下手了吧。如果是阿姨的话,她是能做得心安理得的。尽管如此,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太高大了,个子很高,体魄也十分健壮,脑袋又长得很大。我抬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我,也是一副很怪异的表情。这副表情就像在街上和昔日的女友不期而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啊,初次见面,我叫立野正彦。对不起,您是雪野小姐的……”
“我是她的外甥女弥生。”我说,“阿姨不在这里。您请进,喝杯茶吧。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向您打听些事。我们……我和弟弟,是来找阿姨的。”
“是吗?”
知道阿姨不在,他明显地流露出落魄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会儿。
“打搅您了。”
他平静地说道。他丝毫也没有那种难以捉磨的表情或暧昧的神色,而且彬彬有礼得甚至有些拘谨,好像是历史剧里的武士一样。我把他带进厨房隔壁的客厅里。他在小型沙发里一坐下,便显得更加伟岸。
他啜了一口日本茶,深深叹了一口气。
“昨天中午,她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们有三个月没通电话了。因此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把这里的地址很快地说了一遍,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些奇妙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急忙拿出笔记本,心想大概是这里的地址吧,我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弥生小姐,您呢?”
“我最近一直住在她家里。她突然什么也没说就不见了,我只好猜测大概在这里,于是就来了……她留下一张写给我的纸条,已经走了。现在她在哪里,我一点儿也猜不出来,打电话到她家里,不知道是她不在家,还是不肯接电话。”
“没有写给我的纸条吗?”
他问,他的眼睛闪出光来。我很歉意地回答“没有”,他又忧伤地垂下眼睑。
“你说有三个月没有联络了吧,”我问,“最近你和阿姨没有见面过?”
“是的。”他摆出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正确地说,是她不肯见我。说老实话,也许是被她甩了。我们有过太多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真正和雪野小姐交往,是在高三,也就是去年的时候开始的。”
果然是那样。我心里暗暗思忖着。他不就是她的学生吗?这样的事,完全符合阿姨的个性。
“我们说好等我毕业以后再见面也不迟。三个月前通电话时,雪野小姐……”这时他有些吞吞吐吐,“她说把我的孩子堕掉了。”
我也吓了一跳。阿姨不是一个嘴快的人,这件事,她只字未提。就连她有恋人,都几乎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
“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和她见一面,把话讲清楚,但她不愿意。无论我做什么,不管我在什么地方等她,她都不会正儿八经地来见我。”
他好像真的非常憔悴。我现在开始明白,阿姨是那种一旦作出决定就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的人。只要一想到她如果真心决定分手,对对方会摆出多么冷漠的态度来,我就会不寒而栗。她肯定是把他当作煤气收款人之类的人来看待了。尽管如此,如果这三个月来他依然缠着她不愿放弃,可见他也是个非常倔强的人。我心里这么想着。
“请等一下,您说等您毕业以后再见面,那么就是说,在毕业之前暂时分手?”
我问他。
“是的。去年十二月份,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她突然把我喊去,说以后不再见面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无论我怎样问她,她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地说我还是一个学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已经怀孕了。她这个人,任何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说道。我想,他那种独特的率真究竟是什么呢?阿姨深爱着的,一定是他的这种率真吧。
“我回来了!”
哲生这么说着,走进门来。一眼看见正彦颇感意外。我把经过简单解释了一下,哲生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以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轻声呢喃着。
“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好像推理小说一样越来越多了,好像发生了杀人案一样。”
我觉得奇怪,偷笑着生怕正彦听见。
☆☆☆
一来到高原,有样东西无论如何都想吃。那就是妈妈做的水果咖喱。以前坐着父亲驾驶的汽车来这里时,大家先把房子打扫一遍,然后第一天晚上总是母亲来制作含有几维果、菠萝等水果的甜咖喱。
今天夜里,就由我来做了。
我和哲生原打算今天当天返回东京的,但是正彦难过地说:“她把地址告诉我,她也许会回来的。”我和哲生都觉得这不太可能,可是看见正彦已经精疲力竭,心中不忍,我们决定一起住一夜。我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所以没有急着马上要去做的事。我们以一种奇怪的组合围坐在桌边。
“嗯,这味道太令人怀念了,和妈妈做得一样。”
哲生赞不绝口。
“真好吃。”正彦说道。
哲生的特殊本领就是和陌生人马上就能熟悉起来。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他一边大口地吃着咖喱,一边随口就提出一些令人难堪的问题。
“正彦先生,您的体魄一看就知道是搞体育的,您的相貌也很端正,您的服装也很有品味,看得出您很有教养。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您正彦先生要找有气质的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却为什么偏偏看上我们雪野阿姨呢?她的魅力在哪里?”
哲生常常会表现出这种天真无邪的态度。在亲戚们聚餐的场合里,他也常常会提出那些可怕的问题,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明明可以恰如其分地搪塞过去,然而正彦却很认真,一边沉思一边回答。
“她非常清纯,个性非常刚毅。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迷茫,她决不会改变自己。她的这种笨拙让人非常心痛,却也是极具魅力的。还有,她上课很有趣。”
“您是说上音乐课?”我蹙起了眉头。
“是啊。真棒啊。有一次唱歌测验时,大家都和她开玩笑,说声音发不出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一直使用敬语。我也随声附和着。
“是吗?”
“当时我真的患了重感冒,嗓子一点儿都发不出声来。我向老师一提出来,班级里那些家伙们就学我的样了。她从钢琴后面猛然站起身,说:‘看来这个班级正在流行感冒呢。’大家以为可以不用测验了,刹时间都哄笑起来。不料她说:‘现在不能唱歌的都站到这里来。’她让假装不能发声的人站成一排。当然我也在里面。大家都很喜欢老师,所以很乐意这样做。她让大家把嘴巴张开,我们大概有十个人左右,大家都傻乎乎地把嘴巴张开。她依次窥探我们的口腔,最后在黑板前莞尔一笑,说:‘只有这孩子是真的,其他同学都要唱。’接着她摸摸我的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慌张。接着她把黑色手提包‘啪’地打开,给我一颗浅田糖。太棒了!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她就是很特别。那是我读高三的时候,从那天起,我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她了。”
恋爱中的男人都会觉得对方很特别,不过这个人说的话,我非常理解。
“难怪。”哲生说,“阿姨这个人,课一定上得很有个性。外表看上去就很了不起。”
“本来就很了不起呀!”
正彦不由沾沾自喜地笑了。
“她是老师,可是一下雨她就请假。说是上课,她心安理得地迟到十分钟,要不就提早回家,不知为什么,每天都过得很紧张啊。有一次吧,课上到一半,钢琴声嘎然而止,整个教室都嘈杂起来。大家跑过去一看,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