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在月光下,我这么想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
又是母亲打来的?大概阿姨也是这么想的。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好像电话铃声压根儿就没有响。阿姨堂而皇之地装作没听见,以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漆黑的黎明时刻梦见闹钟在响似的。
电话铃亢奋地响了十次、二十次,无止境地搅动着屋子里宁静的空气。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像以前那样猜测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的力量,但我还能够微微感受到传递而来的信息。我闭上眼睛试着追溯信息的源头。我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着某种情热的影子。他怀着热恋那样的情愫紧紧握着话筒。我觉得自己非常熟识那个热情的面影,我闭着眼睛又仔细追溯着。稍稍有些冷漠,正直,值得信赖……
“吵死了!”
阿姨说着终于拿起听筒。我察觉那个男人一定是阿姨的恋人,便轻手轻脚地想躲到厨房里去。不料,阿姨喊我:“弥生!”
我吃惊地转过身去。阿姨把听筒递给我。
“是你的。”
我走上前去,诚恐诚惶地接过听筒。
“喂喂。”我试探着。
“喂喂!”
传来哲生的声音,我意识到他已经察觉出什么事了。因为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电话另一端的人,不知为什么,而是在听鬼故事的晚上赖着睡在我身边的年幼的哲生。
“那个是哲生?怎么回事?这么晚了?”
“我一直在等爸爸、妈妈睡着……喂,你好吗?”
“嗯。”
“你为什么去阿姨家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在复习吗?”
“在复习啊,每天都在复习呢。你不在新房子里住,就很没劲的。”
他一直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管喜欢还是讨厌,不管冷还是热,想睡觉,或者东西好不好吃,他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他也总是竭尽全力地讨好我。
“谢谢你。不过没有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回去的。”
哲生对这类的谎话也非常敏感。
“真的吗?你要振作起来啊!”
这个电话很特别,使我产生一种错觉,无法言传的事全都在话音之外得到了沟通。哲生透过黑夜传递着他的声音。我竟然和这样的弟弟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久,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哲生是在安慰我,因此我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所以,我很振作啊!”我说道。我常常会无意中拿出当姐姐的高压态度。
可是,哲生并不理会我的居高临下。
“那么,你早点回来啊。”他依然用亲昵的声音说着,挂上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听筒,默然无语。
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片刻后才问我:“是让你回家吗?”
“嗯……”我点点头。
“是啊。”阿姨这么说道,脸上流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想见到哲生。我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感到很快乐,但同时每次凝望着绿色时,每次趁在梅雨的间隙走在小巷的气味中、抬头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时,我都会想起哲生。思绪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俩的话,如果……可是我非常喜欢我的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伤心,我觉得什么东西太狭窄,好像弄错了,思绪总是到那里就会停止。思路只是缓缓地溶进了那幢房子内温馨的空气里……
“喝点吧。”阿姨说。
我们喝着威士忌,没有下酒菜,我们拿剩下的布丁和放在冰箱里的美国樱桃当下酒菜。这样的酒菜组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是第一次和阿姨一起喝酒。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先提出喝酒的人一般都贪杯。阿姨不停地大口地喝着。
“你常常一个人这样喝酒吗?”我问阿姨。
“嗯。”
阿姨回答。她朝放着很多冰块的酒杯里不停地斟威士忌。我看着酒杯映在地板上的影子,不时伴随着冰块在酒杯里相互碰撞的清脆声慢慢斟满着,我深切地体会到:她的生活,决不可能过得平静。在这里单身生活,也决不可能那么趣味盎然。因为我的到来,更是被我搅乱了。
“那个孩子,是喜欢你吧。”阿姨说道,微笑着,望着平伸的脚趾的趾甲形状。
“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指哲生?”我问。
“是啊,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阿姨平静地说道。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值得隐瞒了。在这一瞬间,灯光闪烁的情景和窗外的夜色,和一滴滴落下的珍贵的时间的水滴一起,闪现出耀眼的光亮。
趁现在。我想。只有趁现在。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轻声问。阿姨随口回答,好像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事值得隐瞒一样。
“都是很温和的人啊。”她淡淡地说道,她的侧脸垂下长长的睫毛。
“我们全家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个池塘。”
“是吗?我们幸福吗?”
“幸福得简直过头。”阿姨说道。
“现在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但那里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东西。就像童话故事里使幸福难以持久的某种东西……嗯,弥生还很小,所以即使有记忆,兴许也都已经忘了吧。”
阿姨把她的阿姨样子完全抛在一边,变成一副姐姐的模样。那是一副直视着我的表情,不像以前那样老是把目光回避着我。她的目光直盯着我,我害怕她那副目光的压力。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就是这样一个目光能直透别人内心深处的女人。
“我的……奇怪的能力,你还记得吗?”我问。
“嗯,是啊。你在还没有学会讲话之前,就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能事先知道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啊。还有,如果是父母不太喜欢的人打电话来,你就会火烧火撩地哭起来。大家都笑着说,你也许能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心思呢。你真的很有趣啊。大家甚至都这么想,每户人家有你这么一个人就很方便了……”
阿姨微笑着。我感觉自己的过去太不可思议了,因此我一下子极自然地忘却了些许不安中的自己。接着,阿姨久久凝视着窗外,一副眺望远处的目光,好像在捻用来编织往事的美丽丝线。月亮在幽远的天空上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我把一切都看得很重,对我来说,当我意识到阿姨和这一切都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时,我感到些许的震惊。在阿姨的眼里,这一切都早已经结束。因此,甚至连我自己都仿佛能感觉到,好像一切都从没发生过一样。
“阿姨也……”我像以前那样称呼她,“有过那种奇怪的能力吗?”
“没有啊!”阿姨这么断然地回答。她用纤细的手指撮起几颗美国樱桃放在手心。
“用水果当下酒菜不行吗?”阿姨吃着那颗较大的樱桃,一边问。
“是啊,应该吃一些含蛋白质的东西。”
“嘿嘿。”阿姨莞尔笑了,“你这种说话的语气,和养育你的母亲非常像啊。你生活在蜜罐子里,要回想起那些事来,也许还是一件悲伤的事呢。你知道吗?那些人,当然还有死去的外公,和我们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啊。只是因为和我们真正的父母感情非常深,才把我们领过来的。再也没有那么善良的人了。那个男孩子也是。”
“哲生?”
“对。”阿姨点点头,“这孩子不是很好吗?说他自以为很懂事,其实他真的明白很多事理呢。”
“也许是吧。”
我回答。现在不是谈论他的时候。
“呃,我真的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呢。父母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阿姨稍稍有些为难地蹙着眉。
“……全家最后一次旅行……”
我屏住气竖起耳朵听着。阿姨开始说。
“是去青森呀!那时弥生真的还很小。父亲驾驶着一辆崭新的汽车,在山道上拐弯时发生失误,和迎面开来的汽车猛烈相撞。我和你坐在汽车的后座,目睹了全过程。父亲和母亲死去的场面,对了……也许你没有看见。我紧紧抱着你,两人浑身是血地从汽车里爬出来。所有一切都已经撞坏了。我的头痛得很剧烈。红叶红得非常深啊,血溅进眼睛里,看出去全是红色的。我也很快就昏死过去了。你看,这个伤……”
阿姨让我看她额头发际处的伤疤。
“父亲和母亲当场死亡。对方司机却毫发无伤。这算是值得庆幸呀!父亲和母亲也都是很谦和的人,如果连累别人,他们都不会安心的。他们的待人谦和,超出了想象呢。你受了很大惊吓,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你忘记的,就是那样的事啊。”
每次从阿姨嘴里出现“父亲、母亲”的词语时,我就感到心里一阵发紧。
“……呃,我们两个人是一起被收养的吗?”我问,“现在的父母为什么会让阿姨一个人生活?我不懂啊!”
是啊。我的父母那么善良,一定会让她一起生活的。
“是我自己软缠硬磨的。其实我有好几次都被你母亲说服了。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啊。也是我自己提出来,希望把你当作外甥女的。而且,外公把这房子让给了我。”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过啊。我觉得很烦,一切都很烦。你还很小,很容易被重新塑造啊。不过,父母的生活很怪异,我的身上已经渗透了父母的那种影响。我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能适应其他的生活方式。现在我已经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了。”
我想,她是一个在时间已经静止的古城堡里怀着已经失去的皇族之梦沉眠不醒的的公主。在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往昔的荣华,她的心灵始终在追溯那些往事。这是多么孤傲的人生啊。那种像病魔一样附在她身上的倔强,究竟是什么呢?我是被她“抛弃”的,我努力不让自己这么想。我相信不是那样的。但是,我知道在这对姐妹之间产生的距离已经决不可能被缩短了。因此,今天夜里,这里只是一场超越时空的梦。
“对不起,我一直都忘记了。你恨我?你寂寞?”我问。
这时阿姨直愣愣地注视我,脸上缓缓堆出平时那种淡淡的笑容。这是一种非常完美的笑容,可以包容世上的所有一切,宛如溢满冷漠而清纯湖水的湖泊。
我觉得阿姨已经原谅我了。
“什么时候能够逐渐回想起父母的事就好了……我们的家庭虽然有些怪异,却是幸福的呀!像梦境里一样幸福。”
阿姨说道。
“爸爸是一名学者,是一个奇才,所以家里根本没有任何规矩之类的东西。兴致高昂时全家一起穿上盛装出去吃饭,如果每天下雨母亲没能出门购物,大家就共吃一个面包。下暴雨或大雪的夜里,我们全家四人挤在窗边睡觉,躺仰望天空……旅行,我们哪里都去。我们总是心血来潮就出发,常常在野外露宿。甚至有时在深山老林里露宿一个月。我们觉得你的超能力很有趣,常常和你玩猜扑克牌的游戏。我们一称赞你,你就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时你还小着呢。嗯,也许和姆明谷(注:Moomin,芬兰女作家图韦·杨松(Tove Jansson 1914-)创作的童话名,和童话中的主人公名。童话根据以姆明为中心的传说进行改编,描写住在水中的小怪兽全家的美好心灵和生活状况。)里的生活很相像。我们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过得像白夜一样。我们尽情地玩着,每个人的内心都非常宁静,丝毫不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就好像符咒或祝福那样,一直都无法从身上取走。”
阿姨缓缓地诉说着。那个家庭往日的情景映现在阿姨那双眼眸的深处。我思绪联翩地怀念着那个情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我却感到胸口作痛。
也许我是在羡慕能够永远遐想的阿姨。
我带着醉意上床,睡眠很浅,什么梦也没有做。只是从“一无所知”的不安中得到解脱,而睡在淡淡的光晕里。在温煦的阳光里,眺望远处的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太阳,感到心情万分酣畅,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这样的感觉了。我一直不是睡得很熟,而且在睡梦中我听到了钢琴声。琴声十分优雅,我在梦里流下了热泪。旋律在我的梦中回荡,闪烁着光亮渗入我的胸口,随即消失了。
☆☆☆
我的确听到了阿姨离开家时关房门的声音。我看着窗外。天已开始发亮,晨曦染红了天边。在神秘的粉红色天空中,回响着阿姨远去的脚步声。我睡在二楼,房间底下正好是玄关,所以听得非常清晰。我异常清楚地记得阿姨那远去的脚步声。
我迷迷糊糊地猜想她要去哪里,一边又沉入睡梦里。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我无所事事,没有起床,只是默默地躺着,眺望窗外。晴朗的天空被散着微光的云层浅浅地遮挡着,树木的清香借着风儿从远处隐隐渗入窗里来。一阵舒适的睡意袭来,我又悠悠然地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光亮淡淡地照射在我的眼睑上。
这时,门铃响了。
我悄悄从窗口向门外窥探,心想如果是募捐钱款的人或推销员的话,就不去搭理他。透过茂密的绿叶的缝隙,我看见一个人头。罩着白色T恤衫的肩膀和头顶心螺旋儿的形状,都是我所十分熟悉的,我感到非常意外。
“哲生!”
我从楼上喊他。弟弟那张令人怀念的脸缓缓地抬起来望着我。在与那道明亮的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虽然只是一个星期不见,却仿佛觉得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