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母亲自己也是一副泪汪汪的样子,用双手捂着我的面颊。这让我的热泪更加无法抑制,我抽噎起来。母亲紧紧抱着我,温和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心肠软弱的人,看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会无端感到悲伤。
“弥生?”
背后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姐姐站着。
“和我一起去散步吧。你这样,妈妈根本没办法做事了。”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母亲给姐姐零花钱,让她去买什么东西。我还记得那钱包上的花纹,是黑底上镶小蔷薇花。
“走到卖盒饭的地方就回来啊。”
母亲叮嘱道。父亲喜欢在百货店里买盒饭,他会买回很多口味不同的盒饭,然后将灯拉到院子里,好像夜间野餐似的吃着那些盒饭。父亲常常这样在院子里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们会三个人一起把父亲抬进屋子里,或者母亲会在院子里铺上被窝,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快乐。姐姐会用万能墨水毫不留情地在父亲脸上乱涂乱抹,父亲丝毫也不会生气,看着镜子笑眯眯的。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会趁姐姐睡着的时候,用笔在姐姐脸上画上胡子作为回报。对了,他那个时候的确刚刚购置了一辆新车……因此,我们才驾驶着汽车出去玩的吧。
我在那个“梦境”里,和孩子时的自己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在重新体验着毫无二致的以往的经历。一切都令人眷恋,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眼看就要流出了眼泪。
火红的夕暮。
血红色的云渲染着秋季的天空,一直延续到远方的街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木门。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和姐姐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平稳,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求她回来后弹琴给我听。我最喜欢姐姐弹奏的琴声了。背对着夕空,任凭风儿吹拂着,微微笑着。我把悲伤的心情完全托付给了姐姐那张带着大人气的笑脸,和她那温润的手心。
那个城镇是在哪里的呢?
那里有一条老式的商业街。傍晚,狭窄的小巷里挤挤挨挨地排满店铺,熙熙攘攘户限为穿。有鱼铺、蔬菜铺、干货铺,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抬头仰望那些灯火辉煌的喧腾。我们牵着手行走着。熟识的大人们向我们打招呼。雪野!弥生!抚摸我们脑袋的手和笑脸的温馨。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哀伤,大家都非常亲热。
啊!在如此美妙的黄昏里,我感觉到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充满着那样的预感。
我们全家在镇里营造着那样幸福的生活。那天以后,我们全家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镇上了。
☆☆☆
我在东北本线野边地车站下车,换乘出租汽车前往恐山时,夜晚已经临近了。我在一天时间里移动了太长的距离,因此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是眺望着映在眼里的一切像电影似的、在车窗外移走。汽车在初夏的山道上快速往上攀爬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显得非常迷人,剔透而鲜明,无边无际地伸向遥远的绿色山峦。
我感觉到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阿姨的焦虑在风景里静静得以融化。转过几道弯,汽车倾斜着车身朝着纵深开去的上坡道驶去,我的信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笃实。阿姨一定在,她就在附近。尽管如此,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宁。将要沉没的阳光透过汽车的车窗倾注在我的手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其透明的。
这时,司机鸣响了喇叭,我被喇叭声唤起,猛然抬头望着前面,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道边上有一个饮水处。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姨就站在那里。
“那是什么?”我问。
“是涌泉,要下去看看吗?那水很甜,很冷啊!”
司机说道。阿姨丝毫没有注意到汽车在朝她驶去,咕嘟咕嘟地喝着勺子里的水。她空着双手,简直就像从哪边过来散步的模特,悠闲地独自站立着,任凭风儿舞动着她那深蓝色的长裙。
“你停一停,让我下车。”
我说道。汽车停下,我下了汽车。风很冷。我终于见到阿姨了。
阿姨即刻发现了我。她看见我登着山路向她走去,便停下提着已盛满清水的勺子的手,缓缓将身子转向我,微微地笑着。那是鲜明得让人为之一震的笑容,一副迄今为至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身姿。她宛若在陡峭的悬崖和山道里吮吸着那深浓的绿的风景。一副悠然自得幸福无比的模样,好像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圈。她那样微笑着,好像时间在风中已经静止了。
“你终于来了吧。”阿姨说道。
“什么时候回去啊,这决心是很难下的,弥生。”
是甜美的声音。我慢慢走到阿姨面前停下,任凭舒适的风儿吹拂着,我望着她的眼眸。涌泉潺潺地在我的脚底下流去。
“一起上车,去恐山看看吧。”
我说着,指了指停在我后面的出租汽车。
阿姨点点头,把勺里盛满的水慢慢洒掉,然后将勺子放回原来位置上,开始朝汽车走去。
阿姨坐在我的边上。
“那天弥生也是这样坐在我的边上。”她的眼眸如梦一样十分幽远,“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我们全家是要去恐山吗?”我问。
“是的。最后没有去成。”
阿姨说。我看着阿姨,那张被头发遮掩着的侧脸上只有嘴唇在发出声音诉说着那哀伤的话语。我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在这样行驶着的汽车里,我们全家的确是四个人。前面的座位上坐着父亲和母亲,我们坐在后座上。在快速攀登山道的震动中,一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进行着愉快的对话。现在我清楚地回想起来。父亲——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母亲——那线条柔和的肩膀。
“你瞧!这一带就是事故现场啊。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姨笑了。汽车仅用几秒钟就驶过了那里。
“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说。我也笑了。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看见山峦的棱线在西边的天穹上发出微光,在天空里留下了淡粉红的残影。非常漂亮。
我让出租汽车在湖边一座红色的桥那里停下,我和阿姨朝着恐山的山门走去。
☆☆☆
为什么要带着全家来这样的地方呢?一切都是一幅奇妙的情景。好像误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漫无尽头的立体式坟丘里,立着许许多多地藏菩萨。夕空呈醉人的蓝色,地藏菩萨清晰地浮现在蓝色的夕空里。墓地上难以悉数的塔形木牌在摇晃着,乌鸦漫天飞舞,白色熔岩的地面荒凉得寸草不生,弥漫着强烈的硫磺气味。
意外邂逅的阿姨就在我的身边,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只是走着,遇见了无数的石像。人影稀疏,在远处走动的人影和岩石交融在一起,显得很小,就像玩具一样。随处可见的祠堂建筑,将影子投在空旷而荒芜的大地上。在道边弯腰曲背的地藏菩萨,身上缠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破布条,好像真人一样。到处都有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块堆,所有的石块堆都静悄悄的,显得很神秘。一切宛若在梦中一样。猛一回头,背后耸立着绿色的山峦。我们在到处都冒着蒸汽的、嶙峋的灰色岩石上向上攀登。往上走去,视野豁然开朗,天空也渐渐变得昏暗。在一座小山峦的顶上,阿姨在高大的地藏菩萨的脚边坐下。
“你总是不管在哪里,都会一屁股坐下啊。”
我说着倚在地藏菩萨上。要说的话还有许多,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们两人一起注视着分不出远近的灰色风景,任凭凉风的吹拂,只要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是啊,我喜欢坐着。因为轻松啊。”阿姨说道。阿姨那头发被风吹散后裸露出的前额,让我回想起她年幼时的面容。
“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长相啊!”我说道。
“……是吗?”阿姨说。她露出柔和的目光,望着乌鸦伸展开黑色翅膀缓缓地飞去。
“我还以为弟弟会一起来呢。”
阿姨说。
“这里还是应该亲身骨肉来吧。”我笑着,“不过,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还有,叫正彦的人也在一起。”
“嘿,果然跟着来了啊。我把地址也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微笑着。
“他,你喜欢吗?”我问。
“嗯,喜欢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你能说自己就因为喜欢相扑士,就能马上当上相扑所的老板娘吗?”
“你这个比喻,不是有些极端吗?现在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呀!”
“是啊……是高中生。我见到他时,很快乐啊。”阿姨稍稍侧着脑袋,喃喃回忆道,“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弹钢琴。我正痴迷地弹着钢琴,有人敲门,我这才发现窗外已经全黑了。我答应了一声,那孩子说了声‘对不起’就进来了。”
夕暮的天空变得更蓝,残光轻轻地描绘着西边的晚霞。影子沉没在彼岸的景色里。
“我喜欢那孩子的脸,所以我常常看着他。后来我喜欢他的歌声。我们一起去喝茶时,那孩子给我讲发生在学校里的怪事,我很害怕……他提出要送我回家,所以我们在公园里穿行啊。在夜晚的树林里,他突然吻我,对我说他喜欢我。”
“这高中生真没有规矩。”我从心底里感到意外,这么说道。
这事听起来很乏味,但阿姨毫不在意,说得很神往。
“……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他的长相。是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已经不能回头了吗?”我再一次试探着问。
“我想回头的。心里一直觉得很烦。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现在我和妹妹一起站在这里。”阿姨站起身来。
“应该早就看到却还没有见过的景色,现在也已经看见了。我并不是偏执,不过我觉得心情很舒畅啊。现在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重归于好。”
正彦的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名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吃咖喱、喝啤酒、乘坐电气列车、关系相处得很好的男子。
“呃,弥生,我们下去,到湖那边看看吧?那边露出的湖水,据说叫极乐滨。”
阿姨开始走去,我跟随着她。
沿着坡道一直走下去,是一座陈旧的祠堂,在祠堂的暗处隐约可见高大的地藏菩萨、堆积着的玩具、衣物和千纸鹤。阿姨在祠堂前脚步停了一下,望着里面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地藏菩萨。面向地藏菩萨,阿姨把手伸进口袋里,咔嚓作响之后取出一枚零钱,丢进祠堂里。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脸前,做了个“对不起”的姿势后走了过去。我望着阿姨欲言又止。阿姨见状,笑了笑。
“你听过了吧,胎儿?”她说。
“还是那件事最牵动我的心,我想应该分手了吧。”
沉浸在蓝色里的湖,背靠着群山,静悄悄地积蓄着清澈的湖水。突然,脚底下的岩石变成细碎的白沙,在夕暮的天空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来。景色豁然开朗,只有堆积着的石块还保留着地狱的遗痕。
“真的像极乐世界那样美丽宁静呢。”
我说道。落寞的光景。甚至可以看见上帝显灵。在宽阔的湖面上吹拂而来的冷风,和轻轻荡漾着的湖水。在遥远的天空里,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黑夜渐渐降临,使阿姨的轮廓变得模糊。尽管如此,我的姐姐的确在我的身边,和我一样,面对着这幅美丽的景色,合起双手,在心里祈祷着。
“很长了吧。”阿姨孤零零地说道。
是的,现在某些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了结。我心里想。心地清明得好像经过洗刷一样。
“谢谢你能来这里。我很佩服你的果敢。”阿姨说。她垂下眼睫毛望着岸边溢出的湖水,用和我的形状一模一样的手指将前额上的头发掠去。
“我想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很在意你啊。你能回想起来,我很高兴。”
“我总觉得好像一直和阿姨在一起呀!最近这段时间里。”
我说。阿姨眯起眼睛望着我,呵呵地笑了。
“你在骗人,你明明和弟弟在一起。”
阿姨说道。是的。也和哲生在一起。是一起在旅行,好像从悠远的梦境里醒来似的。
“嗯。”我点点头,“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些日子太神秘了。”
珍贵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是惟一的。
“是旅行吧。”阿姨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所以弥生,你再回到那个家里去吧。”
“嗯。”我回答。
我要回家去。与其说烦恼的事儿还没有得到丝毫的梳理,不如说以后还会有更多心烦的事情等着我。我和哲生都必须一件件地超越它们。那些事肯定会沉重得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如此,我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家。我亲眼看到了“命运”这个东西。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失去,尽是收获。我不是失去了阿姨和弟弟,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风刮得越来越强劲。天空渐渐地变得黑暗,就好像丝绒帷幕缓缓下降一样,星星一个又一个地显现出来。
我和阿姨默默无语,久久伫立着注视黑暗的湖面,好像要搜寻已经消失的、模糊的、徘徊着的家族的残影。
后记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样擅长保养的话,看来我能写很多小说。当然也包括头脑方面的健康,所以我觉得有些玄乎,但这种刺激能让作家奔跑起来。
如果横竖都是这么一回事,那么我希望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全部奉献给读者。从那样的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是我内心里“某种倾向性”的雏形。现在还没有形成它的形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以后回过头来看,我确信尽管这部作品太幼稚,但一定会是一部非常重要而又可爱的作品。而且我以前起就非常喜欢角川电影,对“读物”颇为憧憬,所以活动的舞台也是很完美的。不足的只是实力!因此,我发誓要潜心致志。
以后,因为这份工作,我得到了许多珍贵的朋友。借这个机会,我向这些朋友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