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那也许更接近于“慈悲”这种东西。总有着一种怜悯。
我觉得心里很痛。他在父母那般呵护下长大,却爱上了我这样的人。我握住了哲生放在桌子上的手。哲生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的手。我是情不自禁地握着他的。他的手还是和孩子时一样,有力而温暖。
“你不用离家,还是我出去。”
这时,我是真心的。那样也很好吧。我心里想。搬到阿姨家去住,和阿姨一起生活,漆黑的走道,整夜刮着的风儿,树林的娑娑声,还有阿姨那张甜甜的侧脸,钢琴的音色,朦胧的月亮,早晨散发绿色气息的阳光……这些未来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些情景。这是很美好的未来。于是,我非常理解阿姨在我身边时、我理所当然地会产生的那种心情。那多半是在这世间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我,瞬间窥见的梦境吧。哲生对我说的话,是一种证明。
“不对,你不要回避。”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流露出一副哀伤的神情。
“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我离开家,和你搬出去,原因不一样。”
“我知道。”
我说道。他在颤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哲生咕嘟咕嘟地喝着杯里的水。
“这次你离家时,我坐立不安,当然父母亲也是那样。我魂不附体,眼看就要发疯了。”
近来我殷切地感觉到,他的表现不只是单纯的直率,而是迸发出凝聚着意志的真实情感。即使是稍纵即逝的闪光,即使是躲闪着的情感,但瞬间包含着所有情感的可信任的目光,撼动着我的心。哲生定定地看着我。
“我以前做的事情,追本求源,全都是为了消除因为你而烦恼的手段。嘿,而且我乐此不疲,觉得很有趣,我常常会忘记本来的原因。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就不是我姐姐,和在房子里到处都留有身影的理想中的姐姐很接近。我一直都是那样,从来没有用除此以外的目光看过你。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了。如果你一生都没有察觉,我多半会一直做你的弟弟吧。因为那种事司空见惯啊。不过,你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回忆起来了。母亲的神色不对的几天后你就走了,我知道这次出事了。”
“你说‘这次’?”
“以前我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哲生笑着,“你不是常常不在家吗?两三年前吧,你有三天没回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雪野阿姨那里。”
我受了感染,也笑起来。想起来就觉得奇怪。
“我总觉得心里咚咚跳着,一直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终于漏风了,也许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所措,忧心如焚。我打电话问雪野阿姨:‘弥生在吗?’我的心脏眼看就要爆炸了。我感到接着会发生什么大事。于是阿姨问我‘有什么事’,她是感到奇怪吧,我很害羞。我知道我说漏嘴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吃吃地笑着说:‘那我挂了’。她挂电话时,我发现已经全都败露了。雪野阿姨这个人具有洞察一切的能力啊。……等到实际发生时,也许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吧,觉得这样的事不足挂齿,真是庸人自扰。”
“如果没有去轻井泽,”我脱口而出,“我觉得是不会发生的,如果不是一起去的话。”
“……是吧。一切都很顺利,好像做了一场一切都能如愿的美梦。”
哲生说道。他眯着眼睛显得很柔和。我望着哲生,同时还看见放在眼前的橙汁颜色很美。浓密而又欢畅的、闪光的爱恋之情充溢着两人之间的小小空间。
“并不是因为夏天快来了才变得怪诞起来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我说道。我是想得到证实。
从小的时候起。
每次都和别人作比较。
一想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心里就很憋气。
“那是当然的!”哲生说着笑了起来。
“以后会很快乐的。”
“是啊,很快乐的。”
我这么说,哲生那么回答。明明是情人之间的对话,但他又是以一副弟弟的表情笑着。又甜又酸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一直在等待,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事。
我们在车站分手。我坐上通往阿姨家的电气列车,哲生则回家去。
哲生像平时那样连头也不回,说“再见”后就走下楼梯。我有一会儿注视着他走去的背影。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两条手臂随着他的步伐坚定地甩动着。
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够看见他注视着前方时是一副什么模样,他跨进电气列车时那稍稍弯下后背时的背影,他怎样坐在座位上,他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望着窗外。形影不离的三天时间,像遥远的残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无法抹去。我感觉到心底里静静地流淌着的,只是甜蜜而忧伤的、释然如愿的情感。
☆☆☆
我虽然身体十分疲惫,心里却非常清醒。我在道路的尽头抬头朝阳光普照下的阿姨家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得出她还没有回家。原来我心里还怀着一半企盼,此时颇感失望,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她家门前的。我打开门锁,旋转门把,走进冷寂的房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如同在深夜里一般幽深。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行李搬到房间里,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洗了一把热水澡。
我坐进浴池里,仿佛觉得要把所有的疲劳都冲刷干净。我闭起眼睛沐浴着莲蓬头洒下的热水,头脑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睡一会儿吧?尽管如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尽是阿姨的影子。占据在我胸膛里的,还是阿姨在轻井泽的厨房餐桌边……嗯,她多半是在那里坐着写下的吧。我觉得是那样的。她头发垂披在桌上,随意地写着留言,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还不知道我会不会来,但她一边为我写着留言,一边想着我。……我希望无论如何要阻止阿姨出去旅行。我总觉得现在如果不找到她,她一生都会这样漂泊下去。我想告诉她,千万不能这样做。
在热气蒸腾中,我呼唤着阿姨的名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浸泡在洗澡水里的四肢懒散乏力。我连淋湿的头发也没有擦干,就这样坐着。我已经一筹莫展,但我的心还在寻觅着阿姨。
我还不死心,洗完澡以后再次怀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阿姨房间的门。我刚洗完澡,头脑里还昏昏沉沉的。我走进房间时,还怀着也许又会有什么新发现的心情。
房间里和她离开时一样狼藉满地,地板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不通风,房间里极其闷热。我打开窗户,让下午明快的风儿吹进屋内。我感觉得到屋里凝重得像黑暗一样的空气,一瞬间涌到明亮的屋外。
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冬天里阿姨弹着钢琴。我听到钢琴的叮咚声,是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天夜里阿姨独自在这里弹奏钢琴后,睡觉……不,也许她没有睡。接着她就出去旅行了。她把橱柜翻了个儿,将要带走的东西胡乱塞进包里。我是她的妹妹,她为了躲避第二天早晨与我相对,无论如何要出去旅行,心意已定。——我朝钢琴走去。音乐室里才会有的大钢琴,看起来坐着很舒服的木椅子。我不会弹琴,但试着在椅子上坐下。我揭开沉重的琴盖,触摸着象牙色的键盘试着弹出琴声。深沉而优美的音色,在宁静的房子里悦耳地响起。
我合上琴盖站起身时,发现钢琴另一侧的脚边,有一本小本子掉在地上。
这时,我幡然醒悟。
呀!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好像发现奇珍异宝似地赶紧把它捡起来。没错!那是青森的旅行指南。对了!那天阿姨说的时候眼睛里还流露着幽远的目光。
“……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是去青森啊!……”
我猜想阿姨开始时并没有打算去青森。也许在轻井泽冲动地给正彦打了电话以后,她忽然看清了很多事情,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去了……在旅行指南里,“恐山”这个地方有一个记号。这本书很旧,多半是我和阿姨的父亲留下的东西。里面用大人的笔迹仔细地记录着住宿处的电话号码,和一天内旅行的路线等。我贪婪地注视着已经模糊的钢笔笔迹,轻轻地抚触着这本散发着纸味的书。是“爸爸”,我想。这是爸爸的字。确确实实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我慎重地捧着书走出房间。我确信这一次能找到阿姨。只要沿着这本书里的路线去找,找到那个住宿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她。我拉着行李走到楼下,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一定很重要。我赶紧跑进厨房里,抓起电话听筒。
“喂喂?”
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差一点失声痛哭。母亲的声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渗入我那疲惫的脑袋里。我第一次住在外面的时候,冬天考试名落孙山那天,从听筒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就是这个声音。一瞬间,母亲的声音使我猝不及防地苏醒过来。
“妈妈?”我问。我的喉咙里十分干燥。
“呀!弥生。我打着试试,心想你在做什么呢。你赶快回家吧,不要再玩了。你老爸在发脾气,不得了了!”
母亲多半在压抑着自己,丝毫没有流露出近来心里的各种烦恼,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轻松地说着这些话。接着,她提起阿姨。
“雪野呢?”
“呃,”我说,“现在正好出去买东西了。有什么事要转告她的话,我告诉她啊。”
“是吗?不用了。重要的是你啊,我等着你啊。我挂了。”
母亲的表情,她站在走廊里的位置和墙上的木纹,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再过两三天回家,我一定回去。对不起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很快乐啊。”
我说道。这次回家以及以后的日子里,也许都会是一些尽让母亲感到伤心的事。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听得到哲生回家时说的话:“我回来了”。
“好吧,真的等着你啊。”母亲再次平静地叮嘱我。
“嗯,我马上回家。”我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身急急地向房门走去,像是要拂去稍现寂寞色彩的余韵。我抱起行李,向车站赶去。太阳还高高悬挂着,让人目眩,仿佛阴霾的天空渗入眼帘。
我要赶往青森。
☆☆☆
开往盛冈的新干线列车,一路追溯着在暗淡的光色中舒展着的陌生的景致。
身体已经疲惫之极,我几乎一直睡着。我醒过几次,但丝毫也没有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感觉。
这一次能见到阿姨。
我坚信这一点。我义无反顾地朝着阿姨的方向赶去。身体得到休息,所有神经一下子松驰,我感到心情很舒畅。
我看不见前方,只是觉得眼前很甜蜜。这样的感觉很好。我想。已经起锚,只要鼓着劲把帆张开,不久以后就会看见优美的波浪和天空,处在幸福之中。这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我回到家里,父亲大概会提早下班赶回家,晚餐的餐桌上摆满我爱吃的东西。接着,母亲一定会逼着我打扫房间。不管我爱不爱听,母亲都会向我介绍我不在家时开放过的花儿。用不了多少时间,所有的一切就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在我内心里发生的质变,也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融化殆尽。嘿!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
……我感到释然。我觉得好歹一切都总算有了一个结局。在近来这些雾里看花的日子里,靠自己能够力挽狂澜的信心已经消失殆尽,但现在我又完全恢复了自信。朝着北方驶去的车窗,散发着朦胧的光,好像梦境里一样。我把身体深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在空荡荡的车厢内,车轮在钢轨上辗动的声响和乘客发出的声音,以同样的音调轻轻淌进我的耳鼓深处。永远待在电气列车里呀!……我这么想着。摇晃眼看着就要融入体内……或许我已经睡着了,或许我看得十分真切。也许是近来每天尽回想着往事的缘故,而且刚才又看见了“父亲”的笔迹。
我真的开始回想起来。
☆☆☆
“明天是去青森啊。如果有东西要带去,可以装在这个背囊里呀。”
姐姐用纤弱的手把红色背囊伸到我的面前。我并不是不喜欢旅行。但是,再也没有如此悲伤的傍晚了。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是令人毛骨悚然一般深沉的哀伤。我无端地感到不安,感到孤寂,倚靠在梳着头发的母亲身边。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握在那张小小的手里。我怎么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来的哀伤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让弥生来扎辫子吧。”
母亲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人。她的低声细语缭绕在耳,透过我的背脊直抵我的胸口。我用还是孩子的笨拙的小手,把母亲那散发清香的长发编成三根辫子。妈妈很高兴,对着镜子笑着。
“爸爸呢?”我问。父亲不在家,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安。草席已经很旧,有一个很宽的饰边。我们眼看着院子和水池在耀眼的夕阳下映出沉凝的色彩。
“出去买旅行用品了。他又会买回很多没用的东西。也许还会有送给弥生的礼物呢,因为你父亲已经有很久没去百货商店了。”
母亲尽管这么说,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嘴里喃喃说着“怎么不快些回来”,一边却不知为何眼里噙着泪水。那种预感和当时秋天的暮色非常相似。夕阳直透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