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美国人的厨房走得太远,它要想重新成为一间舒适的房间,回头路很漫长。去年秋天,美国工业设计师协会在华盛顿开会,闲扯了一阵厨房问题。我记得,一位发言者说,我们很快就会迎来“便捷快餐”的时代。他说,我们只须按一下按钮,豌豆就出现在纸碟里。不用多费手脚。
  问题在于,人从豌豆碟子里想得到什么,豌豆又能给你些什么。我不是个美食家,但冬日的夜晚,我从阅读种子目录中汲取了某些营养,六月明媚的清晨,我喜欢给一排排豌豆幼苗拦上丝网,防止鸡来糟践,七月里,我在田里,帮助给豌豆脱壳,感觉会很好。如果你恰巧喜欢豌豆,这些都是豌豆的历史场景的一部分。今年春天,我们的豌豆直到五月九日才种下——比通常的种植期晚了大约三个星期。不晓得七月的哪一天,我才能按下按钮,看豌豆滚到纸碟上。
  设计师会议上,另一位发言者说,“据我们所知,今天的厨房已是绝灭的渡渡鸟(注:渡渡鸟,原产毛里求斯,因翅膀退化,不会飞,行动迟缓,十六世纪初,欧洲殖民者登岛滥捕滥杀,到1681年,最后一只渡渡鸟从地球上消失。)。”(这位提出的一个办法是在未来的住宅里安排一处地方,叫作“垃圾房”,配置各种清洁设备,所有脏东西都倒在里面。但对大多数美国家庭而言,想有间垃圾房,只须养个小男孩就够了,在那些幸福年月,我们就是这样做的。)依我看,厨房犹如浣熊,只有你决意射杀它,它才像渡渡鸟一样绝灭。几年前,我买下这房子时,带了惊异和怀疑察看厨房,决定让它存活下去。这至今仍是我在此处为数不多的几个明智举措之一。我们的厨房如今融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丰富而迷人,虽然在设计和建造时,它基本上属于过去。它是个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房间,照现代的眼光来看,与渡渡鸟无异,但对我们很亲切。实际上,它似乎汇合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烹饪、饲养、园艺、腌渍、种植。它是仓库、温室、外科包扎所、狗窝、洗浴间、起居室、书房、面包房、冷藏车间、工厂、酒吧、五花八门错落其间,或者就是个杂糅。厨房里,你可以找到滑膛枪和子弹,足以轰塌这里,如果你嫌它过时;还可以找到糖蜜饼干,如果你只想坐下来,对周围的一切听之任之。从早到晚,厨房里飘出声响,大部分时候是熟悉的,悦耳的,有些声响很怪,需要去调查一番。一些日子里,人的心灵,急切寻觅温情,厨房就是充满温情的地方;它烘干你湿漉漉的袜子,让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热浪袭来,炭火用不着了,打开所有的门,厨房里灌满穿堂风,通用电气公司的电炉暂时称王。
  我们的厨房里有各式新玩意儿,比如电冰箱、梅西牌冰柜和小戴兹牌碎冰器,还有各式老古董,比如铁炉子、环状擦手巾、铁洗涤槽、木制沥水板和固定洗衣盆。(你可以在我家的厨房里给狗洗澡,狗不找麻烦,就没有任何麻烦。)厨房里明显没有展销会上常见的任何器具,名字末尾都有“美国医学会认证”字样的那类东西。倒有一台打蛋器,一台电动搅拌器,一个用脚趾头轻轻一点就能奇迹般开启的垃圾桶。还有一只电炉,配了随意拨动的温度控制盘。我不戴眼镜很难看清上面的读数,对我来说,生一炉炭火往往比寻找眼镜容易得多。在这件事情上,不管天气如何,烧柴的炉子上总是蒸汽腾腾,炉火一触即发,不须费力点燃。你只须添上一根柴,打开风门,把水壶向左边移上几英寸,对准炉火。
  说到这只炉子,其实我心中也很明白。倘若我必须自己深入林中,砍伐,拖拽,锯木,劈柴,我本伺候不了这只炉子,因为我没有这份儿力气和技能。在某种程度上,它算得上我的最大奢侈品了。但我相信,我在它那里花费的精力,不会比许多人在各种花哨或复杂的装置上花费的精力更多。烧柴的炉子就像一艘小船,需要付些代价才能维持,但它实现了一个人的生活梦想。我的炉子甚至实现了家中每一位厨子的梦想,要知道,我家里足有半打厨子,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论据,也不枉我们的一番辛苦。
  前不久,我读了吉姆·贝利一英里跑出三分五十八点六秒后发表的谈话。“跑起来时,我对速度没感觉,”他说。“我从不知道我跑得有多快。”在这个崇尚进步的奇特世纪,我们大多数人的情况都是如此。我们随波逐流,奔向与我们的真实愿望毫不相干的目标,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动——除了遇上某些非常时刻,比如爆炸一颗氢弹,发射上百颗行星,或者扔了旧炉子,换上新炉子,不烧木柴,改烧钍了。
  我很清楚,我的炉子,在许多美国人家是不实用的,但无论如何,它是我信仰的一个象征。技术将其对幸福的眼光瞄向岩石的岩芯,它只看到岩石的一半,或者说人的梦想和他的需要的一半。或许,未来的成败,部分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生产廉价的电力,但我认为,在更大程度上,它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抵制那些枯燥的技术公式:没有历史过程的豌豆,没有浣熊的玉米田,没有智慧的知识,没有温暖火炉的厨房。岩石所以是岩石,有比铀更多的东西,岩石的表面铺就地衣,扎根于岩石的厥类散发香味,站在石上,周遭的景色历历在目。
  昨天晚上,为了哄陷入“垃圾房”问题的孙子开心,我们读了《彼得金一家人》(注:《 彼得金一家人》,美国作家卢克丽莎·皮博迪·黑尔(1820-1900)所著儿童故事。)的第一章,我惊奇地发现,它真是关于我们时代的一个绝妙寓言。书中,彼得金太太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刚准备享用,恍然察觉她加的是盐,而不是糖。事情非同小可。为此举行了家庭会议,还招来化学家过问。化学家把少许氯酸钾投入杯子,但咖啡的味道不见改善。随后,他又加了些酒石酸和石灰中提炼的过硫酸盐。无济于事。化学家接着挨个儿试了草酸、氰酸、醋酸、磷酸、氯酸、过氯酸、硫酸、硼酸、硅酸、硝酸、甲酸、亚硝酸,还有碳酸。彼得金太太逐一品尝,但杯子里仍然不是咖啡。再一轮实验用上了草药,一样徒劳,伊丽莎白·伊莱莎带了疑问请教费城来的女士,女士说,“你妈妈干吗不重倒一杯咖啡呢?”
  这位女士的答案发人深省。世界的饮品如今当然味道发苦,我们日益依赖化学家和女巫医再现它的优良质地。但每次我思索加州理工学院的那些要素——阳光、海水、空气和岩石——我都会生出无聊的好奇,不是关于石中是否有钍,而是壶中是否还有另一杯咖啡。
  
  附记(1962年3月):六年过去了。很高兴告知各位,浣熊之树屹立不倒,我的黑铁炉子也一样。我曾写道,浣熊头朝下爬下树,接近地面时颠倒过来,用一只后掌先触地,当时,我其实只观察了一只浣熊爬树的动作。我描述的那只浣熊已经离开我们,另一只母浣熊(可能更年轻些,也许是她的女儿)与她在高高的树杈上洞穴入口处经历一场恶斗,把她赶走了,她俩都是怀孕且即将临产的母熊。年轻些的浣熊,现在陪伴我们的这只,也是头朝下爬下来,但接近地面时不会颠倒身形。她仍然是头朝下,用一只前掌着地,步入草坪。教训:人不能只观察了个体,就对浣熊作出整体结论。没准哪天,我们会碰上一只后空翻下地的浣熊。
  浣熊的洞穴每年都有所扩大,这是由于磨损和撕扯,还由于年深日久,白壳杨日渐空心。浣熊的卧室,或育婴室,现在有了两个出口,大的出口开在树南面,小的开在北面略高处。小洞口有时会引起啄木鸟的兴趣——毛发啄木鸟和黑啄木鸟——它们伸头窥探,很快就激动了。如果浣熊与幼崽都在室中,来访的鸟儿意外地看到动物生活在树中,不免大为震惊。如果里面没有浣熊,我想大的裂口透来的光照会让鸟儿吃惊和失望,因为室内过于明亮,不适合啄木鸟栖身。
  今年春天,浣熊幼崽差不多有三周大时,暴雨连续下了三天。情况恶劣,甚至浣熊的洞穴也进了水。母浣熊不得不决定疏散她的小儿女,她一只又一只,用嘴叼了它们降到地面,借居在距公路几百码处,邻居房屋地下一处干燥些的地方。三天之后,大白天里,她又带它们全体返回,重新安置好——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计划和疏散,道路艰险,需要避开狗、人和车辆。她有四只幼崽,这就意味着她要在途中往返总共十四趟。
  至于我的厨房,实际上是两个厨房——前面的一个和后面的一个。前面的厨房,摆放了黑铁炉子的那个,经历了时光的磨砺,它一如既往,温暖,舒适,方便,没有一点改动。但后面的厨房,不出我所料,终于陷落在不幸的时代和现代化装置中。它现在像是一处商业电视剧的布景。我们挪走黑铁洗涤槽,换上了闪亮的不锈钢洗涤槽。我们重建了厨台,覆上福美家,或美家塔,或是别的什么牌子的胶合板贴面,我记不清了,都是以“啊”音收尾。我们扔掉旧的木制沥水板,它已经糟朽得如同海绵,换上了平展展的黄色胶垫。我们拆了固定洗衣盆,代之而来的是自动洗衣机,每五个星期坏一回,还有自动烘干机,每次使用时,都经由排风管把绒絮吹入柴棚。新的洗涤槽旁边,在厨台下,我们安装了自动洗碗机。这台机器运转良好,但每当接手新的业务,它都要丁当作响,制造气氛,劳作过程中,它不停地嘟嘟囔囔,哼哼唧唧,辛苦过后,留下热烘烘的洗涤剂味道,你去柴棚经过时,满屋子的气味刺激得鼻子发痒。它腐蚀了屋里瓷器的图案,在玻璃器皿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渍。在后面的厨房,强力洗涤剂代替了清淡的肥皂,震动代替了安宁,总而言之,全套卫生设施应有尽有,充满现代化和大力神洗涤剂的味道,再没有地方给狗洗澡。(我每年给我们现在养的獾狗洗浴一次,用的是室外一只老旧的煮衣锅,最后用浇花园的胶皮管为它清洗了事。它随后滚在地上甩干,洗了等于没洗。)
  我更留恋改良之前的后厨房,但我知道它在劫难逃。我得承认,以往沥水板的隙缝里,积存了不少剖鱼后留下的残渣。细菌一定会喜欢。我知道我也喜欢。不久之前,我很高兴地偶然获悉,儿童生活在不大卫生家中,要比生活在奉卫生为王的家中,对某些疾病(小儿麻痹、肝炎等等)有更强的抵抗力。我无从得知老旧的沥水板是否真的维护了我们的健康,但后面的厨房焕然一新后,我和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如从前。千万别说,这只是一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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