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在巴福德轮,水手与烧火工是两个不同的圈子,他们各住各的,各吃各的,连带各想各的。一艘船不像熔炉,它强化阶级界限,直到社会烙印深入骨髓。烧火工鄙视水手,水手取笑烧火工,洵为常例。我想这是一种传统,让人保持强悍。从穿着打扮上来看,水手高出烧火工一头,他们刮脸更勤,衣装整洁,因为这类讲究,越发叫烧火工瞧不起。他们都认为船舶全靠自己这班人驱动,根本不承认另一班人的工作还有航海学上的意义。这个问题——谁人保证了行船?争吵个没完,再无道理可言。我在餐室洗刷碗碟时,听他们喋喋不休地抬杠。实际上,我这班人的那点精气神儿,更多地来自争吵,而不是那锅好吃喝。一点儿小事,都能调动他们的辩才,引起一通喧嚣。
在普里比洛夫群岛的圣保罗,我趁餐室消停下来的空当儿来至岸上,奔向海豹的群栖处,观看海豹。每只硕大的雄兽,都给一群雌海豹围绕。许多雌海豹都有自己的幼崽,那地方就像个欢天喜地,充满乳臭的儿童乐园,大人们还不时爆发争斗。我本可以久久呆在这里看热闹,无奈咖啡壶等我赶回去照看。路易斯因为我报告说海豹不会飞,大为沮丧。他正在灌装番茄酱罐子——这个可悲的消息扰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在圣劳伦斯岛,我们在甘贝尔村外抛锚,安排传教士尼科尔森先生和他的太太上岸。这里是他们旅程的终点。二十个爱斯基摩人登船,满载象牙物件和海豹皮制品。他们不会讲英语,除了几个关键的字眼儿,比如“七十五美分”,脱口说出,清晰而明快。他们口中的“餐巾环”和“裁纸刀”,语音也很地道。旧金山的太太们,早就渴望疯狂购物,又久违了集市,此时一哄而上,竞相高声出价。我占在一处有利地形,眼见一双海豹皮拖鞋从一美元抬到六美元五十美分。那位爱斯基摩人动心了。就在此刻,某烧火工从甲板天窗探出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点头示意。爱斯基摩人撇开太太们,来到烧火工跟前,后者从衬衫里掏出两快脏乎乎的肥皂,一卷纸巾。他们立即成交,海豹皮拖鞋易手了——旧金山商会的拓荒者大受打击。太太们悻悻然。有几位太太心眼儿活泛,腰脚灵便,连忙奔回客舱,拿来肥皂和纸巾,但旧金山、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之间的贸易已经变味儿,巴福德轮的宏大目标一时蒙上阴云。中午时分,路易斯和我在烧火工餐室给爱斯基摩人开饭,路易斯因为在异乡绝塞碰上化外之民兴奋异常。后来,布朗六兄弟开始吹奏,爱斯基摩人纵情跳舞。他们从没有人听过萨克斯管,那声音令他们陶醉。
在圣米切尔,我们装上鱼。八月十五日,我写了这样一首诗:
整整一日,一桶桶鱼哐啷啷掠过长空,
从驳船上高高吊起落入船舱。
肩膀宽宽的舵工操纵卷扬机——整整一日。
夜晚,天空现出橙色,灰暗的云
烘托落日,秀发的女孩走来靠在船舷上
注视肩膀宽宽的舵工。
她是他的姑娘,我说。他们会结婚,儿子长大
像父亲一样也是宽宽的肩膀。
海鸥从水面掠起,飘然滑向橙色的西方。
巴福德轮平稳地北上,我的诗歌水准也平稳地下降。诗人的麻烦在于疲乏,一天过后,他已经筋疲力尽。
8月17日,星期五,巴福德轮泊在诺姆,我们来到世界之颠的门户前。海涛凶险,有一阵子,我们无法卸货。流言蜚语不胫而走——供水不足啦,油料短缺啦,我们不会进入浮冰群啦,返回美国的时间要晚上一个星期啦。热纳维芙号拖轮靠过来,我和其他一些人顺着梯子爬下,搭船上岸。热纳维芙号为此费了很大力气,有两位太太晕船,踏上岸后,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星期六晚上,大约九点钟,我等在诺姆成衣公司对过儿的《消息报》编辑部门外,观看印刷机吐出当期的第一批周报。《消息报》编辑部里挤满男人和狗。我花二十五美分买下一份,浏览那则通栏标题:“诺姆前景看好;诺姆与旧金山在北纬五十三度之外携手合作”。旧金山与诺姆的合作,是商业史上一个怪异的时刻。轮船上彩旗缤纷,这个沉闷小镇的居民欣然看到镇上来了宾客,虽然他们刚一落脚就开始呕吐。我不清楚这一盛事将如何在贸易界结出硕果,我目睹的惟一成果是旺格太太商店的橱窗,那里展示了从巴福德轮上卸下的新款秋季帽子和套装。明晃晃的白夜下,我绕这座冷落的小城闲逛,眼前晃过一处处景致——北极面包房、诺姆金属板工场、梦幻剧场、安德鲁·博克斯高档浴池和旅店(客房附设暖气),还有欧旺格太太店内的鲜艳时装。
《消息报》专门增加了四个版面,纪念此事,鼓吹友好与贸易。社论版上还登载一则道歉启事:
就周报脱期致惠爱我们的读者
谨此向《消息报》读者说明,我们认为,本期报纸需要扩增四版之事实,可以解释报纸因何未能如期出版。为此扩增,我们星期五彻夜工作,整晚没有合眼。
上文中的“我们”,即为乔治·S. 梅纳德,《消息》报的老板和出版人,诺姆镇的镇长,一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
我常常奇怪,旧金山的大亨瞥见北方这些衰微破败,三家村般的荒凉地方,不知作何感想。诺姆想必尤其令人震惊。诺姆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沿主街一路延伸。镇上人人都靠罐头食品过活,垃圾处理系统简单而便捷,空罐头盒直接扔出后窗户,掉到海滩上。海滩就是大垃圾场,罐头盒堆积如山,就建筑体积来说,比房屋不差。不过,我得这样来说诺姆:在一天的某个时刻,太阳照得正是地方,垃圾堆就成了一道奇观。最上层的罐头盒突然攫住阳光,此时,从泊在锚地的船舶甲板上望去,新月形的海滩仿佛燃起大火,一时间,破落的淘金小镇像是环在火焰中,看得人目瞪口呆。
在诺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次闯祸。那日清早,我将一大桶泔水拎至垃圾槽前,凌空倒下,不知道头天晚上,有一条驳船系在我们旁边。泔水淋了驳船上某位船员一头一脸。他是个大汉,跳上船来,咆哮着要杀了肇事者。我慌忙窜到头等舱躲起来,他始终没能找见我。不过,这段插曲着实吓人。我现在仍能想见他的面目,头上一塌糊涂,两眼冒血,爬上舷梯来找我。
从诺姆,巴福德轮驶往特勒,那里,淘金热时代曾有上万白人,现在只留下十几人,此后,轮船又穿过白令海峡,经风平浪静的大海,驶向流冰群。我们是第一艘进入世界这一地区的客轮。在北极区,我开始感到衣橱里的匮乏。我甚至没有带上一双毛袜子。夜晚寒冷,通宵明亮,轮船行进中连灯光也不用。我们的一项任务是停靠兰格尔岛,收容滞留在那儿的两个人。此事在船上闹得沸沸扬扬,但事情到底还是落空了,在北纬七十度,航道因冰层受阻,我们根本无法抵达兰格尔。结果,我们转而去捕海象。